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施嘉翔
編輯 | 劉旌
在 DeepSeek 與 Manus 火熱前,國内 AI 幾乎經曆了凜冽的 2024。
數據分析公司 Dealroom 發布的報告顯示,過去一年,美國在 AI 領域的風險投資額爲 808 億美元,十倍于中國還不止。42 章經創始人曲凱評價 2024 年 9 月前的一級市場 " 基本是一潭死水 "。
與此同時,頭部美元基金隻願意用 club deal 的方式,把錢留給最具高潛的、一隻手能數過來的創業者。
連鎖反應下,留給初創企業的融資周期在縮短,而單輪融資的完成時間卻在變長。一位 AI 公司的創始人曾說,現在更适合用 " 短平快 " 的方式來融資。
這造就了 AI 在一級市場上的融資奇觀:" 第一輪是朋友圈或者最活躍的美元基金,接着就是相關的産業方與 CVC,又因爲看不到其他增量資金來源,國資的入局比原來更迅速。" 一位國資人士對我們直言,現在市面上國資可能是最活躍的出資方。
除了價格,資方不願意出手的原因還有 " 什麽時候盈利?" 某個 AI 應用爆火時,總有創業者或投資人質疑項目最後的商業化效果,"token 成本算不過來賬 "。一位投資人甚至認爲," 如果把投人的相關部分去掉,僅靠産品,(這批項目)很難融到第二輪或第三輪。"
可從未有哪個時代對初創企業的商業化要求如此苛刻(當然那是資本還充盈的時代),以至有創業者在接受我們采訪時條件反射般把 "ARR" 和 " 跑通 PMF" 挂在嘴邊。
國際鐵幕的升起與資本泡沫的擠出也讓這批 AI 創業者不得不謹慎行事," 每一輪融資都是在做選擇。" 一名融過四輪的 AI 創業者對我們說。上一輪的資方屬性可能會影響下一輪的融資成敗。
人才的密度與量級、疊加無止境的算力成本,都讓這次創業尤爲艱難。" 如果不能持續融資,前期的積累現在都是負擔。" 一位 AI 從業者分析。
這樣一個有可能改寫人類未來命運的行業,在融資上卻荊棘滿布——而融資恰恰是初創公司需要速戰速決的戰場。
在高喊 AGI、最需要燒錢的時代,遇上了錢最少、也最有代價的周期。
所以,對 AI 行業的創業者來說,錢要從哪裏來?
明路:擁抱國資
去年 11 月初,視覺中國的一則公告将智譜的股權架構披露在公衆視野中。 在 " 六小虎 " 中,智譜 AI 的投資人包括了大量清華系和國有資本,盡管智譜此前在市場上就有 " 隻融人民币 " 的作風,但如此 " 拼盤 ",高達 40 餘個參與主體的架構還是讓人吃驚。
它也是北京市人工智能産業投資基金成立以來投資的首家公司。
其他大模型公司也大緻走向共同的路徑。階躍星辰 B 輪融資,則站着上海國資;MiniMax 與上海國投公司關系緊密;百川則同時綁定了北京、上海、深圳三地政府。
某種程度上,國資在大模型公司的入場,如同一種身份象征。 目前,除 Kimi 外," 六小虎 " 均不同程度地拿到了國資投資。
在矽谷的 AI 浪潮中,擠走風投機構的是科技巨頭,而在中國,除了大廠巨頭就是國資。
如果說,作爲基礎設施的大模型公司,拿國資的錢算是應有之義,那一批原本應該 ToC、走向市場的 AI 應用企業,也在頻頻得到國資支持。
北京在去年成立了 8 支備受關注的政府産業投資基金,規模總計千億。國管黨委副書記、董事、總經理郭川在去年底透露,8 隻基金已完成 167 個項目的投資決策,投資決策金額合計約 170 億元。其中,自成立以來,北京市人工智能産業投資基金已經投資了超過 30 家 AI 企業。
