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沖突是 " 二戰 " 後歐洲最大的地緣政治危機,更是一場影響全球秩序的戰争。然而,與其說它是烏克蘭與俄羅斯之間的戰争,倒不如說是一場美國領導下的代理人戰争,是美國及西方集團與俄羅斯的比拼和較量。一年多來,俄烏沖突過程跌宕起伏,從 " 特别軍事行動 " 演變爲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歐美國家的軍火生産和供應能力成爲影響戰争結果的 " 第二陣線 "。
爲此,以美國爲首的西方國家将俄烏沖突作爲驗校武器性能和軍工産能的 " 實驗場 ",并借此契機革新武器生産模式、推動重振軍工和制造業,從而爲應對戰争持久化以及亞太地區的地緣戰略風險做好準備。但從現實來看,這一過程面臨重重困難與挑戰,重振 " 民主兵工廠 " 無法一蹴而就,也非一日之功。
俄烏沖突與歐美軍工業産能危機
美國長期自诩爲 " 民主兵工廠 ",是西方軍事援烏中的絕對主力。根據美國國防部公開信息統計,2021 年 8 月 ~2023 年 7 月末,美國已 43 次授權從國防部庫存中爲烏克蘭提供軍事裝備,對烏軍援規模和武器類型層層疊加。
至于美國援烏總額,各方觀點不一,知名智庫機構基爾世界經濟研究所認爲超過了 768 億美元,其中軍事援助占比高達 61%。2023 年 7 月以來,美國對烏軍援頻次明顯加快,最短間隔僅爲一周。在已交付對烏援助金額方面,美國位居首位,高于歐盟兩倍,英國、德國分列其後。美國政府認爲自身和盟友的 " 傾囊相助 ",幫助烏克蘭人民保衛家園,特别是美國提供的反裝甲和防空系統 " 在戰場上發揮了真正的作用 "。
2023 年,美國參議員馬克 · 凱利和塔米 · 達克沃思在《紐約時報》發文,認爲美國的軍事援助對烏克蘭能否赢得戰争至關重要,是俄羅斯未能如願在數日或數周内攻下基輔的關鍵因素。中外學界也普遍認爲美國及其盟友的對烏軍事援助,削弱了俄羅斯的軍事優勢,重塑了戰争态勢。
然而,俄烏沖突已持續一年半有餘,日益焦灼拉鋸,烏克蘭對武器的消耗量遠超歐美政府的預判。早在 2022 年,就陸續有專家和媒體預警,認爲烏克蘭在戰火打擊下基本喪失了軍工生産能力,西方武器庫儲備有限且增産緩慢,而俄羅斯的武器彈藥充足。
2023 年上半年,烏克蘭武器供給困難和損耗嚴重的問題更加凸顯。在智庫研究和彭博社、CNN、《華爾街日報》《華盛頓郵報》《外交事務》等知名媒體、雜志的推動下,國際社會對西方的軍工能力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思。西方能否爲烏克蘭提供持續穩定的軍事武器援助,成爲這次讨論的焦點;美國軍工業則首先被指在應對俄烏危機方面準備不足,武器的生産與美國及其盟友的國家安全需要脫節,徒有 " 民主兵工廠 " 之名。
不止于此,有關美國軍備 " 危機 " 的各類論調,其内核更指向對美國能否從容應對未來潛在地緣戰略更大危機的擔憂。美國國際戰略研究中心 2023 年報告披露,軍事援烏大量消耗甚至耗盡了美國某些類型的武器系統和彈藥庫存,包括但不限于 " 毒刺 " 地對地導彈、155 毫米炮彈、反坦克導彈系統等。
軍事和戰略專家認爲,美國在繼續援助烏克蘭和保持自身戰備應對突發危機之間,産生了巨大的矛盾和沖突,特别是削弱了美國在印太地區建立可信威懾實力或在軍事沖突中與競争對手國對峙的能力。他們基于兵棋推演得出,一旦美國與俄羅斯或中國發生正面沖突,美國的精密武器庫恐在數小時、最遲不過數日内消耗殆盡,出現彈藥庫不足導緻的 " 空箱子 " 問題。
