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個詞頻頻被大家提及,孔乙己的長衫。
不少年輕人,辭去寫字樓、大廠的工作,做起了看似更簡單的體力活。
211 學生做清潔工,大廠員工去做收銀 …… 孔乙己脫去了象征讀書人的長衫,融入瑣碎生活的洪流。
不穿長衫的孔乙己們有沒有自由,我一個人代表不了。
但在滿屏的白領、大廠、211 下,肉叔今天想介紹另一群人給你認識。
數目龐大,卻極少制造分貝。
同樣鮮活,卻鮮少被關注。
教育部發布的數據顯示,目前,全國共有職業學校 1.15 萬所,在校生 2857.18 萬人;中職招生 600.37 萬,占高中階段教育的 41.70%;高職(專科)招生 483.61 萬,占普通本專科的 52.90%。
——來源:記者 葉雨婷 | 中國青年報《教育部:全國職業學校在校生超 2800 萬人》
先從她開始吧。
(p.s. 本篇内容涉及劇透,但不影響電影觀看,如依然介意,建議第二個部分謹慎下滑)
金素熙
金,韓國四大姓之一。
素熙,也是韓國女生常用的名字。
但我還是在心裏悄悄覺得,自己還挺特别。
我快 18 歲了,在三四線小城一所職業高中讀高三。
喜歡跳舞,脾氣有點直。有個愛朝我撒嬌的閨蜜朱妮。
本篇圖片字幕來源:億萬同人亞譯聯盟韓語組 & 韓劇 TV,下同
不過我最近不能跳了,因爲 …… 我要出去實習了。
說來也好笑,學的是寵物管理,結果被老師安排進了某家通信大廠的外包公司做實習客服。
不過,有這個機會我還挺高興的。
畢竟是大廠,還坐辦公室。比起我要去工廠、去當門衛的死黨來說,已經算很好了。
上面嘚瑟的就是本人
實習,是每個職校生在畢業前必須要進行的學業之一。
班主任說,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這個實習機會,如果我做得好,學弟學妹以後都不用愁了。
我應該長得還可以哈,穿着套裝去面試,很順利就過了。
上班的地方,是一間被分成了很多小格子的大房間。
小格子裏是一張辦公桌,桌上有兩台電腦,左邊的登着工作台、即時窗聊天,右邊處理客戶來電。
員工看着也都跟我同齡,都是實習生。
每天的上班内容,就是處理客戶來電。
工位上貼滿了上一任留下的常用話語便利貼
其實我覺得這工作沒啥難度。
剛來沒多久,跟着前輩姐姐學了一天之後,我就上崗了。操作還是有點生疏,但在組長的指引下,也算是靈活應對。
可是待得越久,我越能理解,爲什麽辦公室的這些前輩,明明是同齡人,卻看上去蒼老疲憊。
這工作,說到底,除了會說,還得會忍。
打電話進來的客戶,有的因爲占線等了好久,或者純粹因爲人品不好,一開口就罵人。
罵得還賊髒。
被罵不但不能發火,還得保持正常語氣。
除了處理客戶需求,我們還有一個任務,就是保單。
遇到要解約的客戶,得想方設法,盡全力用各種優惠政策或是換套餐的方式說服他們放棄解約。
稍有差池,線上監聽的老大随時發消息 k 你。
做得好 ……
也就那樣。
拿基本工資,績效延遲 2 個月才發。
每個月就到手那麽一點。
11 月拿了 7000 塊,12 月更少 4500。(将将好最低月工資)
每個月要接多少電話,要勸多少客戶不解約,都有 KPI。
說是早 9 晚 6,不到晚上 8 點,沒人敢下班。
破工作,又累又傷自尊。
你肯定要問我,爲什麽不辭職?
老師不讓。
這是學校能拿到的最好的實習資源之一,我跑路了,學校會蒙羞。
還得穿着紅馬甲在學校掃廁所,清理垃圾。
就像這個男生一樣
老闆無語。
實習生還能想有什麽更高的要求。
爹媽不理解。
辦公室白領,有正常休假,活兒又不累,風吹不着雨淋不到。親戚面前說也有面子。
我說我想辭職,媽媽假裝沒聽見。
可這份工作裏,我得到了什麽呢?
