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社會依靠最基礎的齒輪帶動運轉。
滴滴司機、外賣騎手、快遞配送員、保潔員、小商小販——這些勞動者的面孔,是我們每天打交道最多的人。
淹沒在這些面孔之中的,是沉默的勞動女性。
她們是傳統的中國女人,一口吞下最大容量的苦難,在風霜雨雪之中維系千千萬個渺小的家庭。她們被賦予了太多的角色和沉重的标簽,但卻從未抱怨反抗,也從未懷疑質問。
這是"看不見的她:女性勞動者畫像"系列的第一篇報道,我們走進了外賣女騎手的生活。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黃瓜汽水
編輯 | 渣渣郡
本文首發于虎嗅年輕内容公衆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裏,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想抓住一個送外賣的女騎手很難。
男性騎手紮堆的休息處,是彌漫着二手煙和電子遊戲的男子俱樂部,你很難在這裏找到一個女性的身影。她們像幽靈般閃現在各個取餐點,然後一溜煙地迅速離開。
騎在電瓶車上穿梭的她們,變成零工經濟的一個渺小的縮影。
當電話那頭傳來的"祝您用餐愉快"是一名女性的聲音,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輕輕的震驚:沒想到女性可以幹這樣高強度的體力活。
社會早已默認了"外賣小哥"和"快遞小哥"的稱呼,也默認了以體力輸出爲主的行業,女性不是主流群體。
但事實上,如果在用餐高峰期站在外賣集散點觀察,你能看到不少女性身影,她們穿着不合身的騎手制服,面孔被遮擋在巨大的頭盔下面。唯一的辨認方法,是從頭盔的縫隙裏露出的一縷長長的卷發。
在抖音和快手搜索"外賣女騎手",能看到不少一邊跑外賣一邊做自媒體的女性,她們分布在一線城市到四五線鄉村之間。其中最出圈的一位,是48萬粉絲的一位年輕女孩,網名叫做@希鳳妮。
在成爲騎手之前,她做過超市兼職,做過紋身師學徒,在大廠上過班,花了兩年環遊過中國,也創業賣過手工穿戴甲。與其說送外賣是她目前的工作,不如說這是她做自媒體的全新賽道,目前她已經接到了不少商務廣告,就是成功的證明。
從2023年11月開始,她決定送外賣,她穿梭在北京東邊的商圈,頭頂一個GoPro記錄自己跑外賣的日常。
和其他專職做外賣的女性騎手不同,她的外賣日常更像是一個剛進入社會的年輕人,出于好奇的體驗生活。更重要的是,她是在代替那些坐在寫字樓裏、向往體力活、"思考未來如果失業能不能靠送外賣謀生"的年輕人們,看到了這份職業的真實樣貌。
在每個視頻開頭,她都會曬出自己跑外賣的穿搭,然後來到樓下發動自己的本田摩托車。她給自己的摩托車取名叫"淑惠",并且在摩托車上貼滿了可愛的貼紙,挂上了玩偶和蝴蝶結——對于統一制服、常年在街頭穿梭的外賣騎手行業來說,一個五顔六色鮮豔活潑的女孩,看上去像一個冒失的闖入者。
作爲毫無經驗的門外漢,她跑外賣隻有一個方法:嘴甜腿勤。
有的網友調侃她"跑個外賣半個北京城都要搭把手",有的網友崇拜她"躺在被窩的i人看社交牛逼的e人勇闖世界"。
在送外賣的路上,她的嘴比腿還累,問過陌生人、問過門衛、問過小區的大爺大媽、問過相鄰的商家,取一家外賣能問10次路。她送一次外賣的社交量,頂得過内向人群一個月說的話。
