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田進 今年下半年,張梁的輪胎公司幾乎每天都有人離職。離職員工主要是年輕人,但中年員工也在觀望。
離職的原因是:公司一線員工的工資調整爲按件計酬并且砍掉了所有加班。
張梁說:" 年輕的工人主要靠加班提高收入,現在不讓加班了,年輕人就走了。"
盡管知道結果如此,張梁仍不得不做出改變。今年下半年,橡膠價格飙升,下遊價格卻難漲,公司的利潤空間被侵蝕殆盡。每多生産一條輪胎,公司就多一份虧損。
公司管理層曾核算過成本,如果直接停産公司虧損會更大,最好的方法就是減少産量、保持現金流,等待行情複蘇。目前,公司輪胎的出貨量從去年同期的約 12 萬條 / 月降至約 8 萬條 / 月。
但這也意味着,不需要那麽多員工了。
和當地同行交流時,張梁了解到,在行情波動中,不少制造業企業都會調整用工策略:比如有工廠會大批量利用職業院校的實習生來填補用工需求,另一家小型制造業企業則全部雇傭成本更低的中老年員工。
當産能不飽和、利潤空間被壓縮時,越來越多制造業企業開始想辦法在用人上 " 降本增效 ",包括但不限于降低工資或采取靈活用工的方式。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副院長張丹丹在其近期對江蘇昆山工業企業的調研中發現,受訂單需求下滑影響,今年沒有出現以往旺季工人工資小幅度上漲的現象,許多工廠的工人工資甚至低于三年前的同期工資。
在此前的調研中,張丹丹還發現受出口訂單的波動性、企業用工成本提高以及勞動者維權意識提升等因素影響," 制造業零工化 " 趨勢近兩年大規模出現。
盡管 " 制造業零工化 " 趨勢降低了工廠的用工成本,但此類被普遍采用的勞務外包方式也進一步削弱了勞動者的保障能力。
張梁說:" 如果行情遲遲不好轉,工廠可能垮掉,影響最大的肯定是工廠的員工。員工其實是制造業鏈條上最薄弱的環節,制造業積蓄的層層壓力可能最先在用工環節迸發出來。"
降本增效,員工買單
張梁的公司曾獲評當地的十佳優秀民營企業,但在層層壓力傳導下,今年公司遇到了麻煩。
在輪胎制造的各項成本中,天然橡膠占據超 40%。從今年年初開始,天然橡膠價格從約 1.1 萬元 / 噸逐步增至約 1.8 萬元 / 噸,導緻輪胎總體生産成本直接增加約 40%,公司僅存的利潤空間全部被吞沒。
一開始,他試圖就原材料快速上漲向地方政府部門求助,希望能獲取相應補貼或者适當降低廠房租金,而地方政府給予的反饋是 " 此爲市場行爲,企業需做好承擔風險的準備和措施。"
他還試圖通過上調輪胎價格來緩解原材料價格上漲帶來的壓力。但在 10 月份成品出廠價小幅上漲了 3% — 5% 後,就再也無法進一步上漲。價格稍微一漲,下遊經銷商立刻反饋 " 再漲就賣不出去了 "。
張梁說,近三十年,中國輪胎制造業産能供過于求,行業持續處于内卷狀态,産能未能得到有效整合。
另一個侵蝕企業利潤的原因是融資困難。因公司達不到向銀行貸款的資質要求,張梁轉而以供應鏈金融的形式,向下遊一家大型國企融資。過去三年,張梁的企業從該國企獲得了近 2 億元人民币的貸款,但同時也被迫簽下了 " 霸王條款 "。
首先,公司需向該國企支付高額貸款利息;其次,該國企要求拿走張梁公司約 30% 的淨利潤,且計算淨利潤的方式爲輪胎銷售價格減去該國企爲張梁公司核算的制造成本。多數情況下,張梁公司的實際制造成本都高于該國企核算出的制造成本;第三,公司銷售的輪胎需要優先售賣給該國企的下屬子公司,然後再轉手賣給相應客戶。該國企子公司能借此增加營收并獲取出口退稅。
近三年,貸款利息疊加利潤抽成,張梁已向該國企額外支付了 6000 餘萬元人民币。
今年,張梁試圖暫停與該國企的貸款合作,轉而向當地的另一家國企求助,而這家國企給出的借貸年化利率是 15%。
張梁說:" 現在兩種合作方式就像兩瓶毒藥。爲了獲得貸款資金活下去,隻能選擇一瓶喝下去,"
多重壓力疊加下,今年下半年,張梁的企業出現虧損。他隻能利用降低工人工時的方法來倒逼工人主動離職,最終達到降低産能的結果。
另一家張梁熟悉的小型制造企業也正計劃通過将原工人全部逐步更換爲工資更低的中老年員工的方式,進一步降低工人工資。
該舉措的直接原因,是該小型制造企業近期收到了上遊大客戶提出 " 降低 20% 供貨價 " 的要求。這家企業主要爲當地一家大型民營線纜公司供應裝電纜的卷盤,近幾年,該大型民企不斷要求這家小型制造企業降低供貨價,否則就更換供應商。
" 中式 " 解法
在訂單下滑和利潤下滑的雙重壓力下,一些企業 " 創造性地 " 摸索出兼顧企業正常運營和降低用工成本的方法。
近兩年,李迪和同工業園區的企業愈發頻繁地使用制造業零工。通常工廠的一個千萬級訂單能在兩個月内完成,因爲今年訂單大量減少,一個訂單完成後工人們無單可做,維持長期工的成本成爲了企業的巨大壓力。
因訂單需求減少,與李迪同處一個工業園區的水表制造工廠的長期員工,從去年底的 140 餘人降低至春節後的 100 人,而目前已降低至 40 人。遇到訂單高峰,工廠就會啓用制造業零工。