歐洲軍備存儲有限問題更加嚴重。冷戰結束後,歐洲國家的重心轉向經濟和社會福利建設,最大限度精簡軍備、削減國防開支,在安全上嚴重依賴美國。美國一直希望北約各國的軍費占比不低于其國内生産總值的 2%,但到 2021 年,隻有 10 個國家勉強達到該門檻。
2022 年,在俄烏沖突刺激下,歐洲防務支出整體提升,達到冷戰結束以來最高水平。然而,連續幾十年在國防建設方面投資不足,導緻目前歐盟國家飽嘗苦果:缺乏關鍵防禦能力、武器庫存不足、戰備水平落後。
德國正是其中典型代表。早在 2018 年,德國野戰裝備、車輛和戰機普遍短缺的問題就引發了熱議,近年又面臨全軍彈藥告急問題。2022 年,《法蘭克福彙報》指出,軍事援烏導緻德國的軍備庫存見底,德國聯邦國防軍的彈藥儲備隻夠兩天。
整體來看,美國等西方發達國家的國防工業基礎大有缺陷,武器供應能力增長緩慢。" 二戰 " 結束後,始于美國,後拓展至西歐、日本,發達國家普遍經曆了去工業化進程。
在此過程中,美國軍工制造業朝兩個方向轉型發展,一是國防制造商爲求利潤最大化,将部分業務外包海外,優先發展高利潤、高價值的軍火采購商品,其他必備的零件和材料則依賴進口;二是進行私有化、并購集中化和現代化的改造。這導緻美國軍工産業高度集中且空心化,供應鏈嚴重依賴外國,生産和供應關鍵國防産品的能力備受影響。
如今,美國僅存 5 家主要國防承包商,數量較上世紀 90 年代減少了 90% 以上。新冠疫情和大國競争更令美國的供應鏈短闆暴露無遺,其軍工企業在獲取零部件和關鍵礦物材料的各個環節不斷面臨挑戰,原材料短缺、運輸成本上升、生産延誤問題層出不窮。
盡管美國等國的軍工廠正采取 24/7 工作制進行 " 數十年來最大規模的彈藥生産 ",但仍遇到嚴重的供應困難。整個北約的軍工産能加起來,甚至趕不上烏克蘭軍隊的消耗速度。烏克蘭每天的炮彈消耗量超過美國最大炮彈工廠斯克蘭頓 1 個月的産能,相當于一個歐洲國家和平時期一年的訂單量。
" 标槍 " 反裝甲導彈、裝甲車等武器裝備的生産也面臨相似問題。對比更顯危機和壓力,美國政府推斷,其主要競争對手國的高端武器系統和設備的增速是自身的 5~6 倍。
此外,招工難也是美國及其盟友國家面臨的一個普遍且棘手的問題。由于金融和服務業興盛,吸引了絕大多數的就業人口,社會普遍認爲制造業職業前景暗淡,缺乏吸引力。新冠疫情導緻的 " 大辭職潮 ",更使得制造業招工雪上加霜。
國際知名統計機構 Statista 的新近調查報告顯示,2022 年美國有 5000 萬名勞動力自願辭去工作,以尋找更加心儀的職業;麥卡錫公司計算,截至 2023 年 4 月,美國制造業勞動力缺口已達百萬規模之巨;德勤公司以及制造業協會預估,到 2030 年,該數字将達到 210 萬。
" 大辭職潮 " 對軍工企業的沖擊尤爲嚴重,航空航天和軍工企業員工的離職率遠高于平均水平。加之軍工生産對工人技能有特殊要求,通常要員工接受職業培訓或至少兩年的學徒培訓,人才補充難度大、周期長,專業勞動力的短缺,讓西方軍工廠擴建增産的計劃難以落地。
美國軍工巨頭雷神公司的首席執行官格雷格 · 海斯直言,目前歐美軍工企業最大的困擾在于 " 沒有足夠的人力資源支持行業增長 "。
最後,一個不可忽略的問題是,歐美國家國防生産方式亟待調整。歐美國家的武器生産主要采取私營化的軍事承包制度,國防部與合作行業夥伴每年簽訂合同,固定化和模式化地生産武器。由于無法得到政府的長期保障,這些軍工廠不願冒風險擴大生産、大舉招募勞動力,以及進行成本高昂的自主研發。