網友調侃她:"您的外賣騎手正在舔個大臉問路中""鼻子底下就是路""跑一天外賣拉黑一座城"。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每天她都把"麻煩""謝謝""請問"挂在嘴邊,很少有人能拒絕一個禮貌的年輕女孩。
送完外賣,她還會跟快遞小哥和路過的同行搭話:跑了幾單,賺了多少錢,過節給不給加班費,護膝多少錢買的,暖不暖和,綠燈亮了别看手機。
有些騎手會和她停下來聊一會兒,但大部分人隻是冷漠地快速騎走,趕着去下一個訂單。
甚至在路過家屬院的時候,她還圍觀過北京大爺的踢毽子比賽,路過人員密集的小區,還給流浪貓投喂過零食。
在送外賣的空隙,她路過水果攤買車厘子,路過彩票店買刮刮樂,路過商場順便逛個zara,路過寵物醫院進去招貓逗狗,送奶茶店的單也順便給自己點一杯,去加油站給"淑惠"加98的汽油——她的勞動不是爲了養家糊口,更像是一種綜藝真人秀。
她的迷糊和路癡營造了一種"笨蛋美人"的節目效果。有時候爬到三樓才發現外賣沒拿,有時候送完餐才發現客人的可樂還拎在手上,想投訴商家出餐慢,結果當場點了投訴被商家聽見了,讓觀衆哭笑不得。
她頭頂的GoPro是幾十萬看她視頻的觀衆,也是無數想要逃脫寫字樓,向往體力活的人的眼睛。人們跟着她的鏡頭,似乎也跑了一天的外賣,也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了一天的交道。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些年來,基層體力活不斷被人們美化,變成了失業和裁員之後的緩沖帶。實際上的體力活勞動,恐怕沒有濾鏡之後的美好。
即便@希鳳妮已經帶着自媒體博主的樂觀和調侃,她還是會遇到一個普通外賣騎手的困境。
一是找不到商家。
在一個騎手還沒有熟悉自己片區的時候,最難找的商家就是星羅棋布的美食城"檔口"。
麥當勞和老鄉雞等連鎖快餐和大型奶茶店,總是會用顯眼的燈牌作爲标志物,或者大部分情況下都在路邊的底商,對于騎手來說是最好找的。
然而更大基數的商家,是隐匿在寫字樓裏的蛋糕店和水果撈,藏在地下美食廣場之中的一個小窗口,或者是一家躲在犄角旮旯的小超市。
有時候商家給出的地理信息是錯誤的,有時候導航識别的路線是錯誤的,導緻騎手在原地打轉都找不到地方。
遇到這種情況,想要不被超時罰款,有且隻有一個辦法,就是張嘴問,尤其是同樣穿着騎手制服的同行,他們熟悉一切最快到達商家的線路,他們早就在腦子裏形成了私人導航路線。運氣好的時候,同行看她是個女孩,還會順路帶她去商家取餐。
但送外賣總歸是熟練技術工種,當她第五天跑外賣的時候,就能記住許多熟店的位置了。
二是時間不夠,對于騎手這份工作來說,一個88秒的紅燈就足夠讓他們超時了。
超時是一個騎手要面對的家常便飯。即将超時的時候,要麽動腳開跑,要麽打電話給顧客解釋,提前點"已送達"。
她也展示了自己和其他同行騎手學到的套路,出電梯之後往上按一層,這樣可以利用電梯上行的幾十秒時間完成送餐,返回電梯時剛好能趕上。
如果你仔細觀察,這樣的方法在日常生活中經常能遇到。
三是體力差距。
由于剛入行不久,她經常誤搶一些"沒人要的垃圾單",這樣的單子大多數是要配送重量很大的超市采買,包括礦泉水、酒水或者米面油,或者是在老式居民樓的高層,需要騎手将貨品扛上去。
