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試圖爲 " 極限女性 " 定義,卻發現,答案不止一種。" 盡力接近無限 ",正是我們所理解的 " 極限女性 " 之一種。
記者 | 桃子醬
餘秀華跳舞了!11 月 15 日,餘秀華參與演出的詩歌舞蹈劇場作品《萬噸月色》在上海完成世界首演。她的好友、經紀人引用了詩人米沃什的一個說法來評價這件事—— " 但是不可能之事的确在發生 "。
" 跳舞?站都站不穩,跳什麽舞啊!"2023 年,當知名舞蹈制作人、導演法魯克 · 喬杜裏提出想找餘秀華跳舞時,就連餘秀華本人都覺得匪夷所思。
但她決定試試。第一階段合練,經過反複練習,餘秀華逐漸掌握其中的訣竅。" 她的姿态談不上優美,甚至有一些笨拙,讓人時刻擔心她會跌倒,但那跌跌撞撞的姿态反而生發出一種奇特的、隻屬于她本人的韻律與美感,不可抑制的生命力如同早春的新芽一般破土而出。" 她的好友寫道。
今年 6 月,餘秀華接受《新周刊》系列訪談欄目《極限女性》的采訪。此前,她剛剛在英國完成《萬噸月色》選段的首次預演。記錄那次預演的短片在社交平台播出,有人覺得震撼,也有人不以爲然—— " 何必跳舞,毫無美感。人還是要做自己擅長的事。"
(圖 /《萬噸月色》)
餘秀華并不在意這些質疑的聲音。盡管她不時有退出的念頭,但她從未缺席任何一次排練。她說:" 人要活得盡興,我在台上努力讓手臂伸得更遠,是想在有限中盡力接近無限。"
《極限女性》的欄目簡介寫道:" 當我們試圖爲‘極限女性’定義,卻發現,答案不止一種。" 像餘秀華那樣,身體殘缺而靈魂自由," 盡力接近無限 ",正是我們所理解的 " 極限女性 " 之一種。
始于極限
在《始于極限:女性主義往複書簡》一書中,上野千鶴子、鈴木涼美這兩位作者針對 " 極限 " 進行了讨論。
《始于極限:女性主義往複書簡》,
[日]上野千鶴子 /[日]鈴木涼美 著,曹逸冰 譯
新星出版社|新經典文化,2022-9
先抛出話題的是鈴木涼美:" 極限,是意味着前方無路的分界線、不容許更進一步的底線,忍耐的極限、體力的極限、認識極限、打破極限 ……" 她意識到,自己此前生活的世界位于邊界之内,而今後所要做的,就是擁抱 " 極限之外 " 的世界。
上野千鶴子則這樣理解 " 極限 ":" 人人都有極限,但在達到極限之前,你無法品嘗到它的滋味。唯有拼到極限的人,才能真正從骨子裏感受到它。"
對于像鈴木涼美這樣的 "30+" 女性,上野千鶴子指出:"30 多歲的人失去了童年時無所不能的感覺,會漸漸感覺到能力與體力層面的極限。與此同時,這也是生出‘自立’的年紀。我們會扪心自問,在達到極限之前能做到什麽,明确區分自己做得到的和做不到的,放棄做不到的,真誠、仔細、踏實地做那些做得到的 ……"
認識極限、探索極限,進而突破極限,正是上野千鶴子和鈴木涼美這部對談集被命名爲 " 始于極限 " 的原因。
身爲女性主義學者,上野千鶴子說,眼看着年輕女性将婚姻視爲保障,研讀 " 斬男妝 " 和 " 斬男穿搭 " 指南,爲了通往婚姻的交往機會而眼紅,她真心覺得可悲。" 難道女性直到今天還無法靠自己的力量獲得認可嗎?"