李迪企業的主營業務是電網設備研發和制造。以前,公司每年都能接到來自一家國企的分包合同。接到合同訂單後,公司再将相關的零部件生産環節分包給不同下遊企業,并最終在自己的工廠中完成設備組裝、軟件安裝測試等步驟。
2018 年,由于訂單穩定性下降,李迪和同園區其他工廠管理者們在 QQ 群中形成了一個想法:各家企業可以根據項目生産進展來共享流水線工人。這些被 " 共享 " 的工人們通常隻需經過一天的簡單培訓即可在不同工廠上崗,被安排的崗位一般是對産品質量不會産生緻命影響的輔助性崗位,比如裝配、收發貨等。
随着對共享員工的需求不斷擴大,當地直接催生了幾家帶領工人四處 " 奔走 " 的勞務公司。在這樣的經營模式中,制造業零工猶如多年前的 " 麥客 ",被勞務公司帶領着,在不同時節奔赴不同工廠,滿足不同雇主的用工需求。因爲工作更飽和,制造業零工的月薪一般會高于長期員工。
李迪以一支 20 人的工人團隊爲例,算了一筆賬:如果用長期工,算上社保支出,一名工人每月的人力成本約爲 7000 元,20 人的團隊一年用人成本約爲 168 萬元。但如果訂單量隻需要工廠運作半年時間,采用靈活用工的方式,即使制造業零工的用工成本上漲到每月 1 萬元,用人成本仍可降低至 120 萬元。
最近兩年,李迪接到的分包合同價格被上遊公司越壓越低,絕大部分利潤都已用于居間費(給促成業務中間人的報酬)。他說,公司目前的想法就是 " 死撐 " 着等待經濟形勢好轉。隻要能維持公司運轉,即使分包訂單沒有利潤可掙,公司也會想方設法去争取。
2024 年 11 月初,在工廠訂單持續萎縮的壓力下,李迪奔赴北京,利用一切人脈關系尋找潛在訂單,爲此,他願意拿出訂單合同總金額的 10% 來當居間費。
李迪說:" 訂單量起伏越來越大,工廠沒辦法持續穩定生産,制造業企業也就不值得養全職員工。"
一些企業用 " 共享零工 " 實現降本,一些企業則将目光投向了大專生。
張梁說,大專院校應屆生爲了拿到畢業證,需要在企業實習三個月至一年不等。爲此,許多制造工廠會大量招收職業院校的實習生。張梁發現,近兩年,勞務公司會在學生實習周期内安排他們到多個工廠實習,以此來滿足不同工廠的臨時性用工需求。
據張梁了解,學校和勞務公司都會從實習學生的工資中抽成。一般學校每月會從每位學生的實習工資中抽取 500 元至 1000 元,勞務公司抽取得更多。每月學生實際到手的工資可能不到 2000 元,而工廠實際支付的遠不止這些。
張梁說:" 每年高職院校都會源源不斷地向工廠提供更低價的勞動力,但學生對這種模式越來越不滿。"
中國社會法學研究會副會長董保華對經濟觀察報表示,因實習生未與企業簽訂勞動合同,因此一般不受勞動法的保護,企業可以随時更換實習生而無需支付補償金。
制造業零工化趨勢加速
6 月 16 日,張丹丹在北大國發院朗潤 · 格政第 186 期發表演講時提到,中國制造業勞動力市場零工化趨勢在過去十年已經悄然出現。受出口訂單的波動性、企業用工成本提高以及勞動者維權意識提升等因素影響,制造業零工化趨勢近兩年規模擴大。
根據大量實地調研數據,張丹丹推算,長三角、珠三角等制造業集聚地,派遣工(被勞務派遣公司派遣到用工單位工作的員工)占企業用工規模的比例可達三分之一,用工旺季可達三分之二。
2024 年 6 月,智聯招聘發布的《2024 藍領人才發展報告》也顯示,當前企業在 " 降本增效 " 趨勢下,越來越多地采用了外包等靈活用工方式。智聯招聘平台上的靈活用工崗位持續增長,今年二季度職位數比 2019 年同期增長 35%。
某人力資源公司勞務外包業務負責人杜靜介紹,由于制造業在人員招募方面困難重重,且受訂單量的大幅波動緻使企業難以大規模聘用長期員工等因素的影響,勞務外包領域已發展成爲規模極爲龐大的紅海市場。勞務外包模式能夠在較短時間内爲制造業企業迅速招集數百名工人。如今,無論是大型的國央企,還是中小型的民營公司,越來越多的制造業企業開始采用勞務外包這種形式招工。
杜靜表示,大量制造業企業選擇勞務外包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想要把非核心的、輔助性的、季節性強的、不定期性生産的生産環節或是生産線外包出來,這樣,企業就可以集中主要精力、人力和财力,從事核心業務或是增值大的業務,以實現企業運營效益的最大化。
杜靜說:" 長期雇用員工更注重企業薪資待遇、社會福利的合規性,相比之下,勞務外包工人最關注的問題是每天能獲得多少收入,其次才是社保繳納和工作環境。"
張丹丹提出,在就業市場變遷和零工化的背景下,應注重其對社會保障體系提出的新挑戰,以及這種短期性的、高流動性的就業方式,可能對勞動者個人人力資本的積累和勞動生産率提升帶來的挑戰。
作爲反映制造業發展狀況的 " 晴雨表 ",2024 年 10 月制造業采購經理人指數(PMI)時隔五個月後,重回榮枯線以上。這通常預示着宏觀層面生産和需求的增加,企業信心有所恢複。而制造業流水線上的工人們,仍在等待微觀企業的複蘇。
(應采訪人要求,張梁、李迪、杜靜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