10 月底,在龍華白石龍地鐵口的一個攤位上,我買了個餡餅,付款時發現收款方是 "X 家精品燴面館 "。
攤主是個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太,她講起原委——她和家人原本在附近城中村經營了多年燴面館,疫情期間由于數次防控,生意支撐不下去,隻能退掉店鋪。疫情放開後,她想再找一個租金、人流量都合心意的店面,一直未能如願,隻能靠擺攤維持生計。
她獨自一人支應小攤,發好的面放在身邊的密封桶裏,豬肉、酸菜、韭菜雞蛋三種餡料擺在眼前,剛出鍋的餅焦香可口,一個賣 5 塊。她嘴裏抱怨小生意操勞,地鐵口的位置不允許擺攤,城管來了她還得挪到路對面去," 爲了掙這幾塊錢,一天天挪來挪去 "。
10 月下旬以後,我在地鐵口再未看見這個老太太,她原來的位置被其他攤主占據。橫七豎八的攤位,烏泱泱的電動車,将地鐵口圍得水洩不通,行人幾乎找不到下腳地。
我不知道老太太去了哪裏,可能找到了合心意的鋪面,也可能換了擺攤的地方,也可能生意不好另換了生計,也可能離開了深圳 …… 畢竟生意難做,短暫試水後放棄,才是夜市上的大多數。
一、失意的餐館小老闆們
去年 9 月份,新修訂的《深圳經濟特區市容和環境衛生管理條例》實施,深圳不再全面禁止路邊攤,地攤經濟複蘇。自此以後,每當夜色降臨,原二線關外人流密集的路段上,大都能看見密密匝匝的地攤長龍。
無論從社交平台上,還是攤位前的閑聊中,攤主分享的經曆大多透着失意,找不到工作的,家庭負擔重擺攤補貼家用的,生意失敗負債累累的 …… 其中,餐館倒閉後支個攤位重操舊業的不乏其人。
老詹和表兄的攤位,位于龍華一個十字路口的拐角處。兩平方不到的攤位上,挂着一張簡易制作的菜單,列着臭豆腐、熱幹面等十餘種小吃。老詹剛來深圳兩個月,表兄比他早來一年,如今兩人共同經營這個小攤。早幾個月,表兄在坂田擺攤賣涼拌菜," 生意比現在要好 ",降溫以後買涼拌菜的人變少了,他們才改做小吃生意。
老詹來深圳是打算重操舊業、做小龍蝦餐飲的。開店還是擺攤,來之前他還未打定主意。在深圳與表兄擺攤這兩個月,一番觀察下來,他決定等來年三月小龍蝦季節一到,先擺攤把生意做起來。
" 店鋪我覺得都不咋地,人流很一般,房租吓死人,水電費、人工,你看看要多少錢,現在生意不好做,以前深圳人多得很,現在少了很多。" 老詹有個朋友在廣州開店,月租三萬,招了 7、8 個人,一天三班倒,店面 24 小時不打烊," 不敢歇,不然流水根本蓋不住成本。"
過去幾年,老詹在生意上經曆了大起大落。他在湖北潛江經營了 20 多年小龍蝦餐館,表兄也一直跟着他幹。疫情前,老詹在潛江有七八家門店,經營得都不錯。疫情來臨後,老詹多年的積累損失殆盡,背上一身債務," 欠的最多的時候有 400 多萬 "。他賣了房子車子,又在福州做了兩年小龍蝦生意," 現在差不多還清了,但是征信還是黑戶 "。
2020 年年初,老詹的餐館生意臨近最紅火的階段,春節前後店裏能接到大量的宴席訂單,爲此老詹提前訂購了大量食材。很快,疫情來臨,店面一關就是幾個月," 提前采購的龍蝦、甲魚全死了,後來光清理垃圾都花了好多錢 "。老家的店租是一次性交一年,新店裝修都是重裝修,生意支撐不下去,前期的投入一下子打了水漂,還要退還朋友給門店的投資,老詹負債累累。
前兩年,老詹在福州的生意還過得去,因爲一些 " 沒法說 " 的原因,他離開了福州。回到潛江 " 又沒有事情做 ",跟疫情前相比,老家的餐飲市場已大不如以前。他才決定來深圳找機會," 這些擺攤的,跟我情況差不多的人其實很多,以前在老家做,老家生意不好做,隻能跑到深圳。這邊房租貴,投資大,不好搞,隻能支個小攤,慢慢混喽。"
