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 @視覺中國
文 | 窄播,作者 | 郭儀
年輕人在晚上做什麽?
七點下班,加班到八點,通勤一小時到家,再追幾集電視劇、打幾把遊戲,淩晨一兩點洗漱睡覺,睜開眼又到了上班的時間,這可以是超一線都市白領的夜生活;下了自習後,結伴約吃深夜海底撈,再頂着黑眼圈出現在第二天的早八課上,這可以是當代大學生的夜生活。
但在有條件的選擇下,夜生活并不單一,也可以換幾種方式:夜晚健身、上夜校、逛市集,還有相比之下讓人直呼「太卷了」的付費自習室。
有統計顯示,我國城市 60% 的消費發生在夜間,就大型商場而言,傍晚六點至晚十點的時段營業額占比全天的營業額至少 50%。
白天的時間總是被工作、學習和瑣事填滿,大部分人隻能在夜晚尋求片刻的「避世」,真正成爲自己的主宰者,填補成人世界裏不得不妥協的無數個瞬間的空缺。
下班後的秩序感
在北京工作的小羅在兩年前發現自己膽固醇偏高。
「我年紀輕輕的,怎麽就能輕度脂肪肝了?」她決定利用下班後的時間去健身。
最開始,小羅選擇了離家裏僅五六百米距離的樂刻。經常出沒在這個健身房裏的,還有同社區的爺爺奶奶、練習一字馬的芭蕾舞團成員、外教等。夜幕降臨時,在健身房揮汗如雨的人換成了下了班的白領;晚上十點以後,附近發廊、酒吧、商場的從業者又陸陸續續出現在健身房裏。
和小羅一樣利用夜晚空閑時間健身的分享帖
一開始,小羅先在樂刻買了 12 課時的私教課程,後續增加到 25 課時。下午五點半,她吃一個三明治,七點半開始上私教課,健身一小時後吃吐司和水煮蛋。
再後來,她因爲搬家轉場到新家附近小區的一家健身工作室——考察了附近的三家健身房後,這間工作室因爲性價比最高、最合眼緣、教練細心而勝出,「也因爲它不推銷,沒有很強的商務屬性。」
小羅現在住的青年路,是北京東部的年輕人聚集地,附近有五六個大型小區,有寫字樓,也有潮流大商場和密集的餐飲店和時尚小店。
這間健身工作室和她的新家之間,相距一公裏左右。在這一公裏内,鋪滿了跟健身、鍛煉、保健相關的場所。
「這裏可是青年路!」小羅脫口而出,「我們小區裏就有兩個健身工作室,附近除了常規的工作室以外,還有泰拳、普通拳擊、中醫推拿,以及專門做運動康複的理療店等。」
在小羅的小區裏,除了這兩個健身工作室之外,居民樓的一樓還有瑜伽和普拉提的工作室。
和鍛煉有關的場所在青年路遍地開花,也跟青年群體相對旺盛的健身需求息息相關——在 996 和無止盡 KPI 下的當代社畜,多少都有點亞健康。
所以,他們需要一個情緒和身體解放的出口。
對小羅而言,健身能讓她在腦力和體力勞動之間自如切換,放空大腦的同時,運動肌肉非常解壓。要精進到下一個健身階段,必須要保持良好的身體狀态,長此以往,小羅的生活方向也發生了變化:「吃得更規律,睡得更好,基本上我現在已經不喝酒了。」
如今,居家工作的小羅将一天分割成整齊的豆腐塊,晚上是固定的健身時間,疫情期間,她買了啞鈴等器材,晚上在家也能練幾組。
在健身上取得的成就感反哺至日常生活,爲她逐漸形成一面生活的承重牆,有它支撐着,面對壓力和挫折時心态就會放寬。
她說:「會更樂觀。」
逃離職場
小馬厭倦了銷售這個職業的加班和壓力,從月薪兩萬的銷售工作離職後,想要換一種活法:「我想要更自由的生活。」
2022 年 8 月開始,小馬和朋友合夥,在北京大柳樹、潘家園、東鵬、藍港等市集都擺過攤。
他們一起賣景泰藍飾品,下午四五點出攤,晚上十二點收攤。除了前門這類到處都是人的必打卡景點和藍港這種有固定營業時間、固定飯點能引流的商場,露天市集比如大柳樹的人流量高峰期都是從晚上十點開始。
夜晚,小馬的攤位
當時,擺攤相關的利好政策和政府補貼降低了攤位的租金成本,市集的熱度也帶來了效益。平均下來,小馬和朋友每出一次攤,能掙一千多元,月收入兩三萬。最好的時候是他們在前門擺攤,一天能賺兩三千。