政府和國防承包商在該問題上各持己見,前者寄希望于後者在高額獲益的同時主動承擔責任和風險,後者希望前者給予保證并簽訂長期生産合同。若不解決這些分歧,歐美難以實現軍火生産和存量增加的目标。
歐美國家的主要應對策略
目前美國及其盟友國家正通過促進國内增産和加強國際合作,從長期建設和應急手段兩個方向來應對軍備存儲和産能問題。美國是國際軍事援烏的領頭力量,承擔了烏克蘭的大部分軍火需求壓力,不僅如此,還擔負着歐洲國家的部分防務壓力。因此美國方面的變化将産生全局性影響,需重點關注。
耶魯大學曆史學者邁克爾 · 布雷内斯認爲,私有化是制約美國軍工業發展的根本所在,隻有聯邦政府對軍工生産體系進行更多幹預,美國才能成爲名副其實的 " 民主兵工廠 "。該論斷具有合理性,美國聯邦政府發揮更大責任和作用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改革方向,但徹底結束美國軍工業的私有制、實施國防動員的舉國體制,近期内恐難實現,也不符合美國一貫的價值導向。
在公私關系這一核心問題上,美國政府主要通過立法和投資,來激勵私營資本推進國防創新。美國衆議院已通過了總額 8860 億美元的 2024 财年國防預算法案,相較 2023 年增長了 280 億美元,創 " 二戰 " 以來世界軍事預算之最。
美國參謀長聯席議會主席小查爾斯 · Q. 布朗表示,近期美軍提交的所有預算申請均要求進行長期采購,以便與承包商簽署多年期合同。以上變化不僅有利于增加軍火庫存,同時也增加了國防承包商及相關産業擴産建設的信心。
美國正加快推動 " 全政府 "" 全社會 " 參與的國防現代化革新。如美國國防部發布《小企業戰略》,旨在減少小企業參與國防行業的壁壘、增加其競争機會,更好地利用國防部投資項目增強國防工業基礎,提升國防工業能力。一項創新之舉是,美國國防部成立戰略資本辦公室,吸引更多風險投資注入開發新武器技術和生産國防關鍵技術及産品的公司。
目前市場反響熱烈,數據提供商 PitchBook 指出,在 2023 年前五個月,美國風險投資機構達成了總值約 170 億美元的 200 多宗國防和航空航天交易,超過該行業 2019 年全年的融資額。這些矽谷國防初創企業的激增,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國防工業基礎的創新和現代化。
國防産業的穩健發展與國家工業實力休戚相關,激活一些關鍵的産業鏈、重振工業已是歐美國家的主流共識。美國将再工業化建設與提高軍需産能緊密結合,十多年來實施多項産業政策,對關鍵的先進技術及其相關産業部署巨額公共投資,其規模和力度被認爲是 " 美國幾代人未見之最 "。
僅拜登政府任上,就已出台《通脹削減法案》《芯片和科學法案》《基礎設施投資和就業法案》等重要立法;截至 2023 年 5 月,4700 億美元的美國制造業領域的私人資金,有一半流向了半導體供應鏈,而衆所周知,半導體是現代高科技電子設備和軍火武器的核心組成部分,也是許多關鍵技術的基礎。美國政府還輔助利用《國防生産法》,要求企業加大對國防相關領域半導體供應鏈的保障力度。
軍火商巨頭洛克希德馬丁公司、通用電氣集團等加入制造業回流隊伍,将部分生産線遷回美國,積極擴廠提高産能。這些軍工企業受益于全球防務開支激增,業績呈現倍數增長,間接帶動了鋼鐵、半導體、電子設備和高級材料等行業的熱度。客觀而言,美國軍工企業在未進入戰時生産的狀态下,能基本上滿足烏克蘭的軍火需求,正是得益于美國的再工業化建設。