據「暗湧 Waves」了解,一家 AI 生成類應用企業,接近完成新一輪融資,投資方爲北京人工智能産業基金和某家北京國資。但在半年前,他們還将商業化瞄準海外市場。已經拿到北京人工智能産業基金還有兩家明星視頻生成公司:愛詩科技與生數科技。
一位和國資熟識的 FA 對我們表示:"2024 年一級市場的行情,是攔腰砍還要多一點,而北京國資還有一個不錯的知名度和背書。" 對方的意思概括一下就是:沒得選。
" 業務完全 to G 可能是死路,但 'to Gvc' 是一個方法。" 一位美元股權律師評價。許多政府視 AI 爲新一代的招商引資标的——正如以前追求雲服務一樣。
值得注意的點是,願意先行投入 AI 的國資,幾乎僅限于北上深," 甚至不包括廣州。"IT 桔子提供的數據也證明了這點:2024 年北京、深圳、上海的 AI 融資事件分别爲 213、123、110,遠超其他城市。
以及,币種的差異讓國資很難像美元基金在早期下重注,而它們所支持的天使項目一般圍繞着當地高校院所,以人才、技術和科研爲導向,流程化投資。
" 現在拿國資的錢,類似之前拿 BAT,重要的不隻是錢本身,創業者也不能隻關注錢,要打個包去想政策和錢。" 一位熟悉國資的 FA 合夥人對我們表示,美元時代最重要的因素是錢,增長、産品,商業化體系,但在如大模型這樣需要基建的産業時代,更重要的是上下遊産業配套、并購和政策支持——而這恰恰是政府能夠給予的。
當然,饋贈的禮物總是标注好價格的。不同國資的訴求各不相同,拿多方國資就要做好多方平衡," 往往總部落在哪裏,就看哪裏的支持力度最大。" 企業則要不見兔子不撒鷹——拿到一部分錢落地一部分業務。
這批拿了北京人工智能産業基金的 AI 企業,幾乎都在北京設有辦公室;還有相關人士告訴「暗湧 Waves」,一家拿了北京經濟技術開發區融資的 AI 企業,會把辦公室搬到亦莊;杭州城投産業基金參投了智譜 AI,智譜也已在杭州成立了分公司。
前述 FA 對我們說,一些國資更看重實際的落地産值,更注重下行風險——财務安全性和合規,反而對估值沒那麽在意。所以企業更應該關注拿錢的絕對量。
暗路:國際化基金與 " 去矽谷 "
錢從哪裏來?這是 Sapient 聯合創始人 Austin 一開始就在思考的問題。Sapient 是一家試圖挑戰 Transformer 架構的大模型公司。
Austin 在去年創業開始融資時,國内大模型創業公司格局已定,而他們所探索的業務,卻需要億級美金。在不恰當的時間點,面對已經 " 開過槍 " 的風投機構,顯然格外艱難。
他記得,最初去見投資人時,最常被質問的問題是:" 爲什麽我要投你,而不是楊植麟?"" 中國 VC 對沒有在美國大規模驗證的技術創新沒有投資偏好,更需要 PMF 和商業化。"Austin 說。他們還找過中東和歐洲的錢。
問題的答案是新加坡和日本。去年 12 月,Sapient 以超兩億美金的估值,獲得來自新加坡 Vertex,日本最大的私募股權投資集團 JAFCO 和住友商事等其他知名海外投資機構的千萬美金融資。Austin 總結,市場永遠存在機會,永遠有願意相信的投資人。
Sapient 的融資故事,是一個典型的華人向全球融資的公司案例。
而 Sapient 的路徑,也是今天大部分創業者的普遍畫像: 中國 Founder、第一天瞄準全球市場、大部分員工 base 中國,注冊新加坡或其他國家的主體,用勞務外包協議發工資,利用中國的工程師成本遠低于矽谷的價差,來赢得起跑線優勢。
過去,這屬于典型的美元基金射程,但今天,創投法案的落下讓這種投資鏈路遇阻。于是不少人也将目光投向更深的口袋:矽谷。