距離老詹攤位 1 公裏左右,民塘路與白石龍村交彙處停着許明華的攤位,他和老伴 60 歲左右,守着攤位,賣些雲吞、涼皮等小吃。
擺攤之前,許明華夫妻倆在廣州城中村開了十餘年小吃店,店租每月 4500 元,前些年店裏生意不錯,客人多的時候一個月掙兩萬以上不成問題,疫情過後,小吃店生意一天比一天冷清,周邊店鋪租金都有下調,房東卻不肯給老許降租," 除非你退了鋪,重新租,他才給你降 "。去年年底,店鋪租約到期,老許夫妻關掉門店,來到深圳投奔孩子。
這條路上的大多數攤主,收攤時間都到了晚上十二點以後,老許夫妻收得早,10 點半以後路口就不見兩人蹤影。老許清楚,自家情況跟大多數攤主不同,他與妻子如今沒有什麽負擔,隻是想趁着身子骨硬朗掙點錢,賺一點是一點,他們跟靠擺攤養家的攤販心态不同。
許明華攤位上的面條很香。
"現在的人流量,大概隻有七八月份的一半,(擺攤)擺不下去的人多了去了,夏天這塊有 50 多家(攤位),現在就剩 30 多家了,那些年輕一點的(攤販),賺這點錢,要給孩子交學費、要交房租的 ",老許指着隔壁烤生蚝攤,那是一對中年夫妻在經營," 他們是開冷飲店的,現在淡季不好做,才出來擺攤。"
去廣州開小吃店之前,老許在鄭州做蔬菜生意,他老家在周口,靠着多年打拼在鄭州市區買了房子。孩子上大學後,老兩口又去廣州開店賺錢,日子過得還算殷實," 我們這一代有句話,你能吃多大的苦,你就能享多大的福。"
" 現在這句話還管用嗎?" 我問老許。他擺擺手,朗聲笑道 " 不管用 "" 現在努力和收入成不了正比的 "。
二、地攤江湖
在南山書城附近的地下通道口,我遇見了賣鹵味的攤販老胡,以及他的湖南老鄉朱俊。朱俊在西麗片區擺攤,賣的也是同樣的鹵味。這天夜裏朱俊休攤,才抽出時間來看望老胡。正常出攤的話,他和老胡一樣,要從下午四點左右經營到淩晨兩點。
朱俊和老鄉老胡都在南山擺攤賣鹵味。
朱俊前後在深圳生活了十餘年,一直靠擺攤或開餐館維持生計。疫情期間,爲了陪孩子讀高中,朱俊夫妻回長沙開了兩年餐館,當地餐飲業發達,競争也格外激烈,孩子進入大學後,夫妻倆又回到深圳謀生計。
租門面開餐館,前期成本太高,朱俊和妻子又支起攤子。眼下夫妻倆各經營一個攤子," 不然掙不到錢啊 "。他負責固定攤位,也就是在城管允許的地段出攤,每月繳納衛生費、管理費,大約四五百元。妻子負責流動攤位,每天根據人流量選擇出攤地點。
夫妻倆都在深職院附近擺攤," 我們那一塊可能有四五百個攤位,幹一段時間幹不下去的多了 "。朱俊覺得自家的生意眼下 " 還可以 ",不過這是靠透支精力、體力換來的,夫妻倆夜裏淩晨 2 點收攤,次日早上五點起床,買菜、準備鹵制各種肉菜,下午四五點再出攤,一天的休息時間不剩多少。
對老詹來說,眼下的地攤生意像個雞肋。他和表兄都 40 來歲,上有老下有小,現今兩人隻有這個營生,要靠它養家糊口," 但根本養不了,連房租都賺不出來 "。來深圳以後,考慮食材搬運、廚房下水和油煙問題,老詹在城中村一樓又租了間廚房,兩人住處加上廚房的租金,一個月下來要 4000 多元。" 但是也不能不幹,沒有事情做也不行啊 "。
" 你看看,這麽多攤,都沒有人的 ",老詹指着眼前的十幾個攤位說,此刻是周日晚上 9 點,路上已是冷冷清清,每隔一分半分,會有兩三個人從十幾家小攤前穿過。" 這裏的人流不如坂田,但是坂田的攤位又比這裏多了好多,哪裏都不好做 ",老詹說。
老詹觀察過身邊的攤位," 手藝都不差的 "。" 但是生意不行,說來說去,大家口袋裏沒啥錢,花不起了 "。
老詹把希望放在來年三月,按他的計劃,他要在路面上同時擺四輛餐車,一來把小龍蝦生意的場面做足,二來是爲營業額考慮," 隻能是薄利多銷,賣貴了沒人買,賣得太便宜又掙不到錢 "。他掰起指頭算起成本,小龍蝦從湖北運過來,損耗大、運輸成本高,成本攤高了,可價格隻能定得跟湖北一樣,如此算下來利潤很薄。
