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尼森保護生物學研究所(SCBI)并非大衆熟知的存在——它坐落在偏遠的弗吉尼亞州藍嶺深處,飼養的動物隻有 21 種,隻有每年的 10 月 2 日這一天面向公衆開放。但最近幾年,這裡卻因為一則 " 花邊新聞 " 聲名鵲起:據說,一隻生活在研究所園區的雌性白枕鶴,和它的男性飼養員已經 " 相愛 " 多年。
花邊新聞的主角|Mehgan Murphy
面對這樁跨越物種充滿争議的 " 愛戀 ",當事方 SCBI 卻十分坦蕩——沒錯,确有此事,但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故事還要從這對 " 伴侶 " 的相遇開始講起。
初次邂逅
2004 年 12 月,克裡斯 · 克勞(Chris Crowe)進入自 SCBI 擔任鳥類保育員,工作内容是照料 17 隻鶴和 36 隻鴨子。克勞相信,憑借自己多年的動物飼養和保育經驗,應當可以從容應對;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過分樂觀了——在分配給他管理的動物裡,有一隻鶴已經讓同事們倍感頭痛。
克裡斯 · 克勞,肩膀上是一隻關島秧雞|Lexey Swall
雌性白枕鶴 "胡桃"(Walnut)其實也是 SCBI 的 " 新人 "。這年 10 月,它才剛從辛辛那提動物園轉到 SCBI,但它的故事早就流傳了多年。
大多數雌性白枕鶴 3 歲時就進入性成熟,而此時已經芳齡 23 的胡桃卻完全沒有繁殖的迹象。它之前生活過的丹佛動物園和辛辛那提動物園,都為它進行了多輪配種嘗試,但胡桃對共處一室的雄性白枕鶴充滿敵意,一則未經證實的傳言甚至提到,胡桃曾以猛烈的踢踹殺死過兩隻向它表達愛意的成年異性。
白枕鶴(Antigone vipio)胡桃|SCBI
然而,人們十分需要這位性格剛烈的姑娘參與繁殖。
白枕鶴依賴于東亞、東北亞的濕地環境,但過去幾十年裡,由于栖息地破壞和盜獵,野生成年白枕鶴快速衰減至 3700~4500 頭 ,其中相當大部分的白枕鶴還常在局勢并不穩定的朝鮮半島軍事分界線一帶活動,這一物種的前景依舊充滿隐憂。
針對這一現狀,國際鶴類基金會(ICF)主導了一項人工繁育計劃,在北美各動物園繁育白枕鶴,并将它們帶至俄羅斯的保護區放歸。但人工圈養的白枕鶴規模有限,鶴群的基因多樣性衰減問題日益嚴峻。
一隻成年白枕鶴和産下的卵|Shell Kinney / Wikimedia Commons
胡桃正是緩解這一問題的關鍵。它的父母均來自野外盜獵,解救後被送往國際鶴類基金會,誕下了胡桃和另外 6 隻幼雛,為人工圈養白枕鶴種群提供了寶貴的基因多樣性補充。
保育工作争分奪秒,但攜帶着寶貴基因的胡桃卻全無繁殖迹象,這無疑讓保育工作者格外焦灼,因此曆經反複失敗後,他們仍把胡桃送往 SCBI 繼續進行繁育嘗試。但考慮到胡桃以往的表現和日益增長的年齡,大多數人悲觀地認為,這次最後的 " 脫單 " 努力也希望渺茫。
擺在剛入職的克勞面前的,就是這樣的難題。
日久生 " 情 "
可以說,從照料胡桃的第一天起,克勞就是在極高的使命感驅動下工作的。
胡桃對克勞并不待見,屢次擺出攻擊姿态,同事們也提醒克勞注意自我保護。但這都沒有影響克勞對胡桃的關注,完成其他動物的照料工作後,克勞幾乎把剩下的時間都給了胡桃——他呆在胡桃的籠舍邊,觀察它的行為,用小零食讨好,或者就隻是站在那裡,讓它熟悉自己的身形和味道。
正在整理圈舍的克勞,可以看到 SCBI 令人贊歎的環境豐容|SCBI
克勞的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緩和胡桃對自己的戒備。之前,SCBI 已經通過比對譜系,為胡桃尋覓到了一隻理想的雄性伴侶雷(Ray);但胡桃的表現一如既往的冷淡,雷很快轉換了目标,和另一隻雌性配對,不再對胡桃示好。于是,采集雷的精液進行人工授精成了唯一的辦法——但這項工作需要胡桃配合,現在沒人能輕易靠近胡桃,控制住它并完成授精更是無從談起。
轉機出現在 2005 年春末。當時,胡桃對每天出現在身邊的克勞已經十分适應,面對靠近的克勞也不再緊張得逃竄。意識到這種變化,克勞和同事反複演練,最後把胡桃圍堵在籠舍的牆角,以半逼迫的方式進行了胡桃鳥生的第一次授精。幾周之後,胡桃生下了兩枚卵。
這本是振奮人心的進展,但新的問題接踵而至。胡桃生下鳥蛋後便揚長而去,克勞不得不把鳥蛋送到其他成鳥巢穴裡代孵,孵出的雛鳥也沒能引起胡桃的興趣,似乎這兩枚鳥蛋從來就和它無關。幾個月後,更吊詭的情況出現了——胡桃破天荒地做出了展翅、低頭等主動求偶的動作,但求偶目标,是站在附近觀察它的克勞。
對克勞展示求偶動作的胡桃|SCBI
直到這一刻,研究者終于弄清了胡桃長期拒絕交配的原因。它不是性格孤僻,而是性銘印(sexual imprinting)出現了錯位,導緻它無法認同真正的同類——換句話說,胡桃或許認為自己是人類。