如果是女性騎手配送這樣重量的單,就是在女性本不富裕的體能上雪上加霜。
有時候她運氣不好,一天能碰到三四次需要爬樓梯的訂單。如果配送商品恰好是重物,這一單的性價比就是最低的。
女性作爲外賣騎手,除了力量懸殊,還會被生理期耽誤跑單,女性日常如廁也是難題。
她在理發店、鏈家中介、飯館、騎手驿站等好多地方借過廁所,但還有更多不好意思開口的女性,想找一個公廁更難。
最後就是和各種保安門衛的斡旋。
"不讓進"就是外賣騎手們最不願聽到的惡魔低語。
我在日常生活中不止一次目睹過保安和騎手的戰争。保安服從物業的指令,拒絕外賣騎手進入;然而一旦碰到面積較大的小區,步行送餐不僅耗費體力,還會導緻後續訂單超時,折騰下來騎手也隻不過能賺到幾塊錢。
保安每次剛想攔截她,她就用一句"我是找朋友的"直接開進去,屢試不爽。
她還在路上和同行騎手學到了一些奇技淫巧:比如把配送箱放在電瓶車的前面腳踏處,這樣保安就沒辦法立刻識别出你的身份,你就可以迅速騎車進入小區。
做騎手這行,不可能沒有和保安起過沖突。
有一次她配送了一個面積很大的小區,保安語氣蠻橫地将她攔下來登記,要求她步行進入小區送餐。她按照流程,在平台提交了"該小區無法進入",并且提醒另一位騎手同行也提交申訴,結果就和保安争執起來了,保安不友好地對她喊:有本事你就去12345投訴吧。
保安不斷給她和另外一位騎手小哥施壓:如果你們不走路送進去,小區人來人往,外賣放在門口弄丢了就是你們的責任。騎手們迫于差評罰款的壓力,加上配送時間争分奪秒,大部分都不願意扯皮——最後仍然是騎手承擔了最底層的繁重勞動。
掰開了說,如果物業不讓騎手進入小區,越來越多的騎手選擇在平台提交申訴,那麽顧客就會将壓力轉給物業,物業就需要承擔從小區門口到顧客家門口到配送工作,而這份工作的承擔者就是保安——于是保安和騎手的戰争從未中斷。
但在她送外賣的過程中,也遇到過人性化的小區。小區物業在門口專門設置了外賣員擺渡自行車,騎手可以把電瓶車停在小區門口,騎着擺渡自行車完成最後一公裏的配送。
除此之外,騎手還會面對更多雞毛蒜皮的小事。
有一次,她在醫院送單,本來想放在醫院的正門口,但顧客不同意,希望她能繞到醫院的東門去,她與對方溝通"希望能來正門取",對方不理解"這不就是繞一下的事兒嗎"。
觀衆跟着她的鏡頭,繞了一大圈也沒找到醫院的東門,最後顧客無奈,隻能說還是放回正門吧,于是觀衆又跟着她繞回了原點。
許多網友在評論區下面鳴不平:反正就是繞一下的事,顧客爲什麽不能自己繞一下,非得讓騎手繞一圈?
我們以往隻是站在點外賣的消費者的角度,抱怨騎手腦子笨、路癡、磨蹭,一旦我們的視角切換到了提供體力服務的騎手角度,就會抱怨顧客事多、懶惰、自己走兩步的事兒非要麻煩别人。
世界果然沒有那麽多感同身受。
當一個女性用鏡頭記錄下自己跑外賣的一天,她很快就會變成流量的寵兒,因爲太多觀衆好奇,一個女人如何在男性的體力活世界周旋。
但在一個網紅的背後,還有成千上萬沒有被看到的女性騎手,她們藏在每個高峰期的車流之中。
我國靈活就業者達到2億人,其中2023年外賣騎手人數将近1000萬,根據美團發布的數據顯示,女騎手占到外賣騎手總量的10%。
這也就意味着,在你點的10份外賣裏,可能有1份外賣是由女騎手送達的。
但目前爲止,老百姓看到女騎手的第一反應仍然是:你一個女孩,能跑得動嗎?
