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某頂流主播失言翻車了。
起因是:觀衆覺得東西貴,這位主播反而讓她「找找自己原因,這麽多年工資漲沒漲,有沒有認真工作」。
我問一個朋友:你怎麽看這種「你沒錢就是因爲你不努力」的觀點?
她說:聽着心裏很不舒服(但隐隐又覺得是實話)。
羅翔很早在一個視頻裏講過,「天道一定會酬勤」「努力一定會成功」這類想法的問題是,我們覺得自己獲得的一切都是自己奮鬥而來的,我配擁有這一切——甚至會瞧不起那些失敗的人,覺得他們窮,就是因爲懶。
這種讓人「不舒服」的想法,同樣來自哲學家韓炳哲所說的「功績社會」的文化建構。它讓人們持有「内化的資本主義(Internalized Capitalism)」,催生大量過勞的抑郁症患者和倦怠的人。
今天我們重推一篇舊文。與你聊聊,資本主義内化程度高的人,可能有以下 7 個表現。
生活在功績社會中的人,通常會強烈認同「我的努力永遠不會背叛我」這句話,因爲他們享受着辛勤工作的成果(S ´ liwa&Johansson,2014)。
但「隻要努力,就會成功」背後的另一層意思是:如果失敗或貧窮,就是因爲你不努力、懶惰、不思進取——如果地位等級是以功績爲基礎的,那麽邏輯推斷是,地位較高的人也必須比地位較低的人更有才能、更有價值、更努力,或者在其他方面更有功績。
功績社會所秉持的「隻要努力,就會成功」,不僅僅意味着一種競争和擇優而取的方式,它還關乎我們對失敗的态度,關乎我們如何看待那些表現不如我們的人。
最糟的情況是非人化(Dehumanization)。他們把貧窮的困境視爲咎由自取,認爲無法适應叢林式競争的人不值得憐憫。
Harris&Fiske(2006)的研究發現,人們對于「最底層的人」所持的刻闆印象甚至可以激活與厭惡相關的結構(如腦島)。Ball(2003)的另一項研究發現,人們對「功績地位」的風險感知,似乎還會激起了一種「焦慮但無情」的決心,以确保自己遠離「向下流動」的威脅。
韓炳哲認爲,功績社會的另一個特點是,人們彼此孤立和疏離,陷入倦怠感。它摧毀共同體、集體和親密關系,甚至摧毀語言本身。
成爲普通人被視爲一個詛咒。
人們不僅擁有單一的成功标準,比如:隻有北上廣的人生才精彩;年薪 500 萬,帶某個牌子的大金表,開某個價位的小汽車才算「成功人士」。
還在尋找親密伴侶時,給潛在的約會對象做 Excel 表格打分。讓伴侶也成爲「達成所謂幸福生活的一個棋子」。當然在此之前也會給自己打分。
這麽做的問題是,「爲自己打分」的行爲實際上是一種非理性。因爲沒有客觀的依據來決定一個人的價值,「準确或真實的自我打分似乎不可能實現」(Ellis,1976)。
它是對自己和他人的一種物化。人們互相成爲對方眼中需要「扮演的角色」,也将别人視爲一個個達成目标的棋子。
至于事情喜不喜歡,有沒有意義,都不用強求跟真實自我的一緻性。他們勢不可擋地奔向了溫尼科特所說的「假自體」。
他們遲早會發現,自己與那個「從打分制選秀中勝出的伴侶」陷入了假性親密。
站在理想自我面前,真實的自己也将永遠成爲一個失敗者。
在功績社會中,人們沉迷于自己的身份,并傾向于認爲「隻有當事物被展示出來并得到關注時,才擁有價值」。比如:我的社交媒體形象如何,背什麽牌子的包,消費什麽檔次的餐廳。
人們喜歡把商店裏的高價物品當成是自我價值的證明。如 Anthony Galluzzo 在《制造消費者》中所描述的,「百貨商店販賣的是一種階級身份。品牌不僅僅能給人安全感,還能通過符号工程将商品與社會文化價值聯系起來」。
人們花太多時間思考「被凝視時我看起來如何」,點開微博和朋友圈查看評論和點贊,不斷思考自己以及他人如何看待自己,而沒有足夠的時間「自我凝視」。
一項針對大學生的研究顯示,自我物化會破壞女性社會能動性,阻礙人們對社會正義的追求(Calogero,2013)。将自己視爲被凝視的對象(而非主體),也會降低你在日常任務中的表現,忽略外界信息,讓人不太可能嘗試新事物。
這麽做也會讓人丢失幸福。因爲你對自己的看法不穩定,你的自我主體叙事程度低,因而幸福感取決于「人們眼中你的形象是好是壞」。
這是一種做任何決定前都「功利化」決策的傾向。比如「它是否可以帶來财富」「它是否對我個人成長有益」?