我的價值由我創造,活出豐富多彩的人生——這樣的女性,可以稱爲 " 極限女性 "。
(圖 /《芙蓉鎮》)
" 極限女性 " 是多面向的:像上野千鶴子,40 多年來持續爲女性發聲,并希望後來者接過自己的接力棒;像劉曉慶,有評論稱,她的一份人生,活出了 80 份人生的體驗密度(餘秀華同理);像全紅婵,拿到奧運會金牌後,她并沒有想着見好就收,而是再拼一拼," 去做到自己想成爲的那個樣子 " ——運動員往往如此;像周轶君,轉型做紀錄片導演,她說是爲了看見自己的 " 限 " 在哪裏 ……
不止如此,跨越極限也是關于邁過自己眼前的山坡,因此被觀者看見,得以汲取攀登的勇氣。" 極限女性 " 的頭銜,不是某個圈層的專屬。
從 " 新女性 " 到 " 精英女性 "
關于第一次女性主義運動,有兩種說法:一說是始于 19 世紀後半葉,到一戰時達到最高點;另一說是始于 20 世紀初。
按照上野千鶴子的說法,第一次女性主義運動出現在近代形成期,主張 " 女性在作爲女性之前,首先應該是人 "。而這個 " 人 ",是男性本位的 " 人 ",那個年代對傑出女性的贊譽,包括女性對自我的要求,往往是 " 像個男人 "。
1907 年,秋瑾創辦《中國女報》,鼓勵婦女自立:" 如有志氣,何嘗不可求一個自立的基礎,自活的藝業呢?…… 一來呢,可使家業興隆;二來呢,可使男子敬重,洗了無用的名,收了自由的福。" 她自己則希望與男子比肩:" 在中國,通行着男子強女子弱的觀念來壓迫婦女,我實在想具有男子那樣堅強意志,爲此,我想首先把外形扮作男子,然後直到心靈變成男子。"
從日本歸國後,秋瑾一直穿男裝。上海市檔案館藏有她的男裝照:穿着西式禮服,戴着帽子,拄着文明杖。她的同道者也一樣。她們被稱爲 " 新女性 ",希望擺脫傳統女性的身份枷鎖,從服裝、行動到談吐,無一不效法男性,以至于時人評論道:" 她們把數千年來的女訓、女誡,一腳踢在雲外。"
直至新中國成立,在 " 婦女能頂半邊天 " 的語境下,中國女性在政治、經濟、法律等諸多層面被賦予與男性等同的權利。學者高寒凝發現,盡管中國女性在各行各業做出了不亞于男性的成就,但仍陷入不 " 扮演男人 "、不遵從男權社會的規則就無法證明自我價值的 " 花木蘭式困境 ";同時,她們在家庭生活中所付出的遠超于配偶的心血和努力,也被遮蔽了。
彼時的她們被稱爲 " 鐵姑娘 ",後來則被稱爲 " 女強人 "" 女漢子 "。後兩個稱呼,一方面肯定女性的獨立、堅強,另一方面也有着埋頭工作、不近人情的刻闆印象——在大衆認知中,她們的生理屬性爲女性,精神層面卻被歸爲男性。
相應地," 像女人那樣 "(或者更貶義的 " 像娘兒們那樣 ")成爲弱者的象征。上野千鶴子指出,精英女性普遍有一種 " 恐弱 " 心态,這種心态甚至會發展爲 " 厭女 "。她們身上不免有軟弱的部分,也正因此,爲了迎合男權社會的标準,她們會格外激烈地進行自我審查,無法忍受自己是弱者,對軟弱表現出強烈的厭惡。上野千鶴子坦承,自己也曾是這樣的 " 精英女性 "。
(圖 /《阿信》)
還有一種對于所謂 " 獨立女性 " 的刻闆印象,即咬緊牙關、忍耐堅持的 " 阿信 "(日本作家橋田壽賀子小說、同名改編劇集《阿信》中的主角,她坎坷而又輝煌的創業故事曾在日本家喻戶曉)形象。上野千鶴子指出,不少人認爲女性解放的終點是 " 自立 ",于是往往簡單粗暴地把 " 自立 " 等同于 " 經濟獨立 ",并塑造了這樣一個消極的女性形象:雖然實現了經濟獨立,卻總是一個人寂寞地回到冷清的家裏,拿出冷凍速食加熱就當一頓飯 ……
上野千鶴子說,女性主義運動鑄就的其實不是 " 自立 ",而應該是 " 共立 ",也就是個體間的相互支撐。就像剛剛完結的日劇《住宅區的兩人》,女性朋友之間是可以依靠、可以撒嬌的。" 這不同于以往單方面對男性的依賴,也不同于男性之間不甘示弱的關系。女性主義已經跨越了‘個人’概念,繼續向前邁進了。" 上野千鶴子在《女性主義 40 年》一書中寫道。
(圖 /《住宅區的兩人》)
把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交給後來者
" 怎麽做才能把一個更值得活的世界交給妹妹們?"