但想要真正拿到來自矽谷的投資,非常不易。有熟悉海外融資的律師告訴我們,現在需要架構、創始人國籍以及肉身三個條件同時滿足才能拿到矽谷的錢。" 能成功的創始人還是少數 "。
一般認爲,這類創始人,要麽是美國的連續創業者,要麽在美國知名大廠工作,而且與投資人保持緊密聯系," 否則要拿美國的第一輪錢很不容易的 "。一位美元基金合夥人對我們說。
成功者如 AI 視頻剪輯工具 OpusClip、Pika 等公司。但前者的創始人趙洋早在 2013 年就在美國創業,而 Pika 隻有三個創始人是中國人,其他員工還是美國人居多。
更典型如 AI 視頻生成公司 HeyGen,在一年多的時間裏,将 ARR 從 100 萬增長到超過 3500 萬美元。這家成立于前 GPT 時代的公司在 2021 年先後獲得紅杉中國種子、真格基金和 IDG 資本的投資,并在去年 6 月完成了以 5 億美元的估值完成了由 Benchmark 領投 6000 萬美元的 A 輪融資。
提及 HeyGen 時,大部分創業者們認爲,他們抛棄了國内的知名度和 " 一些估值的好處 "," 及時做了抉斷 ",還有一家 AI 應用公司的創始人不無羨慕地對我們說,自己的收入和 HeyGen 接近,但對方的估值卻是自己的十倍。
跟着創業者去矽谷的,還有中國的美元基金,但它們也要面對新的隔閡。
據科技媒體 The information 報道,去年年初,HeyGen 和 OpusClip 都将其在中國的工程師搬遷到加拿大和新加坡,OpusClip 的早期投資人光速中國,HeyGen 的早期投資人紅杉中國也相繼退出董事會,甚至有傳言稱将被迫出售老股。
一名熟悉矽谷生态的律師對我們解釋稱,矽谷基金這樣做也是被迫的," 否則會被美國政府頻繁打擾 "。" 在矽谷的華人創業者現在也很介意資金的來源和注冊地。" 一位投資人告訴「暗湧 Waves」。
不過這似乎不是最大的阻礙。一位投資人曾告訴我們,一家美元基金投了家 AI 企業,同樣被矽谷基金看上,但 " 合夥人退了也很開心 "。" 重要的是有投到好的資産。早期投了别人讓你走,談一個合理的價,我覺得也不差。" 一位美元基金合夥人對「暗湧 Waves」說。
但對于純矽谷的創始人們,美元基金們的優勢也不明顯。線性資本創始合夥人王淮認爲," 脫離中國能力的核心主體,在海外除了有點錢外,沒有任何其他的特殊競争力。"
所以最後的現實大概會是,在美華人創業者拿這批出海的美元基金的錢——彼此的退而求其次。
也有人走得更決絕。一家 AI 教育公司,外界一度以爲是出海典範。但創始人告訴我們,他們不是一家出海公司,隻做美國本土市場,是一家純美國公司。
這位創始人在國内算是成功的連續創業者,但在美國是大齡的 Nobody," 去美國矽谷和這幫人從頭混起,要下非常大的決心,要把中國原先的東西都扔掉。" 他也如願以償拿到了矽谷的錢。
這條路同樣充滿坎坷。
崎岖路:CVC、并購或 " 滴灌通 "
CVC 也許是增量。
比如大模型 " 六小虎 " 背後,不同程度站着互聯網大廠——尤其是重倉了月之暗面的阿裏。
AI 應用亦然。比如推出全球首款 AI 短劇的井英科技被百度投資過,也比如 AI 視頻生成公司愛詩、生數科技,還有聚焦搜索的秘塔科技背後都站着螞蟻。另據我們了解,一家估值數億的 AI 遊戲公司也得到了螞蟻的融資。最新消息是,騰訊領投了 Manus 開發團隊 Monica。
CVC 的好處無需多言:子彈充足,且沒有政策困境。但缺點也顯而易見:本身即爲業務上下遊,與創業公司的業務存在直接競争。一位 Base 深圳的 AI 應用創始人對「暗湧 Waves」說,自己拒絕過騰訊相關人士的幾次拜訪。