如果做這件事不能寫進 OKR 成績,那就不做。如果一項興趣愛好對工作沒好處,也不能 100% 沉浸其中。
比如看書。對我來說它隻是工作的延伸。一旦開始看書,我的腦子就會自動在裏面找選題。而且,我也一般「隻允許自己看跟工作有關的書」。
另一個朋友說,自己唯一沒有負罪感的休閑活動是「健身」,因爲它符合一種「自律」和「變成更好的自己」的期待。如果哪天心情不好暴飲暴食,第二天則必定産生自我厭棄感。
在功績社會中,人們會因沉溺于自己喜歡的東西違背了精英主義觀念,而「感覺不正确或受到評判」。
人們存在一種「無限超越自我」的期望,把自己視作實現「理想自我」的零件,一邊不斷進行自我剝削,一邊拒絕踏上尋找真實自我之路。
研究顯示,「什麽都不做」本身,會讓 10% 的人産生負罪感。
杜倫大學領導的一支專門研究「休息」的團隊,曾針對 135 個國家的 18000 名受試者做了一項大規模在線調查。
關于「休息是一種什麽感覺」,就存在兩類截然不同的矛盾答案:自由、積極、安靜、快樂 VS 擔憂、愧疚、自私、煩人。
▷ 「休息」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麽感受?
這 10% 的人認爲,休息就是工作的反義詞,而忙碌才是社會地位的象征。
換句話說,你認爲停下來是可恥的。生而爲人,你必須要「做出貢獻」「持續進步」,不然人生就是虛無的,存在就是沒必要的。
你不能「僅僅因爲活着(human being)」而感到自己的價值。而必須成爲一個 human doing(行動的人)才有價值。
精神分析師 David Morgan 認爲,整天忙于工作的另一個潛在目的是分散注意力,爲了「離自己遠一點」。
「人們已經習慣于尋找分散注意力的東西,以至于無法忍受和自己共度一個悠閑的晚上。這是一種隐藏自我的方式,因爲洞察自己需要心理空間,而所有這些分散注意力的技巧都是用來逃避自我的」。
心理咨詢師 Petal Walker 有過另一種相似的說法:用忙碌回避需求的人,是一種「逃類型」的人。他們在逃避自我——整天都在忙,就不用面對自己的感情和需要了。他們似乎強迫性地持有一種潛意識,認爲「變成更好的自己」可以帶來安全和愛。
什麽都不做是可怕的。因爲那時他們被迫要直面自己一直回避的那個重要問題:
「什麽都不做時,我是誰?我有什麽價值?我還值得被愛嗎?」
現代資本主義植根于競争理念,員工的價值來自生産力。我們必須超越同齡人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必須比同事做得更快更好,才能避免被解雇。
這種恐懼和焦慮不能靠簽了一份大公司合同,或者升職加薪來平息。因爲你所處的「競争系統本身」會大部分人處于永久焦慮狀态。即使今天得了 100 分,工作評了 A+,也隻能掙得暫時的喘息——因爲人們認爲自己的價值隻等同于最新的成就。
這就是資本主義對人的異化(Alienation)。韓炳哲定義下的 21 世紀屬于「功績社會」。個人必須自發地行動,去成就自身。但這種個人意志被過度肯定。人們總是在說:隻要你努力,就一定會成功。你有責任「成爲更好的自己」,并且這種追求永無止境。
可怕的是,當你感到壓力很大,外界還會告訴你如何進行「壓力管理」,如何「好好愛自己」,仿佛那也是你必須要擅長的部分。
然而,一個相信「皆有可能」的社會,會讓人在沒有外力的情況下,甘願進行自我剝削。這比外在的剝削更有效率,因爲它伴随着一種自由的感覺。
公司也許會給你制定 OKR(一種績效管理手段),但實際上公司甚至不必這樣做。因爲「持續成長和進步」已經成爲你的思想鋼印。
▷ 《惠子,凝視》
哪怕你有高度内化的資本主義,請不要認爲自己很糟糕。這不是一篇爲你貼标簽的文章,而是一篇邀請你重新思考自我和社會關系的文章。
上野千鶴子在東大的演講中說:這是一個「努力也未必有回報」的社會。請不要把成功完全歸功于自己,或用來追逐個人資本。因爲「有人終日努力工作卻依然貧窮,有人甚至沒有機會努力和接受教育」。
不要忘記自己所處位置的特權,多傾聽結構不公中弱者的聲音。當結構性問題被正視而不是忽略,個人就可以脫離對失敗的「全權苛責」——也就是「我認爲自己不夠好,問題全在我自己」的不合理信念。
另一方面,我們生活在功績社會中,要完全抛棄内化的資本主義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意識到這些方面的存在,可以幫我們提高對自己的覺察。
覺察是一個終生的過程。我們首先要做的是:不要将自己視爲工具(也就是自我物化)。每當感到被物化的時刻,嘗試對自己說:「也可以不加油。累了就休息一會兒。成爲自己的盟友」。
圍繞抑郁焦慮等心理疾病的治療,常常要求人們将「調節情緒」的義務攬到自己身上,卻忽視了「功績系統」社會的系統暴力。
但有時,我們不要僅僅治療症狀,還要看見疾病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