" 在我們老家,小龍蝦生意隻能做 4 個月,深圳天氣熱,能從 3 月賣到 10 月 ",在老詹看來,這個生意多少有點 " 靠天吃飯 ",就拿今年夏天來說,老家潛江連續幾個月下雨,夜宵生意冷清了許多。老詹也知道,相比開店,經營地攤更是要 " 看天吃飯 "。
三、繞不開的管理難題
與原二線關外不同,夜晚你要在福田、南山的街區上找到一個地攤,不是特别容易的一件事。
幾天前的晚上,我特地在梅林片區尋找,梅林在社交平台上有着 " 福田煙火氣最足 " 的稱号。遺憾的是,在梅林晃悠了兩公裏,我隻看到三四個攤位,一名賣烤紅薯的大爺告訴我 " 哪兒都不能擺 ",他是在 " 打遊擊 "。
在梅林尋找無果,我又去南山,除了碰見老胡和朱俊的橋洞集中着十餘家攤販,其他地方隻能看見零星的攤販。
當然,在中午時分的科技園片區,倒是能看見一整片的地攤。老方就在這一片賣豬腳飯。疫情前老方在羅湖城中村開店,因爲城中村舊改,老方失去店鋪,找來找去尋不到中意的店鋪," 客流感覺都不行 ",便一直擺攤到現在。除了賣豬腳飯,他還賣鹵鵝飯、鹵牛肉飯,一份 15 元,他的生意看起來不錯,不斷有年輕人過來買飯。
中午時分,旁邊炒粉的攤位上蒙着一層煙霧,空氣中飄蕩着爆炒過的油煙味。" 城管現在不怎麽管,可要是别人投訴了,他們就要過來趕的 ",老方說。
我交流過的幾位攤販,觀察到的市政管理狀态大差不差,不同地段城管規定的擺攤時間略有不同,大多在下午 6 點左右。不影響交通、收拾好廚餘垃圾等事項,也是城管對攤販的基本要求。一旦遇上市民投訴,或者交通擁堵,城管人員會要求攤販離開。" 人家把問題處理好了,過幾天你還可以在這裏擺 ",老許告訴我。
兩天前的晚上,乘坐的司機老沈的的士時,我向他求證夜間在南山、福田沿街,是不是很少看到地攤。" 是啊,南山、福田不讓擺吧,這個太影響生活了 ",老沈說。接着老沈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吐槽起他住處附近的攤販。
老沈有個老鄉,在他住處附近開了多年燒烤店,老沈和朋友沒少照顧他家生意。這兩年生意不景氣,老鄉爲了節省成本,關了店鋪在附近支起燒烤攤,繼續原來的生意,老沈光顧了兩次攤位,此後再也不去了。失去了自來水、洗菜池等硬件設施,老鄉攤位上的衛生狀況變得不盡如人意," 我都看見了,包菜串兒賣完了,他洗都不洗,直接剝下葉子串到簽子上,吃了兩次我都拉肚子了 "。
老沈租住在寶安片區一棟臨街的農民房中,自去年 9 月份深圳政策松綁後,他樓下的餐飲地攤每日擺到兩三點,夜夜煙熏火燎,他的窗戶上蒙上厚重的油污,原來他還定期擦擦窗沿,現在他也懶得擦了。
油煙不是最惱人的,深夜在攤位上吃夜宵的顧客,帶來的吵鬧聲、猜拳聲持續到淩晨兩三點,擾得周邊居民夜裏不得安甯。老沈原本夜裏 12 點收工,因爲樓下的噪聲,他不得不把收工時間改到淩晨 3 點," 我可以改時間,那些上班的人沒法改啊 "。附近居民不堪其擾,隻能隔三岔五在深夜投訴,民警到現場處理過後,幾天後吵鬧聲、猜拳聲又會重現。
許明華也看不慣一些攤販的做法," 人家讓擺攤,也是照顧咱們,咱們也得支持人家工作吧,有的人是這樣,城管讓他挪位置,他就是不挪,這就很不好嘛,你讨生活,也不能影響别人走道啊,不能光考慮自己的利益嘛 "。
與老詹分别時我問他,在占道和油煙問題屢被诟病的輿論環境下,擔不擔心深圳的路邊攤政策發生變化,老詹點點頭,接着頓了一會兒,擡頭一臉嚴肅地說," 要是不讓擺的話,那麻煩大了 "。接着,他歎口氣,像洩了氣般吐出一句 " 那就沒事做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