大廠的快速入局,也加快了創業公司被并購的可能性。此前有兩筆 AI 并購案引發關注:OPPO 收購波形智能和螞蟻收購邊塞科技。兩起案例的相同點是,早期投資人均完成退出,且保持獨立運營。" 邊塞的商業化很難,但從純技術的角度,吳翼有自己的獨到之處 ",一位螞蟻戰投人士解釋。
一位接近交易的人士分析,螞蟻收購邊塞科技的邏輯是收攏技術人才,而 OPPO 收購波形的目的是對内的業務探索。此類收購一般不是按照估值給出價格,而是以歸還投資人本金 + 利息的形式,盡量讓他們平進平出,同時給予創始人和技術人員股票激勵,要求至少待滿四年——就像 Character.AI 被收購的案例。
情況類似的還有被傳被阿裏收購的零一萬物。李開複則辟謠稱零一萬物是和阿裏成立了産業大模型聯合實驗室," 想做超大集群 Infrastructure 和訓練的人會加入聯合實驗室,成爲阿裏員工。"
在波雲詭谲的 AI 應用市場,王淮曾對「暗湧 Waves」指出,AI 應用不會出現赢者通吃的局面,燒錢換市場不一定成立。
會讀創始人王博龍因爲 AI 浪潮從大廠辭職創業,在将公司出售後,帶着團隊加入一家傳統金融公司。他告訴我們,目前大廠能提供的位置跟機會都有,但淪爲 " 炮灰 " 的幾率較大。他也回絕了其它幾家高估值 AI 初創的選擇—— "AI 應用層的初創在 2024 注定是風雨飄搖,在 pivot 與 fomo 之間反複橫跳的一年,有點像在 A 股不停調倉的散戶。"
這或許是部分 AI 創業者心态搖擺的動因:既然不能成爲下一個平台型企業,要不要見好就收?
一位獲得兩家大廠投資的創業者對「暗湧 Waves」坦陳,其中一家資方和他有一樣的業務,甚至就是抱着收購目的來談投資,但他并不排斥," 如果價格合适,這是對投資人負責,四年後出來創業,還是黃金年齡。" 他對我們曆數如果賣了公司,到手有上億。
不過,當我們向一位戰投人士詢問 AI 應用的并購案例是否會顯著增加時,對方的回答是," 壁壘太低,複刻的成本可能遠低于買入。"
植物在沙漠裏會将葉片退化成刺,消費投資落寞時會有滴灌通出現,也有 AI 創業者選擇了一種 " 注定不是主流 " 的策略。
羅百順是出海去的聯合創始人,他在 2023 年 7 月創辦了出海去,爲 AI 出海方向的一人公司或小型團隊等獨立開發者提供孵化服務。
" 出海去 " 在前期爲獨立開發者提供債權形式的資金,在後期通過分紅回籠——幾乎和滴灌通一模一樣。當然這筆錢不是現金,而是在開發或運營過程中(例如投放)直接抵扣。
他說,這是一種迥異于 VC 邏輯的投資,更多幫助獨立開發者實現從 0 到 1,而非從 1 到 n。因爲金額遠低于天使輪,羅百順将他們的投資稱作 " 份子輪 "。這些 AI 項目,也不乏在運行一段時間後選擇直接出售的。
至少目前來看,資金端的基本面沒有太大變化:或是成爲國家意志的貫徹、或是擁有巨頭們的加碼,而那些不願意、或是未被選中的,需要使出渾身解數努力活下去。這就是當下 AI 融資的現實。
不過,最近 DeepSeek 的出圈和 Manus 帶來的 agent 浪潮,似乎又讓一切充滿變數。一位創業者明顯感覺到,歐美投資人對他們的态度有了明顯轉變—— " 他們算是徹底意識到,這是一場中關村華人和矽谷華人的戰争。"
也許,2025,真的會是 AI 應用大年——盡管很多人也是如此描述 2024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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