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檔争議最大的一部。
票房第一。
評分最低。
是老謀子的——
堅如磐石
和 Sir 的預測完全相反。
本以爲它的票房未必太好,但口碑應該是最好的。
《堅如磐石》在 " 最想看的國産片 " 榜單上挂了好幾年,大尺度,老戲骨,又是張藝謀作品。
要知道張藝謀在《歸來》《一秒鍾》後風評回正,而《懸崖之上》《狙擊手》《滿江紅》又證明了他在當下市場中掌控商業類型片的能力。
你說,《堅如磐石》會難看?
Sir 怎麽不信呢。
但目前,《堅如磐石》豆瓣 6.4。
很多人說有 bug,情節不連貫,正面角色雞肋。
不可否認這些問題都存在。
但哪怕是剪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堅如磐石》的故事真的是檔期最差嗎?
更别說除了故事之外,《堅如磐石》的表演,視覺風格,以及一些驚悚場面,絕對算得上鶴立雞群。
所以《堅如磐石》不招人喜歡的原因到底在哪?
今天 Sir 必須要來複盤。
01
先說最直觀的問題。
如果《堅如磐石》沒有被删減(得那麽多),口碑會比現在好嗎?
當然。
而且會好很多。
且不說電影能挖掘到多深、多黑的東西,起碼劇情就連貫完整了。
現在看到的《堅如磐石》,隻能算一部殘片。
最初的粗剪版本 157 分鍾,現在 127 分鍾,而且還增加了陳道明督導組這條線,相當于删減内容超過了半小時。
還沒開拍前,張國立就跟張藝謀說:" 這題材你拍,可能會遇到很多麻煩。"
看過了一些删減片段後,也很容易理解張國立爲什麽這麽說。
在原版中,張國立的飾演的鄭剛兼任公安局局長。
補了這個細節,才能解釋爲什麽鄭剛像有上帝視角一樣能及時收集到偵查信息。
而在現在的版本中,依然能夠看到印證的細節。
比如說他有槍。
比如說他的反偵察能力極強,和年輕女子見面如同特務接頭,對方送的一個透明塑料手機殼,他出門後也立馬扔掉,擔心會被跟蹤和竊聽。
爲什麽不能保留這一身份呢?
首先,指向性太強,很容易讓人聯想現實。
其次,如果鄭剛是公安局局長,這個事件就不是簡單的貪污違法問題,他的職務和黎志田是高度關聯的——
這不就成了保護傘嗎?
相當于黎的今天,都是鄭多年培植起來的。
這樣的故事,當然不能留。
《堅如磐石》還有一些地方也是明顯能看到缺失的。
比如,鄭剛妻子何秀麗,這應該是一個很有内容的狠角色,但現在看到她所有的戲份,都在家庭裏。
又如年輕女孩楊曉薇,她和鄭剛隻是晚輩受到長輩關照?她拒絕在銀行彙款界面敲下回車鍵後,去了哪,遭遇了什麽?
不過話又說回來。
即使把《堅如磐石》的情節都補齊,它就能夠完全免于今天的争議嗎?
02
Sir 當然支持作者完全的表達。
也認爲觀衆應該看到完整的《堅如磐石》。
一味把原因歸于審查制度,是一種觀察的懶惰。
盡可能還原《堅如磐石》後,電影依然有它存在的問題。
今年春節檔《滿江紅》上映後,觀衆評價這是 " 劇本殺 "。
《堅如磐石》上映後,觀衆也評價這是一出 " 劇本殺 "。
張藝謀電影中的套路顯而易見。
比如《堅如磐石》中楊曉薇爲了保護手機差點被強奸,有沒有覺得這個套路在《滿江紅》也有?
