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突場景
深夜 11 點,很多無憂無慮的人和一些喝多了酒的人,大概已經進入或甜美或慘淡的夢鄉。即使在廣州這樣的大城市,這個時間點,大多數人業已結束一天或無聊或更無聊的工作,回到自己的栖息之所。
但是,在白雲機場的出租車等候區,此刻依舊燈火通明、人頭湧動。排隊的出租車一個緊挨着一個,等着管理員把乘客派給自己。乘客們的隊列折成了三列,因此你可以看到左邊那個黑色皮膚的先生,長約十厘米、緊緻堅挺的一下巴胡子,從根部到尾部依次被染成了粉色、橙色和紅色。一開始你以爲是他的胡子散發出一種飲料特有的味道,後來才發現是右邊隊列的女孩正在暢飲電解質水。
雖然前面的人一邊踱步一邊吞雲吐霧,但是你沒太在意,因爲身後一個雞窩頭造型的男子正用外放音響聽着電子書,你被婉轉的男播音員的聲音吸引了。就這樣聽了幾分鍾,你很快就識别出那是段義孚先生的自傳《我是誰?》。在這樣嘈雜的飛機場出租車等候區聽段義孚還外放音響,非常的不段義孚啊!但是在這樣嘈雜的飛機場出租車等候區能聽出是段義孚,你也是個奇葩!
本來以爲可以這樣聽下去,一直到幾分鍾後鑽進一輛陌生的出租車裏。可是你的注意力突然就被左前方緊張的吵鬧聲吸引了。那是一個稍微瞄一眼就會令人厭煩的沖突場景,無非是一輛出租車對一個女士發出了拒載的信号進而引發交通管理員介入調停的小事件。的哥阿獨人高馬大,一臉烏青,右手指着女士,大聲辯解:我隻是告訴她們,她們要去的酒店就在旁邊,酒店可以免費來接人!我也沒說要拒載!
女士吓得躲在交通管理員身後,怯怯說到,他明明要我下車的。
交通管理員一直拿着一台小型攝影機,邊詢問,邊拍攝。問完女士,就走到阿獨身邊,要求檢查證件。阿獨一聽就氣炸了,我有的是證件,爲什麽要給你看,我又沒有過錯!
我們在執行公務,請你配合!
憑什麽要配合你們!你們完全是誘導那個女的投訴,誘導投訴,知不知道!阿獨氣得發抖,你以爲下一秒他就要奪走交通管理員正對着他的小型攝影機。
撈把大的
你之所以瞄一眼就覺得厭煩,是因爲你以爲在這個年代,在廣州這樣的超大城市,在白雲機場這種城市門戶,不應該看到這種拒載的醜陋場景。就像一碗香噴噴的魚翅裏面,不應該出現一頭蒼蠅。在一些小城市的車站,你當然也被拒載過,或者被要求免按表一口價成交,但是你不會有那麽厭煩的感覺,隻是會有些許鄙夷:什麽小地方!
其實,無論是在廣州,還是在其他小城市,飛機場或車站拒載的理由都非常簡單:客人要去的目的地太近了,賺不了幾個錢!你以爲廣州是個現代化的大城市,像這種赤裸裸的因爲目的地太近就拒載的行爲讓人難以接受。現代化意味着契約精神,意味着服務精神,不應該呈現這種小家子氣的撒潑行爲。
你懂個鬼!阿獨沒好氣地白了你一樣。要知道,爲了這趟生意,我晚上七八點就從市區趕過來了,空車,四五十分鍾,就爲了來機場排個隊。每天來排隊的出租車,車頭咬着車屁股,蔓延開來少說也有四五公裏,等排到等候區的時候,往往三個小時已經過去了。
按照規定,車隊前端一公裏歸機場管理,後面的歸花都區管理。在機場管轄範圍,每個出租車隻能老老實實一個跟着一個排隊;而在花都管轄範圍,就跟在滾水裏下餃子一樣,異常熱鬧,不是我撞了你,就是你擦了我,大家都見縫插車,像從破漁網湧出的魚群一般,争先恐後地往前擠。
可憐那些花都的交警!