一場 " 錯愛 "
早在 16 世紀中期,空想主義創始人托馬斯 · 莫爾在其著作《烏托邦》中,就描述了小雞孵化後會緊密跟随看到的第一個活動個體的行為。上世紀初,動物行為學大家康拉德 · 洛倫茨對這類銘印(或叫印記)行為進行了深入研究,發現早成鳥類幼雛會通過視覺識别産生親代銘印(filial imprinting),并對辨認為父母的物體産生跟随依戀。
在這個過程中,幼雛還會進一步學習記憶這位 " 父母 " 的形态、聲音等特征,并影響到成年後的繁殖行為,即傾向于同與 " 父母 " 相似的目标交配。洛倫茨判斷,這種性銘印行為可以确保動物找到同物種的配偶。
對洛倫茨形成親代銘印的灰雁幼雛|presidentsmedals.com
在完全由人工孵化養育的早成鳥身上,把人類錯認為父母的情況并不少見,有些也進一步演變成了性銘印,将人類視為求偶交配的目标,尤其是在單獨孵化養育的鹦鹉中,這樣的案例更加常見。
性銘印也出現在哺乳動物中,世界自然基金會(WWF)的 LOGO 原型——倫敦動物園的大熊貓姬姬,就因被捕獲時年齡偏小、長期和人類互動,出現了與胡桃類似的向飼養員求偶的行為。
大熊貓姬姬野曾對飼養員做出求偶行為|Christine Matthews / Wikimedia Commons
在今天的動物保育工作中,防範動物對人産生過深的銘印已經成為共識。但在胡桃出生的 1981 年,規範的工作流程還未完全建立。
收容胡桃父母的國際鶴類基金會雖是當時該領域理念最領先的機構,但匮乏的資金和局促的人手都讓他們無暇顧及銘印的問題。實際上,胡桃出身的場地,是國際鶴類基金會創始人家的馬廄,負責照顧幼雛的工作人員嚴重不足,甚至家中的兒童也得參與照料。
由于年代久遠,人們已經無法追溯當年負責照料胡桃的人是誰,我們隻能推測,這位好心的志願者可能像對待家中寵物一樣,與幼小的胡桃親密相伴。無微不至的關愛,可能讓胡桃将關于人類的銘印深深刻在腦中。
由鳥媽媽撫育幼雛,可以大大減少錯位銘印的問題|SCBI
胡桃可能是最後一批受到錯位性銘印影響的幼鶴。
在它出生的第二年,國際鶴類基金會已經開始意識到銘印的問題,全球的動物保育工作也逐漸對防範銘印達成共識;尤其對容易産生銘印的早成鳥類保育,更是很快摸索出一套成熟的辦法——在克勞跳槽至 SCBI 之前,他曾參與過美洲鶴保育工作,在接觸幼鶴時,必須穿着模仿成年鶴羽色的衣服,學習鳥叫,以減少銘印。在 SCBI 照顧其他初生的小鶴時,克勞也是這麼做的。
保育人員在照料美洲鶴(Grus americana),他穿着模仿成年鶴羽色的衣物,手持模仿鶴頭部和莖部的道具|Joseph Duff / PBS WNET
對于已經成年許久的胡桃,這是個不幸的故事。雖然有研究認為,許多鳥類可以在和同類的頻繁接觸中重新建立性銘印,逐漸擺脫對人類的依戀;但這種變化并沒有出現在胡桃身上——它錯位的性銘印太過堅實,終其一生,胡桃可能也無法真正融入屬于自己的同類群體。
可胡桃又是幸運的,它遇到了一位執着堅毅的飼養員。在理清胡桃拒絕繁殖的真相後,克勞承擔起了扮演胡桃伴侶的重任。在之後的幾年裡,克勞不厭其煩地通過舞蹈、參與築巢等方式,引導胡桃完成人工授精;在胡桃終于出現孵化行為後,克勞也會适時地替它照顧鳥蛋——就像在自然狀态下,雄鶴也會在雌性休息時幫助孵化一樣。
時至今日,胡桃已經誕下了 7 個後代,其中至少有 2 隻已經參與到下一代的人工繁育工程中。
與其說是一則花邊新聞,不如說是動人的保育故事|SCBI
在情人節講述這個故事,難免觸碰到一個敏感的話題:胡桃和克勞之間的關系,算得上是愛嗎?
站在胡桃的角度,答案是肯定的。白枕鶴是一種嚴格的一夫一妻制鳥類,配對後的成鳥會維持伴随一生的紐帶。這條紐帶不僅和繁殖行為有關——按照克勞的說法,在最初的幾年,每當他休假後返回崗位,胡桃總會表現出對 " 伴侶 " 莫名其妙失蹤的不滿;偶然間看到克勞在照顧其他雌鶴,胡桃的憤怒就更為明顯。顯然,胡桃對這份關系投入了全部感情。
胡桃|Chris Crowe / SCBI
那麼克勞呢?
近 20 年的相互陪伴,克勞對胡桃的情感傾注無需多言,他甚至準備在退休後也常住附近,繼續履行與胡桃一生的 " 羁絆 "。
這顯然不是大家在情人節所說的那種局限在兩個個體間的愛情,它甚至不獨屬于胡桃自己。可它當然也是愛——這是克勞獻給至美自然的一封情書。這份愛閃耀在全球鶴類保育的努力裡,也被更多動物保育和環保工作者身體力行地踐行;甚至在關注這些故事的你我心裡,同樣的愛意也持久湧動。
圈養白枕鶴的壽命可達 60 歲,克勞說:如果我退休時她還在這兒,我不會離開|SCB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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