在騎手的世界裏,"去标簽化"和"去性别化"是踏入這個行業要面對的第一件事。
騎手們相信天道酬勤的古樸道理,在這條真理面前,沒有性别之分。
在外賣騎手的招聘信息上經常能看到這樣一段話,"正常幹8000,努力幹10000,使勁幹15000"。
至少我打過交道的幾位女騎手都表示,外賣行業是非常公平的行當,隻要你肯幹,你就能賺錢。吃苦腿勤,你就能多跑單,越多跑單等級越高,等級越高越能賺到錢。這些年過去,騎手們已經完美消化了這套系統的規則。
遊戲化的追逐模式,用不斷累積的經驗值換來更多的薪酬,這種獎勵機制注定外賣行業是一個男性性别氣質濃重的地方。而一個女性騎手想要在男人的世界裏生存,就必須演化出一套特殊的方法。
中國社科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孫萍與她的調研小組,從2017年開始關注外賣騎手群體。在她的論文《平台、性别與勞動:"女騎手"的性别展演》中,她發現女騎手的兩種生存策略:一是展現強勢的去性别化,二是主動示弱的情感勞動。
去性别化,意味着女騎手需要用更多的體力彌補性别差異。
根據一位老騎手的指路,我找到了一家地下美食城,這裏是午高峰之後騎手們吃飯休息的據點,裏面賣的是相對更便宜的小碗菜、黃焖雞和蜜雪冰城,下午三點多,這裏熱鬧得像騎手食堂。
在人群中間,我看到了一個身體很結實的女騎手,臉蛋被北京的寒風剮得紅撲撲,她剛剛吃完面前的飯,皺着眉頭刷手機。她周圍密密麻麻布滿了男騎手,隻有她一個女性,但卻沒有非常紮眼,更像是融入了男性同行們。
當我剛想邀請她聊天的時候,訂單催促的聲音響起,她拿起頭盔起身就要走,留給我一句"我要跑單了,沒時間整這個"。
許多女性外賣騎手"單王",會選擇在休息時間跑更多單,克服體力、速度、生理期等帶來的績效阻礙。
這種方式在女卡車司機以及女性農場主身上非常常見,在面對強烈的職場性别隔離時,女性會使用這種策略來抵禦性别刻闆印象的不良影響。換句話說,想要融入男性勞動者的圈子,就要盡可能抹掉身上的女性性征,把自己活得像個男人,與他們稱兄道弟。
圖源:視覺中國
二是利用性别弱勢進行情感勞動。
所謂的情感勞動,放在日常生活中看,就是女騎手在面對商家、顧客和保安時"嘴甜一點",能夠免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甚至可以獲得一部分便利。
小張是中部某三線城市的一位衆包女騎手。
她今年36歲了,學曆中專,有一個15歲正在上中學的兒子,丈夫常年在外開卡車跑物流運輸。這是她做外賣騎手的第六年。
在送外賣之前,她在服裝廠做過女工,但服裝廠的早晚班時間太固定,沒辦法抽出時間照顧孩子,于是她早早就離開了,成爲了一名全職寶媽。
後來,認識的大哥推薦她去送外賣,時間自由,還能照顧孩子,爲了補貼家用,她就騎上電動車戴上頭盔,一跑就是六年。比起工廠,她熱愛跑在路上的自由,這裏不用強制打卡,賺多賺少全靠自己。和她通話的下午,她正在騎手驿站休息,背景音能聽到連綿不絕的客服機械女聲。
根據小張的描述,一個騎手寶媽的日常是這樣的——
早上6點起床,給孩子做早飯,收拾衛生;7點準時騎電動車把孩子送到學校,然後直接穿上騎手制服開始接單;午高峰是她一天當中最大的收入來源,主要服務的就是附近的上班族,所以中午飯基本上沒時間吃,她一般在路邊随便買個卷餅墊墊肚子;15點之後是下午茶時間,可以跑奶茶單也可以在站點休息;孩子放學之後,她就直接騎車去接孩子放學,晚上回家給孩子做飯,輔導孩子寫作業。她并不是全職的外賣騎手,所以每天大約能掙到200塊錢,足夠補貼家用。
