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一度曬錄取通知的時刻。
但今年網絡上讨論最多的通知書,不是清華,也不是北大。
而是來自一所子虛烏有的——
山河大學(拟)。
起源于網友腦洞。
" 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四個省加起來 300 多萬考生,每人隻要出一千元,就能辦一所綜合大學。"
說幹就幹。
大家發揮集體智慧,一天之内,就設計好校徽、官網、校園卡、錄取通知。
甚至,官方都下場回應了——
" 山河大學代表廣大學子對高等教育的樂觀想象,要傾聽背後的聲音。"
其實。
要真正理解大衆的心聲。
不能隻看山河大學表面是什麽。
而是要看——
它不能是什麽。
山河大學一呼百應的群衆基礎從哪來?
山河四省學子,苦升學率久矣。
以今年爲例,山河四省考生高達 350 萬,占了全國四分之一,然而四省範圍内,隻有 4 所 211,2 所 985 ——且 985 都在山東。
河南作爲第一人口大省,是全國一本錄取率最低的省份。
至于河北,能将衡水這樣 " 隻有分數沒有人 " 的教育模式擴張到全國,其内卷變态程度已不必贅述。
所以比起一場夢。
山河大學首先是一場充滿怨氣的行爲藝術。
怨氣從哪來?
當然是——
比如一條惡搞招生咨詢的視頻。
就是用戶籍反向歧視,出一口惡氣——
" 山河大學主要招收山東山西河南河北的考生,你是北京的啊?那得 700 分以上。清華北大你都不要,非要來我們這?那你挪戶口吧。"
而第二層怨氣,也來自無法一吐而快的生存焦慮。
山河大學官網上最顯眼的辦學特色:本科就業率100%,排名第一的專業叫就業學。
有網友甚至提議——
實際點,幹脆隻設倆專業:考公和考研。
不說還以爲這學校是張雪峰開的。
今天的年輕人,對大學的期待仿佛隻剩下一個:能不能吃上飯。
他們貌似做了個自己辦大學的夢。
但夢還沒起飛,就先用現實折斷了翅膀。
教育公平過于複雜。
而比分配不均更悲哀的,是山河大學折射出的集體心态。
生存的焦慮,強大的規則,讓準大學生們已經不會再去關心——
大學,這個曾經代表着天真、浪漫和理想主義的知識殿堂,可以被描繪成什麽樣。
學什麽,怎麽學,怎麽教。
這是教育家才關心的事。
咱們學生關心的還是——
顯而易見。
大學産出的不是思想和知識。
而是蘿蔔。
大家都隻想成爲一個蘿蔔,去找到自己的一個坑。
其他的,誰管得過來呢。
學生,能反過來決定自己的學校嗎?
國産教育紀錄片《真實生長》。
曾跟拍了三個高三孩子,記錄下這些成績優秀的孩子們——如何在對安全感和物質保障中,逐漸丢棄了可能性,甚至是批判精神。
2012 年,北京十一學校。
來自北京精英家庭的學霸周子其,是老師也聞風喪膽的刺頭。
他想縮短軍訓時長,于是跟老師辯論——軍訓不許休息違反了 " 公共意志 ",甚至 " 踐踏了人性 "。
老師沒理。
因爲軍訓,從來不是老師自己能決定的事。
但周子其也沒有慫,他組建學生内閣,向校委會提意見,最終縮短了軍訓的時長。
嘗到了自由的甜頭。
他還改變了學校食堂的飯菜價格,讓 " 男女生不正當交往 " 要記大過的校規,踢出學生管理手冊。
但不是所有孩子,都有争取自由的底氣。
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同年級來自山西的中等生。
從小就習慣了應試教育,自我催眠 " 槍打出頭鳥 " 的李文婷。
對内閣非常冷漠——
我覺得(學生)就應該适應
而不是去挑刺
乖巧謹慎的李文婷,就像今天組建山河大學的網友。
輸在起跑線上,他們比家境優渥的孩子更明白,要過上體面的生活,必須比别人付出更多代價。
于是他們更慣常的心态是——
服從規則,适應規則。
他們難以真正跳出來去反思規則是否合理,隻渴望這套規則,能對自己稍微好一點。
吃飽了飯的,才有機會挑剔味道;
沒吃上的,隻能眼巴巴望着能不能分一碗。
就像周子其組建學生内閣,不是因爲他敢,而是因爲他能。
當時的北京十一學校,正在進行教育改革。
寬松到什麽程度呢?
模仿大學走班制,學生可以自由選課,自主上課。
隻有出頭鳥不必被槍打的氛圍。
才能孕育出一鳴驚人的出頭鳥。
民間對理想大學的想象,曾經并不像今天那樣大而無當,隻剩下充滿行政色彩的标簽 .