《滿江紅》裏,劇情任務是尋找那封秦桧通敵的密信。
到了《堅如磐石》,張藝謀(或者是編劇)就把那個關系到大人物姓名的關鍵道具,改成了有絕密錄音的手機。
而在《堅如磐石》結尾,黎志田在監獄裏等待女兒的探望。
又好似《滿江紅》最後那個會背誦嶽飛名篇的小女孩。
" 小女孩 ",可以說是張藝謀的經典意象了。
她們都象征希望,象征善良,象征未來,就連奧運會開幕式上,張藝謀都用小女孩唱歌。
再比如暴力。
張藝謀十分懂得運用非人的暴力和痛感,逼迫觀衆的心理,達到戲劇高潮。
《堅如磐石》裏火鍋燙手、撞車、(講述的)割舌頭。
往前看,《滿江紅》就是個古裝酷刑片,《紅高粱》裏扒人皮,《懸崖之上》對地下黨有電擊刑罰。
你發現了沒有。
張藝謀是一個很成熟,很有本事的導演,他手上捏有太多管用的招數了。
但也因爲他自信而熟練,往往信手拈來。
而忽視了 " 平地起高樓 ",一點一滴地創作出一個全新的故事。
像是熟手在套招,卻少了渾然天成的感覺。
張藝謀的這類(不是全部)電影,更像是小品。
他不追求全然立體、真實和自洽。
他隻抽象提取出事件和人物的某一個側面,達到想要的效果就足夠了。
這類小品的核心往往不是什麽宏大命題。
而是一個很小的,有趣的概念。
以此爲切入點,完成一個小品。
這就是張藝謀這些年來的一個轉向,像一個手工藝人,隻做一個自己能欣賞把玩的小玩意兒。
比如《滿江紅》就是張藝謀逛了山西一個大院子後突發奇想的結果。
他好奇,如果整部電影都發生在一個院子,而且故事都在一天内發生,那會怎麽樣?
還有個興奮的想法——
做個一鏡到底的電影。
很酷,想玩。
雖然因爲難度太大沒有執行下來,但《滿江紅》的故事還是在一天之内,局限在一個大院内,情節緊湊馬不停蹄。
很多人會說,人物的動機還值得推敲,角色不夠深刻,情節有些 bug 無法解釋。
可對張藝謀來說,這些不是主要的。
如果面面俱到,那就是鴻篇巨制,不是小品了。
小品就是我隻要我想要的那一個要點,其他的都可以簡化、虛化。
就好像舞台上的小品,背景可以就是一個背景闆。
這種創作模式對張藝謀來說十分高效。
但對于不抱着 " 小品 " 心态,而是要看 " 完整電影 " 的觀衆來說,就會産生不滿足感。
03
别誤會。
Sir 并非爲認爲觀衆應該無限理解《堅如磐石》的苦衷,欣賞張藝謀的創作思路。
在票價水漲船高,電影院看似熱鬧非凡,實則乏善可陳的背景下。
觀衆基于對 " 張藝謀 " 這個金漆招牌的信任,買了票進了場,卻被嚴重肢解的 " 二流電影 " 膈應到了,當然有給差評的權利。
沒有觀衆有義務關心《堅如磐石》删減了什麽,更不需要因爲删減就對公映版打高分。
因爲看到不被閹割的電影,本就是觀衆最重要的權利。
這也是《堅如磐石》口碑兩極、吵上熱搜的根本原因——
大家一次次地期待,國産片标榜的大尺度能夠成真。
結果呢?
隻是一次次地失落于,原來創作者标榜的敢拍,和觀衆期待的敢拍,始終隔着一條不可逾越的東非大裂谷。
Sir 能理解這份失落。
但仍然想借這個腦補的完整版,還原張藝謀最初的創作意圖。
編劇陳宇說,他在修改劇本的階段,還起過一個名字。
過河之卒。
在公映版裏,我們很容易把 " 卒 ",理解爲蘇見明和周冬雨,理解爲手中沒有權力、代表着正義的基層。
可事實上。
在張藝謀的預設裏,電影每一個出場的角色,本質都是過河之卒。
卒過河了,就沒有退路。
但它過河進入到權力的世界,又會變得威力無窮,橫行霸道。
所以在原版裏,鄭剛提醒蘇見明:
" 我以爲你已經做好了準備,放棄一個黑白分明的簡單世界,進入一個更爲複雜的模式。你自己想好,要麽退出,要麽繼續,做一個能打敗黎志田的人。"
很多人說,張藝謀拍《堅如磐石》,是把官場當成黑幫片來拍。
Sir 認爲并不準确。
原版裏,張藝謀一點都不想把人物塑造得有人情味。
他就是想告訴觀衆——
越逼近權力的核心,人性就越是能以你無法想象的程度被瞬間捏碎。
權力的世界,就是一個養蠱的世界。
在這裏,人才不會有軟肋。(據說原版鄭剛可沒打算保住兒子蘇見明)
所有的選擇,都隻是基于利益和生存,而不可能是什麽道德與良知。
這才是 " 過河之卒,沒有退路 " 的真正意思。
所以比起黑幫片,張藝謀更想用恐怖片的方式,來拍出權力對人的異化。
原版黎志田殺人的時候,不是錘了三下,而是五下。
用張藝謀的話說," 半張臉砸沒了 ",于和偉直言這場戲拍吐了。
不要小看這兩下。
爲什麽都确認人死了,還要繼續砸?