在一個普通上班族的視角裏,女性外賣騎手順理成章是"相對更困難的體力勞動者",因爲在這個男子氣概俱樂部最接地氣的大本營,一個女性的存在必然是邊緣化的角色。
但小張的回答卻恰恰相反。在她看來,性别恰好是她可以"利用"的弱勢。
"對面不管是商家還是顧客,一聽我是女騎手,反而不會爲難我了。畢竟人家看你是個弱女子出來跑外賣,都會相對讓着我一些。"
學者孫萍與她的調研組發現,這種示弱策略是許多女騎手在日常勞動過程中形成的智慧。女騎手們在"示弱勞動"中并沒有極力壓制自己的性别身份,而是有效地将性别身份與騎手身份進行了對接和融合,靈活地利用親和力和社交技巧進行"情感勞動"。
小張告訴我,有時候男騎手容易和保安門衛發生争執,但她作爲女騎手的體驗就好很多。"我也能理解那些門衛大爺的難處,跟人家好好說說,人家也會放我進去。"
甚至有時候還會碰到好心的商家和顧客,看到小張是女騎手,配送态度又特别好,就順便給她塞個水果送瓶飲料。也有不少男性同行幫她扶起過電動車,帶她去最近的修理點。這些渺小的善意,她一直都記在心裏。
即便情感勞動可以讓她們省去一部分麻煩,但懸殊的體力仍然是沒法彌補的差距。
讓小張最頭疼的就是送超市單,一旦碰到大桶的礦泉水和米面油這樣的貨品,配送地址有電梯還好,沒有電梯的老破小隻能靠腿吃飯,但小張是個樂觀的女人,"大不了就一趟趟往上搬,也沒啥"。
生理期的時候小張會選擇請假休息一天,站長也對女騎手相對寬容很多。但如果是全職騎手,請假一天的代價是影響騎手"保級",所以大多數女騎手會選擇生理期堅持跑單,有人的衛生巾"從頭到尾都紅了,沒有一塊白的地方",更不用說日常找廁所的難題,許多女騎手會選擇少喝水來減少跑廁所的次數。
說起這六年來最委屈的一次,小張仍然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候她剛開始跑外賣,看不懂導航,總是在同一個地方兜圈子,都快急哭了。顧客點的是一碗米線,在電話裏不斷訓斥她超時,最後單子送到了,小張态度誠懇地道歉,換來的依然是一頓臭罵,"當時我走出那個單元門就哭了,但我沒啥好抱怨的,那個米線泡得時間長了确實不好吃了。"
小張騎車向來比較謹慎,不像許多男騎手那樣追求速度,即便如此,摔車和磕碰對她來說也是家常便飯,甚至最嚴重的一次,她還出了場小車禍,整隻腳被旁邊的車輪軋了一下,導緻她誤工一個禮拜。
但也僅僅休息了一個禮拜而已。
其實想和女騎手搭上話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
在一個下午,我抽出幾個小時的時間,走訪了五處騎手聚集點,大多是男性騎手爲主的場合。
下午茶時間段是騎手們最輕松的時刻,你能看到站長教育騎手,能看到年輕男性騎手們聚在一起抽煙、打王者榮耀、調侃幾句髒話,還能看到上了一定年紀的男性騎手,三五成群地唠家常。
手機裏傳來接單的聲音,就會暫時将騎手們分散開。他們倚在電動車旁,把煙掐滅,一溜煙就消失在街頭巷尾。
在我本以爲找不到女騎手的時候,我在一家超市看到了一個瘦小的身影,頭盔後面是一條長長的馬尾辮。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轉過頭的是一個面孔非常年輕漂亮的女孩。我向她發出了對談的邀約,她沒有拒絕,還通過了我的微信申請。
但就在2個小時後,她還是拒絕了對話的請求,她不希望自己的隐私變成被人閱讀的"故事"。她隻告訴我了幾句零星的話:
生理期也要咬牙跑外賣,爲了不上廁所就不喝水。兩個胳膊全都挂滿重物的時候,送完貨走出門,手臂都是麻的,半天緩不過來,感覺快虛脫了。天黑了不敢去偏僻的地方送外賣,擔心不安全。