每天要深吸一口氣才能開始接電話——
勸暴躁的人冷靜,讓冷漠的人回心轉意,對着大罵你的人說愛你。
生日也不能好好過,畢竟 KPI 擺在那,完成了才有錢拿。
舞蹈室也沒時間去了,動作忘得也差不多。
喜歡的人也進廠上班了,休息時間常常錯開,這段感情也快完了。
我死過一次。
脾氣好,說話細聲細氣的老大自殺之後,公司的人冷漠得不像話。
當天就來了接任的新老大,總公司發聲明不許我們向外讨論,也不許我們去老大葬禮吊唁。
全公司隻有我一個人沒簽
一切仿佛沒發生過。
而因爲業績不咋地,對我們耐心,盡職盡責的老大死後,連賠償金都拿不到。
我再努力努力,是可以變成老大這樣的人吧。
可然後呢?
18 歲生日剛過,我好像已經老了。
區善姬
朋友都叫我朱妮,我辍學了。
因爲我不肯去實習。
其實我有去。
高三上學期到一家貿易公司實習,那家公司動不動就喝酒聚餐,我幹不下去,三個禮拜後就跑路了。
後來,不想被學校安排,去進廠或者當客服。
又實在不想接受懲罰掃廁所,我隻好辍學。
在外人看,我肯定很失敗吧。
不像我閨蜜素熙,那麽能忍,那麽利落。
辍學之後,我租了個小房子,添了點家具,做起了全職網紅。
直播探店,分享自己的生活。
吃烤肉,舉着手機假裝吃得很香。(雖然吃完得催吐,不然會變胖)
逛街試口紅,也試一支唠一支。
我喜歡和素熙做朋友。
她爲人爽快,對我也好。
有次我們出去烤肉,我正直播,旁邊坐着的大叔沒好氣地跟同伴嘲笑我。
素熙也是虎,直接沖上去找對方理論。
高中畢業典禮那天,我和素熙都沒去。
她是因爲跟實習公司新來的老大鬧矛盾,被停薪留職了三天。
該發的錢扣着不發,還當着同事面說她窮。
素熙這脾氣不出手才怪了。
我嘛,是因爲不用去。
我們那晚吃了頓好的,然後去 KTV 狠狠唱歌。
誰知道唱完歌,素熙就割腕了。
其實我早該察覺到,素熙狀态不對。
從前那麽開朗,脊背挺得筆直的人。
上班之後,不愛笑了,背越來越佝偻,妝也很少化,整個人沒啥精神。
我知道她爲什麽忍着不辭職。
她家裏不是很寬裕。
電腦、iPad 這些電子産品一個都沒,化妝品也少。
大廠外包公司工資哪怕低,也算是這個家的收入來源。
素熙第二次自殺的時候,我要是在場就好了。
吳由真
我叫吳由真,處理完母親後事之後,我回到工作崗位,接到了第一個刑事案件。
一個女孩在水庫溺亡。種種迹象表明,她是自殺的。
這個女孩我見過。
休假時,我在舞蹈室練舞。
她坐在一邊,看着曾經的同伴跳舞。那個時候我沒啥精神,和她相比,我太喪了。
那女孩隻是在旁邊看着,身體卻随着旋律一擺一擺的。那個時候還悄悄羨慕,年輕真好。
聽舞室的女孩說,她是班裏跳舞最厲害的人
素熙的父母怎麽也不敢相信她是自殺的,要求我們做屍檢。
其實我知道,前輩把這個案子交給我,也是因爲體諒我,這案簡單。
一看就是自殺,一切走完流程就能結案。
可我偏不肯。
大概是看見過這女孩笑過的樣子。
大概是看見她手足無措來認屍的父母。
大概是看到她腳上沒沖走的拖鞋,這可是冬天啊,不穿拖鞋走到水庫邊,她那個時候該多冷。
越調查,越發現素熙死得并不簡單。
她仿佛被一張大網牢牢套住。
父母,不知道她工作裏的難處,覺得是工作太辛苦。
學校,埋怨學生嬌氣,壞了學校就業率。
公司,推诿自己并無不正當之處,是學生太嬌氣。
他們真的一點錯沒有嗎?