雖然總收入分攤到每人頭上,不及他們之前的工資水平,但勝在自己當老闆,出攤和收攤時間自由,選品可以按自己的喜好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内能自己做主。
在疫情期間火起來的市集,一張桌子就可以成攤,以其流動、便攜和相對較低的創業成本迅速占領大衆的視野中心,并依靠開放空間卷出了各種可沉浸式體驗的創意主題。以北京爲例,反卷青年市集、城市療愈美夢市集、爲寵物舉辦的法鬥聖誕遊園會等主題市集層出不窮,營造出一個個可以讓大家肆無忌憚地「發瘋」的自由領地。
在市集,你可能碰見辦公室裏不苟言笑的嚴厲上司在瘋狂吸貓,也有可能發現鄰座的安靜同事私下裏是一個搖滾主唱——那些沒在工作和正式場合展現出來的另外一面,都可以在人來人往的主題市集裏肆意袒露。
在反卷青年市集裏,一位雞尾酒攤主将打工人的煩惱和精神狀态化爲飲品名字,「沒空聽你畫大餅」、「永遠年輕 永遠講話難聽」、「祝你好夢!甲方」等統統售價 35 元。
而自由也如商品,明碼标價。
小馬逃離職場、購買自由的成本是從 2023 年 10 月開始腰斬的收入——出攤一天,收入六百元。
「我們的營業額還算非常不錯的了,其他的攤主一天營業額可能隻有兩百元。」小馬說。
2022 年,一條手鏈定價一兩百元,十個人到她的攤位跟前,至少有五個人會買單,而如今,平均一條手鏈定價四五十元,效果卻不如預期。她感受到,「跟去年相比,人流量沒有變少,隻不過大家現在消費更謹慎。」
低成本體驗
火熱的市集熱潮下,小馬感受到的是大家對「體驗」的偏愛。
她發現,逛市集的主力軍從早期的遊客和白領,變成了在小紅書上查完攻略後、有備而來的大學生。他們梭巡在各個攤位前認真比價——出發前,他們就已經通過各種渠道了解到心儀物品的底價,再用底價和攤主們砍價。
「他們不是爲了某個市集而來,」小馬說,「是因爲潘家園和大柳樹有他們需要的東西,所以才來的。」
對于年輕人來說,能用極具性價比的方式買到心儀的物品,砍價成功後,還會在社交平台上分享心得,評論區相互取經,這俨然已經成爲了一種樂趣。
原先在市集上花一兩百購買飾品的白領們如今都去哪了?
在夜校的教室裏。
2023 年下半年,「夜校」在沉寂多年後突然走紅—— 10 月份,夜校的開辦場所還以群衆藝術館爲主。到了 11 月底,私人機構紛紛在夜間開設培養業餘愛好的課程,各類和機構合作推廣課程的夜校社群已不斷湧現。社群負責人們在社媒上宣傳,被吸引過來的人進入小紅書或抖音的粉絲群聊後,聯系某個具體的負責人,再進入微信群,通過填寫問卷調查、報名接龍或直接在群裏問詢的方式,選擇自己喜歡的課程。
在北京、長沙、上海等地,夜校課程的定價以五百元爲基準,深圳則是五百至七百元不等,課時爲六節、八節、十節不等,每節課時長爲一至兩小時。
阿靜偶然在小紅書上刷到了夜校的宣傳内容,在北京做行政工作的她想給平淡生活增添一點樂趣,而五百元能上八節課,每節課一個半小時,和收入相比,她完全負擔得起。
沒有想太多,也沒有去實地考察教室的真正環境,阿靜直接在夜校社群内報名了寫意花鳥繪畫課。
「不管怎麽樣都不虧,一節課差不多才五十元,這麽便宜肯定沒什麽特别深度的内容,但入門應該沒問題。」阿靜說,「我是零基礎,學一點就賺一點,實在學不下去的話,損失剩餘的課費也還好。」
她的計劃是先通過夜校課程入門,确定自己的興趣愛好,如果想長期在這個領域内學習,再多花點錢,上正式的專業課程。
深圳夜課堂負責人 Miki 也發現,社群内的很多學員都抱着「先學一學試試看」的心态。相比花三五千去報名專業化妝課,夜校這種隻用花五百元就能一邊體驗一邊學東西的模式給了大家更多及時抽身和轉換下一個興趣愛好的可能性。
這種低期待、低投入的心态,極大地縮短了大家報課的考慮時間。
Miki 和同樣從大廠辭職的 Matty、以及其他有主職工作的三人一起,組了一個分工明确的團隊,從 2023 年 11 月底開始創業做夜校社群。如今,深圳夜課堂的群聊已經發展到了十幾個,每個群都爆滿,群員人數達到三千多人,這個數字還在通過小紅書、抖音等社媒的引流不斷增加。