短短幾句話,其實已經概括了一個女騎手在物理層面将會面對的大部分困境。體力不同,面對的困境不同,導緻男女騎手的工資産生差距。
果殼曾在文章《滴滴和美團裏的女性,派單無性别,她們卻賺得更少》中指出了男女在外賣行業中的各種差距:"男性占主導地位;男性車速更快、對路況更熟悉;送單量更多、用時更短的人,會擁有更高的系統評價從而得到更多單子,系統算法的派單、考核、獎勵都對男性更友好。女性會因安全原因拒絕派單,也會因生理期的到來備受困擾,得不到系統的偏愛。"
女騎手的訂單裏,配送費單價10元以上的占20%,單價5~8元的占22.45%,單價5元以下的則達到44.38%;相比之下,男騎手訂單的單價10元以上的占30%,單價5~8元的占33.07%,單價5元以下的僅爲24.29%。(孫萍)
2022年,男性單王騎手的日單量均在80單以上,普通男性騎手的日單量集中在30-50單,30單幾乎是普通女性騎手日單量的上限。(黃岩《成就單王:女性騎手的勞動過程以及勞動策略研究》)
系統不偏愛,站點也會"擇優"。
如果不能達到男性的體力标準,女騎手就被下沉到訂單價格更低但相對輕松的站點。一位老騎手告訴我,他們站點曾經也有兩位女騎手,但因爲站點大多是配送超市業務的訂單,又重又累,所以把僅有兩位的女騎手也"調走"了。
在我走訪的某生鮮站點,站長也透露,這裏的配送壓力大,100來号騎手裏面從來都沒有女性騎手,未來也不會考慮招聘女性:"我們這兒的活兒可累了,女的哪能幹?"
在物理層面之外,女性騎手的内在規訓,使她們無法立刻覺察到性别不平等的工作環境。
女性騎手在勞動過程中,完成了"從自我身體到工作意識的内在規訓",承受着"缺乏公共衛生間這種城市空間和治理瑕疵帶來的消極影響","而這種由性别身份帶來的職業複雜性卻沒有在算法規制的勞動管理中體現"。(孫萍)
算法系統和勞務外包網絡按照男性量身定做,通過近似于遊戲通關策略的玩法,制造外賣騎手的勞動同意,使騎手成爲心甘情願守候在系統派單面前的全天候工人,主動卷入勞動競争。女性作爲意外的闖入者,需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和體力,才能調節本就不平衡的勞動姿态。
就像在和小張的對話中,她不斷感謝站長對她的體諒:"畢竟我們平時要帶孩子,老人生病了還要回去照顧,平時還要做飯做家務,站長對我們女騎手特别寬容。"這是許多兼職外賣女騎手的縮影,她們大多有家庭和孩子,在送外賣的路與接送孩子的路上兩頭跑。
有統計數據顯示,超8成的女騎手已婚已育,不到2成是專職。一方面,視野局限性使她們無法清醒意識到,隐形而無償的家務勞動,無形中導緻女性犧牲了巨大的時間和精力;然而另一方面,基層女性具備一套樸素的世界觀,有錢賺,能平衡家庭,一邊賺錢一邊帶孩子,經濟獨立之後,還能提高自己在家庭内部的話語權——這已經是上佳的出路。
外賣騎手作爲零工經濟的載體,容納了大部分被其他職場抛棄的"35歲以上女性",這裏沒有精細化的人才篩選,隻有一條标準:能跑、腿勤、能吃苦。這裏也沒有形而上的女性主義論辯,隻有一個個爲了生存下去的人。
小張告訴我,曾經兒子年紀還小不懂事,學校裏的同學嘲笑他是"送外賣的孩子",兒子回家就哭了。小張告訴孩子,媽媽做的是正經的工作,靠雙手勞動掙錢,給許多人送飯吃,媽媽不丢人,沒啥好笑話的。
現在,小張的兒子也會和同學堂堂正正地說:我媽媽是送外賣的女騎手。
這對于一個普通的36歲中國女人來說,已經是一份爲數不多的快樂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