公司離職率高得驚人,光是去年辭職的人就占了公司總人數 90%;2 個月前素熙公司的組長還以自殺揭發公司克扣剝削實習生。
一條人命換來的曝光就因以一句 " 大家都挺忙 " 忽略了,真諷刺
學校沒有按規定定期巡查回訪,生怕企業主嫌煩不合作。回訪報告都随便填填。
教育支廳的人,隻知道數據、數據、數據。
沒有就業率,學校就得關門。
所以他們也不敢過多監管。
那種不切實際的評估是無法進入就業率評估項目的
教育局裏的保送名額是有限的
可笑的是我們教育局也是通過這種就業率評估拿教育資源提成的
就業率低下造成的教育資源減少的話
這下面的幾個學校直接得關門
上頭也隻關注就業率而已啊
請你适可而止我一個地方教育局的專員有什麽通天本事
所以呢 你現在要去總局嗎 接下來呢
事情又陷入了死循環。就像那個教育局專員說的,我下一步還能去哪裏呢?
老大怪我查得太認真。
我真的不明白。
素熙沒了,她的朋友、校友、同齡人還在那張嚴密的網裏掙紮。
爲什麽沒有人着急呢?
《下一個素熙》
以上三位,都來自一部新出的韓國電影《下一個素熙》,聚焦了職校生這個群體。
電影冷靜克制地展現了一個高職女生素熙,從愛打抱不平到自殺的全過程。
" 萬年警察 " 裴鬥娜飾演的吳由真接到案子後,發現了素熙自殺背後,、隐藏的一直被人忽視的事件。
本片目前豆瓣 7.9,曾擔任第 75 屆戛納電影節平行單元第 61 屆影評人周單元閉幕片。
電影放映結束後,影院觀衆起立,足足鼓掌了七分鍾之久。
這部電影上映後,擱淺已久的韓國《職業教育訓練促進法》修正案終于得到推進。
是的,韓國電影又改變國家了。
導演鄭朱莉,處女作《道熙呀》(李滄東監制),細膩關切地揭示身處家庭暴力的弱勢人群。
這一次,依然關切。
韓國 2022 國家人權委員會發表《呼叫中心勞動者人權狀況實态調查》顯示,1989 名調查對象,47.6% 的人回答 " 曾想過要死 " " 過去一年内想過自殺 " 的勞動者也占 29.9%。 據調查 , 工作人員遭受顧客的惡言每月平均經曆 12 次 , 性騷擾每月平均經曆 1 次以上。
——摘自:記者 郭柱賢(音譯)| 韓國日報 《打個電話連衛生間都去不了,最低時薪," 下一個素熙 " 的呼叫中心是 " 現在進行時 "》
再看看這些案例。
2017 年 11 月,西歸浦産業高中生李民浩(音譯)在機械維修過程中,被集裝箱壓死;2021 年 10 月,麗水海洋科學高中生洪正雲(音譯)在沒有潛水相關資格的情況下,爲清除遊艇下的藤壺(附着在水下船底或柱石上的貝屬動物)而潛水死亡。(這些案件雇主均沒有被拘留)
來源: ( 韓國)國際報紙 《讀懂世界:我們身邊的下一個素熙》》
花費 7 年,打磨劇本。
摒棄了原有的商業片構想,把電影一分爲二,冷靜克制地還原了素熙們的困境,替素熙們喊出了聲。
電影裏,天氣總是陰陰的,已經入冬了。
全片,共下了四場雪,見證着素熙從希冀走向絕望。
第一次,她結束最後一次練舞,熱氣騰騰,準備迎接自己接下來的實習生活。
第二次,遇到變态客戶後沒忍住發飙,心情低落,去練舞室看大家跳舞後離開。
第三次,割腕被救,被父母帶回家的路上。
第四次,她走向水庫,此時天空陰沉沉地蓋下一層雪。
和連綿的雪對照的,是一抹全片隻出現過一次的陽光。
就像她清空手機的所有信息,隻留下最後那段練到(她覺得)最好的舞蹈視頻。
那是她熱氣騰騰的青春和生命。
可惜,就像她自殺前,獨飲時漏進來的那抹光。
那麽小,那麽窄。
那抹溫暖,終究沒留住她。
《下一個素熙》正在拯救下一個素熙。
但我擔心的是。
下一個素熙,隻在 2000 公裏外嗎?
今日打工人:夏幕友人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