在《始于極限:女性主義往複書簡》中,鈴木涼美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對此,上野千鶴子表示,已經結婚生子的人,對這個問題的态度會更加迫切—— " 怎麽做才能把一個更值得活的世界交給孩子們?" 她表示:" 盡管我沒有孩子,但活到這個年紀也産生了類似的念頭,想把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交到下一代手裏,而不是跟他們道歉說,‘對不起啊,我們把世界搞成了這副樣子’。"
(圖 /《我的天才女友》)
至于該怎麽做,上野千鶴子的建議是:" 什麽樣的工作都能督促我們成長。遭遇瓶頸與難題的時候,即便有最親近的人守在身邊,能夠突破難關的人也隻有你自己。被逼到極限後努力克服——這種經曆隻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體會到。人會在這個過程中品嘗到成就感,建立自信。如果這種體驗伴随着認可,那就賺到了。如果認可是以金錢的形式出現,那就是撞大運了。難道年輕女性沒有機會品味這種成就感嗎?"
傳記電影《泳者之心》講述的就是一個關于女性成長、關于尊嚴和成就感的故事:1926 年 8 月 6 日,21 歲的美國姑娘特魯迪 · 埃德爾花了破紀錄的 14 小時 31 分鍾(比此前的男子紀錄快了将近 2 小時),成功橫渡英吉利海峽,成爲完成此項挑戰的首位女泳者。
1926 年 6 月 2 日,美國紐約。特魯迪 · 埃德爾是首位橫渡英吉利海峽的女性。這是她第二次嘗試橫渡英吉利海峽。(圖 / 視覺中國)
100 多年前,包括遊泳在内的大多數運動被主流輿論認爲 " 不适合女性 ",女性被排斥在運動場外。1904 年 6 月,在紐約曼哈頓東河發生了一起船難,有近千人罹難,其中大多數是婦女。盡管那艘船離岸邊隻有 30 英尺(約 9 米),她們卻不敢跳船逃生,理由隻有一個—— " 她們都不會遊泳 "。這場沉重的事故,促使特魯迪努力學習遊泳。此後,她代表美國參加了 1924 年巴黎奧運會,并在渡海這個純然男性叙事的領域,楔入自己的印記。
影片最感人的一幕,出現在特魯迪在黑暗中遊過最後 5 英裏(約 8 公裏),即将抵達終點的時候——人們在岸邊燃起篝火,爲她指引方向。火苗不僅照亮了特魯迪前行的方向,也讓很多女孩的眼睛閃亮起來:戰勝本不可戰勝之物,爲自己乃至女性群體赢得尊嚴,她做到了,我也可以!
這就是打破極限的意義。正如《泳者之心》導演喬阿吉姆 · 羅恩尼所說,所謂極限,不一定非得是橫渡英吉利海峽這類史詩般的挑戰,也可以是日常生活中任何一個小目标。
原标題:《女性的存在,本身就是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