其中,最受歡迎的是化妝課,其次是英語課,再者是粵語課。「很有深圳特色,」Miki 說,「可能因爲深圳這邊的人員流動比較多,所以大家對語言類的學習熱情很高。」
在創業最開始的兩周,Miki 和團隊的小夥伴們主動找了不少機構,機構們的态度各有不同:有覺得價格太低的,有不适用夜校模式的,有本身學員的資源就比較豐富、不需要夜校課程引流的。但目前,已經有很多機構主動找到 Miki,要跟深圳夜課堂合作夜校課程。
躺不平的年輕人
在阿靜的寫意花鳥課上,講台上的攝像頭對準老師的筆尖,一筆一畫都被放大投影在老師身後的幕布上,學員們在台下跟着老師的節奏,臨摹一幅幅竹子、葡萄、荔枝等。
阿靜在北京上寫意花鳥繪畫課
阿靜已經上了六節課,順利臨摹下來五幅畫作,拿給朋友和同事看後,都會收到很多諸如「一個小白幾節課就能畫成這樣」的鼓勵,她又會很高興地計劃下一節課要畫什麽品種。
她盤算着,等這門繪畫課結束,還要去報名化妝課。
和夜校這種輕松、愉悅、甚至帶點療愈感的培養業餘愛好不同,在付費自習室的年輕人大都以進階專業或取得某個證書爲目标,花錢買一段高效和專注的學習時間。
長沙橙柚時光自習室開在寫字樓旁邊。自習室的牆上,貼着「堅持不放棄」的标語,用于預定座位的橙柚時光小程序的初始界面寫着「讓每一次努力都值得銘記。」
「考公、考研、考證的人需要一個學習氛圍好的環境,在家裏或者公司學不進去。」自習室負責人告訴我們,目前,長沙開到深夜的付費自習室一共有三百多家,其中,開在大學城裏的自習室較多。
在小程序上付費後,顧客會獲得一個開門密碼或指令,輸入密碼或刷卡後,就可以自行出入自習室。這是一個完全自助的空間,橙柚自習室配備了齊全的「戰備物資」:冰箱、微波爐、點心、咖啡。其中,消耗最快的是咖啡;被預約次數最多的座位則是有簾子遮擋、私密性比較好的單人座位。
橙柚時光自習室和消費者
顧客之間的交流不多。他們更多時候安靜地坐進三四平的單人空間裏,掏出筆記本電腦、ipad、水杯和專業技能書,就開始學習。
橙柚負責人穆濤記得,全職備考雅思、托福和研究生的人通常每天都會來自習室,有一位雅思考生,早上七點多就到座位上,一直呆到晚上十一點、自習室關門的時候。
這種相互獨立、專業學習氛圍遠遠重于社交屬性是自習室自帶的氣質,但北京的阿靜在繪畫課上也有相似的體會,這讓想一邊培養愛好一邊交朋友的她有些落差。
「我本來期待着會有學校那種氛圍,認識一些好朋友,周末還可以一起聚餐。」但她的同學們帶着上了一天班的疲憊,都不願有過多的社交。阿靜所在的群聊裏,大家的交流也僅僅圍繞着現在及未來會開設的課程。
甚至,上到第六節課的時候,阿靜的同學們少了一半,最普遍的原因是加班和晚高峰。阿靜能堅持到現在,也因爲本職工作相對輕松,辦公室離教室也比較近。
相比之下,深圳夜校的氛圍活躍許多。Miki 和團隊會在上課的時候拍視頻發到群裏宣傳,上過課的學員們也會自發地将好課安利給還在觀望的人群;她們還做了一期日語文化主題的線下沙龍活動,活動時間選擇了周日的下午,收取 9.9 元的物料費,以抽獎的形式,在六十多個報名的人當中,抽取十個名額。
深圳夜課堂 - 日語文化沙龍活動現場
「我們的社群成員主要是自由職業者、剛畢業的大學生和剛步入職場的打工人,會針對這三類人群來設置活動主題,」Miki 說,「會有一種網友面基的感覺。」
阿靜的那些消失的白領同學們,或許會出現在健身房,或許會和朋友們一起逛大柳樹的時候,想起在小紅書上刷到的某某攤位可以砍價的信息,也可能會在深夜的自習室裏,和寫作業、搞畢設、考研的大學生一起相互内卷。
從晚上七點到十二點的五個小時,如同小羅家到健身工作室的那一公裏,同時存在和容納着不同的生活方式。而高喊着躺平的年輕人,一直在尋找不虛度這寶貴光陰的方程式。夜晚一直存在,不同地點出發的年輕人們,在某個地鐵口交彙,又遊離至各自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