一部今天很難找到資源的國産紀錄片——《盜火者:中國教育改革調查》。
我們看見了一個還能容納狂想的時代。
比如南方科技大學。
2010 年,在沒有拿到教育部許可,尚處于籌建狀态時,南科大高調宣布要自主招生、自授文憑、教授治校。
校長朱清時一針見血——
決定文憑含金量的是市場,是社會,而不是權力的意志。
隻有以市場爲标準,才能倒逼大學把心思花在教學上,而不是其他的形式主義。
南科大的改革沒有徹底成功。
第一批自主招生的學生,仍在教育部的要求下參加了高考。而獲批辦校後,管理人員也有一半都來自體制内,跟朱校長 " 去行政化 " 的初衷相去甚遠。
但南科大掀起的浪潮,一度對人對中國未來的教育界充滿無限想象。
清華校長梅贻琦,曾在清華被迫遷到雲南時,留下至理名言——
" 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
前武漢大學校長劉道玉,曾推動學分制、主輔修制、貸學金制,八十年代最重要的高校改革先行者說——
" 政府有責任投資教育,但沒必要經營教育。"
Sir 不想說今天對于山河大學的構想太膚淺,太功利。
而是說是什麽讓人們對大學的期待,下沉到了最低的需求。
又是什麽,讓過去對于教育的種種探索,在今天看起來如此遙遠,甚至顯得有種 " 何不食肉糜 " 的不切實際。
這就說到了新舊兩種大學理想的矛盾。
就像很多網友一定想要反駁——
别想太多了。
大學長什麽樣,教育改革怎麽做,又關我自己什麽事呢。
我隻不過要一個文憑,一份工作罷了。
當僵化的教育體系和真實的社會需求發生錯位。
怎麽辦?
别說,還真有人自己辦了所大學,自己給自己發文憑。
美國電影《錄取通知》。
男主,連續被七所大學拒收,學渣中的戰鬥機。
他的父母,赤裸裸的拜大學教——
你想擁有快樂而成功的人生嗎?
那就上大學吧
你想出人頭地?那就上大學吧
你想融入社會嗎?那就上大學吧
爲了讓父母放心。
男主虛構了一所哈蒙工學院,僞造了錄取通知書,把官網搞得像模像樣。
還租了個廢棄的精神病院,改造成廚房、宿舍、衛生間,插上了假冒僞劣的校旗,還淺蹭了哈佛大學的名字。
但别誤會。
這電影并不是在反知識、反精英。
相反,它要通過一次學渣的革命,來修正傳統大學被功利化的教育理念。
哈佛大學的學生是很牛。
但他們也似乎中了必須成功的魔咒。
有人被學術壓力逼到焦慮症。
有人不敢選自己喜歡的課。
因爲大人都說,攝影不能攢學分,不能給簡曆加分。
甚至有人爲了拿到名企推薦信,成爲了校領導的狗腿。
當傳統意義的好大學,過早地與就業、利益、成功挂鈎。
那麽,它還是讓年輕人實現夢想,認識自我,看見更多可能性,爲未知人生做準備的地方嗎?
這是《錄取通知》提出的質疑——
傳統教育裏,他們被定義爲學渣。
但爲什麽在假冒僞劣的大學,他們反而找到曾經被權威打壓的熱情,被成功學捏碎的理想?
男主建的野雞大學是沒有老師。
但每個學生又都是彼此的老師。
但當學渣們終于找到自信了。
一群由官員組成的高校組委會,卻依然戴着有色眼鏡,将這所大學定義爲 " 犯罪 "。
于是,就有了男主這段道出教育本質的名台詞——
知道麽?你才是罪犯。
因爲你剝奪了這些孩子的創造性和激情,這是真的犯罪。這個系統是爲學生設計的嗎?它是教學生順從自己的心,還是當個聽話的乖小孩?
我們不需要你的批準來告訴我們什麽才是真的,因爲真相總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裏,真正的學習發生在南哈蒙,無論你是否喜歡,這是事實,這裏不需要老師,不需要教室,不需要虛浮的傳統或者金錢,隻需要每個人有确實提升自己的願望。
你們可以繼續标榜你們的規則,拒絕我們,打擊我們,做你們想做的,這一點關系都沒有,因爲我們不會停止學習,也不會停止成長。
什麽是好大學?
沒有一錘定音、一成不變的答案。
因爲它依賴于渴望自由與真理的每一個人,不斷拓寬規則的邊界,去規則之外的世界探索。
更需要總是能會有盲區的主流話語,敢于革自己的命,把話筒交給新生力量。
既然說到大學精神。
Sir 還想說一個被反複提起,卻總是被誤讀的名字——
西南聯大。
提起它,我們會想到牛逼轟轟的兩彈一星、學術奇迹,會想到在戰火綿延中,先輩們的家國情感、理想主義、剛毅堅卓 ……
這些,當然都重要。
但它們都是結果,而不是過程。
讓西南聯大能夠成爲人類之光的,不僅是過人的天賦。
還有自由。
Sir 尤其記得紀錄片《九零後》的一個細節——
翻譯大師許淵沖和物理學家楊振甯聊起當年的文學課。
許淵沖化身激動迷弟," 那是曆史上最好的國文課 "。
楊振甯卻刻薄如謝耳朵," 我覺得那樣教其實不系統,回頭看還蠻多缺陷 ……"
就是這樣一個簡陋不堪,校舍都要學生自己建的大學。
卻成爲中國教育史上,永遠的精神高地。
在今天,我們有了過剩的高樓,有了不斷劃地新建的分校區,有了前所未有的在校學生人數。
但爲什麽反而。
還是覺得缺乏教育?
《逍遙騎士》的名台詞怎麽說來着," 自由比你想象中更難。因爲談論它和實現它是完全兩回事。"
西南聯大,山河大學,都是人心的象征——
在偌大的版圖上,找到一塊立錐之地。
不同的是。
當年學生面對國家一片迷茫的前途,都試圖給出自己的答案。
而今天的學生,聽到的全都是現成答案,唯獨看不清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