阿獨七點多開始來機場排隊,10 點多才挪到等候區。他的内心非常純淨:就想着撈把大的,載個遠客,能到番禺南沙最好,要是乘客說去深圳,那就棒極了!一個晚上很可能就是這麽一單,當派給他的乘客隻是去機場附近的酒店,他就生理性地煩躁。
火眼金睛
因爲對近地客的厭惡,阿獨和他的同行們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能夠大老遠地識别出哪個乘客是近地客,哪個又是遠地客。一個明顯的标志就是看看乘客手中是否提着大大的行李,有的話,幾乎都是遠地客,他們不太可能住在周邊的酒店,更不可能是花都的土著居民。
當然,行李隻是一個标志,更主要的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一種呼之欲出的直覺。這其中夾雜的很可能就包括服裝打扮、面容長相、走路姿态、同行伴侶等等。阿獨和他的同行們每天都會做這樣的訓練,也不一定是刻意的,更可能是爲漫長而無聊的等待時光增添一點刺激的色彩。
你接的那位肯定是花都的!在後面排隊的阿獨透過出租車專有的對話系統問道。
是的是的,花都的,花都的。話筒中傳來濃厚的北方方言,以及無奈的語氣。
當然,也不是每次的判斷都是準确的。有一次,阿獨對一個空手客發出了不客氣的拒載聲明,那個空手客對他嗤笑到,他 * 的我是去番禺,你走不走!阿獨在 0.1 秒間完成了表情的轉換,哈裏哈氣地賠笑到,走!走!必須走啊!
關鍵的難題在于,甭管阿獨的判斷是否準确,一旦乘客不由分說坐上了車,說出自己要去的目的地就在三公裏以内的時候,這才是考驗人的時刻。在長期的實戰過程中,阿獨總結出了三個辦法。
第一,如果乘客要去的是機場旁邊的那些酒店,就告訴他們酒店可以免費過來接。當然,最好是司機當場給酒店打電話,讓他們派車來接。今天阿獨也是準備這樣操作的,沒想到乘客堅決不同意,一定要自己付費打的到酒店,這才引發了開頭一幕的沖突場景。
第二,給乘客十塊錢,讓他下車重新打個車,别管是網約車也好,其他出租車也好,隻要别坐在他的車上就行。一些乘客見到有這樣的好處,也就答應了。
第三,有些乘客知道,收了十塊錢也是打不到車的,除非阿獨親自幫他約一個網約車。阿獨還真幹過這樣的事情。
默認規則
當然,有一些乘客是油鹽不進的,就是不肯妥協,非要阿獨把他送到很近的目的地。這個時候,阿獨和他的同行們要麽忍氣吞聲自認倒黴走人,要麽就跟交通管理員扯皮。跟交通管理員扯皮,不僅需要勇氣,更需要智慧。
阿獨經常采用的辦法就是跟交通管理員抱怨,你給我派的客本來就不屬于我的,應該屬于隔壁老王的。因爲等候區有左右兩排車道,一般是右邊派五單,左邊再派五單,輪流反複。如果右邊隻派了四單,第五單就派給左邊,就可能引發沖突,尤其是當左邊的司機認爲派過來的是個近地客的話。這種情況下的争執往往能夠起到效果,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必須右邊派五單之後才能開始給左邊派單,但是默認的規則就是這樣。
你可以猜測,這樣的規則也是在大量沖突之後自動形成的,是交通管理員和出租車司機的一種默契。隻有這樣才能維持大緻的公平,使交通管理員的麻煩和痛苦能夠盡可能減少一些。
阿獨可以在跟乘客溝通無效之後,選擇和交通管理員扯皮,但是更妥當的辦法是在乘客遠遠走過來還沒有上車之前,直覺上又認爲這很可能是個近地客,就趕緊跟交通管理員發出抱怨:這不是我的客,别派給我啊,明明是隔壁老王的!這樣就可以減少後續跟乘客大費口舌。
如果交通管理員是按照默認的規則派客,右邊五單,左邊五單,那輪到誰攤上近地客,隻能靠你的運氣了,就跟抽簽一樣,無話可說。除非你的火氣上來了,決定跟交通管理員硬剛,就像今天晚上的阿獨一樣。
二次機會
從阿獨的經驗來看,隻要你能夠搞定乘客,不管是給錢也好,給他打車也好,把他吼下車也好,隻要乘客不到交通管理員那裏投訴,交通管理員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是來混口飯吃的,如果每件事情都那麽較真的話,那就太累了。交通管理員當然知道,出租車司機也很不容易,這一個晚上可能主要就靠這一單了。
但是也不可能隻考慮出租車司機而不考慮住在附近的乘客,難道住在附近的乘客就活該受到歧視,就理應被拒載麽?這顯然不合理,如果不管理的話,一定會生出很多沖突和投訴。爲了平衡這個矛盾,白雲機場允許出租車司機在一個小時内免排隊直接進入等候區接客,不過一天就一次機會。也就是說,如果你比較倒黴被分到一個近地客,可以送完之後再趕回來接下一個單,相當于再給你一個機會。要是再分到一個近地客,那就沒辦法了。
估計就是因爲近地客不被出租車司機待見,頻頻遭遇拒載,所以機場周邊的酒店就免費提供接機服務,免得影響生意。但是很多乘客并不知道酒店能提供這種服務,即使出租車司機告知該信息,乘客也不容易相信,隻會覺得司機想拒載罷了。酒店的免費接機服務,看起來不錯,實際上進一步強化了出租車司機拒載近地客的決心。
相比之下,網約車司機的處境就好多了。他一看到下單的是近地客,就趕緊打電話給乘客:那個啥,我在 P5 停車場,可老遠了,你走過來恐怕要半個多小時,還不一定找得着,你看要不要取消訂單重新換個車,或者打個出租車?這麽一說,估計沒有哪個乘客會堅持要搭這個網約車。阿獨苦笑道,他 * 的我們就不能這麽操作啊,我們是線下的,就在乘客眼皮底下,要拒載隻能拿出更牛 * 的招數!