因爲黎志田爲了在權力遊戲裏活下去,已經被迫喚醒了原始的動物性。
類似的設定,參考《無證之罪》用煙灰缸砸人,連敲十五下的李豐田。
張國立演的鄭剛。
在現有的版本裏,他是個念舊情的老人家。
對與舊愛容貌相似的外甥女關愛有加,還爲了救外甥女放棄了搶手機。
可在原版的預告裏。
我們分明能看到女孩與鄭剛牽過手,關系不尋常。
再結合前面劇情:鄭剛憤怒掀鍋,質問黎志田手上是不是也有自己的不雅視頻。
都猜到了吧。
外甥女原本的設定就是情婦,她是鄭剛的利益共同體。
鄭剛保她不是出于念舊和憐愛。
不過是害怕魚死網破,波及自己。
還有陳沖演的角色。
公映版,觀衆已經能嗅到她欲說還休的氣場——
黎志田上門求她,喊的不是 " 大嫂 ",而是 " 姐 "。
陳沖說完 " 士農工商 ",還惡狠狠、嫌棄臉地來了句:" 滾 "。
一個高官的妻子,何來這麽嚣張的氣焰?
唯一的解釋是,陳沖娘家的勢力,便是這部電影的最高級别。
她殺的是誰?
極有可能是鄭剛的情人。
情人要挾舉報,這當然是牽涉其中、甚至占據主導地位的陳沖所不能忍的。
她把蘇見明留在身邊,不是什麽母慈子孝,恰恰是想把一切真相大白的可能性都握在自己手裏。
最後,回到那句核心台詞:錢外有錢,官上還有官。
原版裏一處重要細節被删除了。
鄭剛拜訪一個神秘人。
對方沒有露面,派手下出來說:" 回去吧,今天就不見了。"
再注意看——
神秘人所在的大樓,守衛森嚴,秩序井然。
可在極緻綠光渲染下,又像陰間一樣可怖。
同樣的場景,讓人想起《大紅燈籠高高挂》。
電影裏,四個老婆爲了得到老爺的寵愛,已經明争暗鬥到了人鬼不分的地步。
而那個始作俑者,代表着父權的老爺呢?
每次他一出現,鏡頭就會拉遠,觀衆始終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堅如磐石》也是如此。
人永遠會被權力勾引,像過河之卒一樣天真,幻想自己隻要丢掉一切人性,就在這個非人的世界裏赢到最後。
但所有人不過都是那個看不見的上位者的棋子,随意玩弄,随意丢棄。
權力的世界沒有盡頭,不會有人善終。
如果還想活得像個真正的人。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和那張陰晴不定、變幻莫測的臉,保持距離。
或許有人說——
我們有必要爲一部被删減過的二流電影,做這麽多霧裏看花的解讀嗎?
有。
張藝謀這個名字,代表的是某種 " 天花闆 "。
哪怕你覺得《堅如磐石》的尺度不過如此,但除了張藝謀,你還能看到别的導演能把國産片搗鼓到這個程度嗎?
哪怕很多人覺得《堅如磐石》的賽博朋克大可不必,但放眼整個國産電影市場,你又能找到比張藝謀更張揚、更風格化的商業片導演嗎?
哪怕張藝謀概念先行,有時形式大于内容。
但他的内容,他的表達,依然能夠超越同時代的創作者。
在必須遵守的規範裏,他是命題作文的天花闆——
在不違背上層意志的前提下,他依然說了自己笃信的真心話,完成了力所能及的硬表達。
回到最初的話題。
爲什麽《堅如磐石》的可看性不低,卻成了檔期的最低分?
當觀衆對面目全非的《堅如磐石》打差評。
我們不滿的不是張藝謀,也不是《堅如磐石》。
而是今天這一個擠滿了主流意見,容不下叛逆、張揚、冒犯的環境。
我們不滿的,是既無法與一流電影見面,又不能滿足于二流電影,但隻能裝聾作啞,憤怒無處安放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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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Johnson、老闆娘沒有假期
還不過瘾?試試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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