針對技術人才短缺問題,美國政府和企業重拾 " 學徒制 "。在高等教育大衆化浪潮下," 學徒制 " 在美國長期處于邊緣位置。近年來,美國專業技術勞動力緊缺,培養周期短、受衆群體廣、課程内容針對性強、回報率高的 " 學徒制 " 受到美國雇主和年輕人的青睐。美國聯邦政府正在全美範圍内強化 " 學徒制 " 教育。如《通脹削減法案》提供高達5倍的稅收抵免等措施,鼓勵企業開展 " 學徒制 ";2021 财年,全美開展了近 2.7 萬個注冊學徒項目,既涉及傳統基建領域,也包含高端制造業。
美國還借助《芯片和科學法案》爲理工科學生提供助學金和貸款,并創造就業機會,讓更多人獲得必要技能和培訓。此外,拜登政府還考慮積極吸納有相關技能的外來移民,及利用人工智能技術提高工業生産率,來彌補勞動力不足的問題。
在國際層面,美國糾集 50 多個國家以雙邊和多邊方式構建援烏聯盟,其核心措施可概括如下:
一是拉攏盟國友國,持續對俄羅斯施壓。如《華盛頓郵報》披露,美國成功讓埃及暫停爲俄羅斯生産 4 萬枚火箭彈,轉而向美國出售彈藥火炮以援助烏克蘭。
二是擴大西方世界的武器生産,重振軍火生産線。北約方面建議成員國将年度國防開支占國内生産總值 2% 的目标視爲 " 最下限 ",進行大訂單集中生産,激勵國防承包商大幅增加對近年來政府未大規模采購的物資的生産,特别是 155 毫米炮彈。2023 年 7 月,歐盟國家達成協議,投入 5 億歐元補貼歐洲的武器制造。目前,英國購買了生産 155 毫米炮彈的生産線。法國簽署協議配合烏克蘭聯合生産武器配件并提供武器設備的保養。西方國家還派出專家團隊赴烏克蘭進行武器修護,以解燃眉之急。
三是優化盟國之間的武器配置和供給合作。美國鼓勵北約向烏克蘭轉讓 F-16 戰機、" 風暴陰影 " 巡航導彈等作戰性能更高的武器。此舉可謂一石多鳥,在避免直接越過 " 紅線 " 刺激俄羅斯的情況下,補充了烏克蘭的軍火需求,其盟友作爲回報可以升級換購美國的 F-35 戰機。目前,英國和荷蘭同意牽頭建立一個幫助烏克蘭采購 F-16 戰機的 " 國際聯盟 ",德國又向烏克蘭援助了 2 套 " 愛國者 " 防空系統及其他緊缺軍備。
四是構建集體供應鏈安全,典型措施有美國主導下的 " 芯片四方機制 ",以及劃設的科技、人員、信息交流的 " 信任區域 "。
短期來看,西方軍工業正在與時間賽跑。若按計劃發展,歐美主要軍工廠普遍表示,隻需幾年時間,其産能就會達到預期目标。然而,長遠來看,西方國家的國防軍工問題根植于社會發展的肌理,與内政外交政策緊密聯動,影響因素較多。
對美國而言," 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 的傳統應對方法已無法适應新形勢下美國對歐洲和亞太的戰略需要。美國将再工業化建設和增加軍工産能聯動發展,以期達到相輔相成的效果。然而,長期存續的軍事承包制若不加以有效變革,私人企業力量難以實現真正調動,軍工生産的多元化也會演變爲空談。
此外,軍工産業發展有其獨特性,嚴重依賴政府的國防預算,各界對歐美政策的連續性存疑。特别是對于一些财政捉襟見肘的歐洲國家,追加國防支出,意味着會擠占其他方面特别是有關民生的支出,從而影響政府執政根基。當西方國家不再增加國防和工業發展預算,或減少相關補貼後,其制造業和軍工業是否又将受到沖擊?這些有待進一步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