時空秩序
作爲出租車司機,阿獨首先面臨的是時間秩序的約束。如果是白天的班,就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爲白天司機可以在市區接客,客源多,不愁生意,司機是不會浪費時間來機場排隊接客的。阿獨開的是夜班車,市區客源少很多,所以才選擇來機場排隊接客。尤其是夜間 11~12 點,機場的生意尤其好,因爲那個時候地鐵和公交也停運了,乘客隻能選擇出租車或網約車。
爲了彌補夜間生意不好的問題,晚上 11 點之後,出租車可以加收 30% 的夜間服務費。因此,阿獨和他的同行們有時候就會采取拖延的辦法,把車停在機場的等候區休息或者直接走人,等到時間過了 11 點再接客。當然,這個時候停車不能堵住後面的車,但是停的車多了,肯定也會影響通行效率,導緻其他司機的投訴。
這時,交通管理員就會介入,催促司機趕緊接客走人。阿獨會打個哈欠,說我需要休息一下,不能疲勞駕駛呢。如果車裏沒人,交通管理員會給出租車公司打電話,得到的回複往往是,不好意思,該司機去上廁所了。一過 11 點,司機們就精神了,廁所也不用上了。
對于阿獨來說,晚上 11 點之後,在機場接個遠地客,如果能在一個小時返回,然後再接一單更遠的客,那就是太完美的事情了。
除了時間秩序的偏差,阿獨和他拒載的近地客面臨的本質性問題是空間秩序的偏差。因爲白雲機場偏安于廣州北部,除了機場附近的一些點,其他地方都相距甚遠。這種空間秩序的後果是,市區的出租車要空挂近一小時的路程才能趕到機場,然後再花兩三個小時在機場排隊,這無疑在客觀上大大擡升了出租車司機的載客成本。正是這些成本使得阿獨和他的同行們天然地反感近地客。
如果機場在市中心,或者離市中心更近一些,那麽出租車司機的載客成本就會大大降低,尤其是接到近地客的機會成本會小很多,畢竟在市區路面上還有較多的客源。當然,機場建在市中心或太靠市中心,也會有其他方面的成本,尤其是建造成本和噪音污染。
灰度治理
在白雲機場這樣的特定城市空間,阿獨、被拒載的近地客、周邊的酒店、交通管理員等等,形成了一個獨特的治理秩序。一方面,交通管理員試圖維持基本的規則;另一方面,各方主體在互動過程中也形成了相對灰度的秩序。最典型的是,隻要不給交通管理員帶來額外的工作負擔,司機和乘客之間的複雜博弈是被默許的,包括賄賂、欺騙甚至威吓等等。
完全透明化公開化的執法并非不可能,隻是成本極大,可能需要更多的交通管理員,或者會使出租車司機來機場接客的意願弱化,出租車減少,反過來會引發乘客更多的抱怨。
當然,也可以考慮對機場的等候區進行改造,區分成兩個等候區,一個服務于近地客,比如花都、白雲,另一個則服務于遠地客。廣州南站就是這樣設計的,一個等候區面向番禺、南沙,另一個等候區面向市區,這就能夠最大限度分流客源和出租車。機場沒有選擇這樣做,很可能是因爲沒有足夠大的空間用來改造成新的等候區,也有可能是因爲願意接近地客的出租車本來就少。這些都是猜測,阿獨并沒有開展深度的田野調研。
城市空間的利用規則,可能比你想象的還要複雜。阿獨當然不關心這其中所可能蘊含的現代化問題,他關心的是,廣州這座大城市能否真正理解他爲什麽要拒載近地客,以及拒載後産生的沖突成本到底有多大。
他馬上就了解了沖突的成本。因爲他火氣上頭,一臉烏青,堅持拒載,結果被交通管理員當場貼牌,罰了 50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