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有個學生來找我。
她問我爲什麽給她 88 分,如果給 90 分就滿績了,以後無論是保研還是出國,都會一帆風順。
所以,她的人生就差了這 2 分。
可是,這是 88 分,對于一個大學生來說,對于一門大學的課程來說,88 分是一個不可接受的分數麽?
本來,我以爲這是一個超級高的分數,對于超過 90 分,我往往慎之又慎。可是這依然沒有讓她滿意。或者說,沒有滿績,可能對她未來的人生,産生了些許的障礙。
于是,我陷入了深切的惶惑之中。
我覺得,我可能做錯了。
我應該給她加上這 2 分?
二
當下大學生生涯的容錯率是很低的。
考研是一場獨木橋上的冒險,當你走上去的時候,已經把命運交給了幸運。當有無數人湧上來的時候,除非是真的驚才絕豔,如果隻是比同爲普通人的競争者多出一步的話,那麽誰能成,誰失敗,往往不過是一場玄學。
所以,與其把命運交給考研,不如早一點準備保研。
可是,正如那句網絡名梗——古爾丹,代價是什麽呢?
爲了公平,現在的保研已經幻化成了無數細緻的條款,這些條款貫穿了從大一到大四,包括又不限于日常的考試成績、志願服務的級别、學術論文的發表,以及實習單位的層次等等。
這一切都是爲了公平。
但公平的背後是規訓。
這個世界像是畫出了一個所謂的 " 完美 " 的形象,需要進入大學,從大一開始就亦步亦趨,不能錯過一步,不能差距一點兒,到最後才能站上最終的 PK 台。
你需要每門課都拿到滿績。
你需要到頂級的社會組織實習,最好是世界級的。
你需要發表論文,而不管這些文章是怎麽發出來的,隻要作者上有你的名字就行。
你需要獲得相關專業領域的獎項,省獎和國獎的檔次差得很大。
如果第一步就沒有達到完美,可能你第一年就在競争中出局。
所謂一步慢,步步慢。
可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所以目标之外的東西,哪怕再寶貴也不需要去追尋,因爲這樣太沒有性價比了。
每一步你隻要達到目标,也隻需要達到目标。
我們必須要精明。
三
可是,這樣 " 精緻 " 的人生真的有意義麽?
我們被教育要抓住主要矛盾,不要過于糾結次要矛盾,即所謂的 " 抓大放小 "。可是隻有骨架,不是活人;隻有主要矛盾,不是人生。
沒有多面性的人生,是多麽的無趣?
那是一個被講過很多遍的故事。
抗戰時期的西南聯大,劉文典講授《文選》。那天,他隻上了半小時就宣布下課,而在下周三晚上補課。當學生們如約而來的時候,隻見教室搬到了庭院中,舉頭則見明月。那是五月十五,月圓當空。
劉文典跟學生們講起了《月賦》。裏面的每一個典故,都是一段古人在月華下走過的故事。
而今夜,掬月光滿衣。
可是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教務部門的領導可能要出離憤怒了。
提前這麽久就下課,教學事故。憤怒!
調整教學計劃,沒有事先填表。憤怒!
更換教室,沒有報備協調場地。憤怒!
更加重要的是,這樣教學,考研能漲分麽?能增加就業率麽?能申報省教學獎、國家教學獎麽?不能的話,要這麽做麽?所以,憤怒,憤怒,還是憤怒!
于是,誡勉,調崗,乃至解聘。
可這,就是爲了那一輪月華啊!
這樣的月光不美麽?
四
人生,總是要幹一些傻事情。
孔子被困在陳蔡,不想着如何脫困,而是每日弦歌不辍;子路力戰而竭,刀斧加身前還要正衣冠。貶谪中的柳宗元寫出了《永州八記》;去國懷鄉的蘇東坡依然放達快樂。
可是,這又不是傻事情。
人生的長度是有限的,而人生的厚度是無限的。既然存在就知道了歸途,那麽何不多看看沿路的風景?
同樣是四年的大學,功利性地過是過,不功利地過也是過。
在社團裏,不是隻要拿一個部長的名位,而是親身體會一個活動從策劃創意到演出實現的過程;在課堂,不是拿到高分就好了,反而是那些好像不是知識點的内容能夠讓你銘記一生;
在校園裏,停下匆匆趕路的腳步,那暴雨後燦爛的晚霞,偎依在彩雲之後的圓月,無目的地行走,樹葉落在另一片樹葉上的聲音。
同樣是我們的一生,按部就班地按照别人羨慕的樣子小步快跑,用最小的付出拿到最大的成績,這樣的日子像一路打卡,又一路沒有看到真正的風景。
就像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作爲歐洲鋼鐵大亨之子,他沒有去過奢侈淫糜的生活,而是獻給哲學,終身未婚,最後又孤獨死去,可他依然在臨終前說 " 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 "。
用現在流行的視角來看,維特根斯坦是天胡開局,最後作盡,人生毫無性價比,可是對于他來說,自己所度過的人生真的是幸福美好。
五
當經濟下行的時候,整個社會的容錯率會降低。
不确定性太多,我們隻能去追逐那盡可能的一點兒确定性。但凡稀缺的産生,讓失敗成爲不可承受之重,所以隻能舍棄一些看似不重要的東西,而優先保證馬斯洛原理最底層的需求。
當我們不能讓整個社會都保持豐富可供性的時候,很難指責某一個個體過于功利。當我們講起劉文典的故事,難道他們不知道月光很美麽?當學生提出那 2 分要求之前,她心裏不知道做了多少的心理建設。
《了不起的蓋茨比》裏,尼克曾講到他父親說過的一句話 " 每當你想批評别人的時候,要記住,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擁有的那些優勢。" 而我們對于我們所讨論的那些人,也許并不見得道理上多麽優勢,隻是先發占據了天時。甚至可能回過頭來想,爲什麽我們沒有給他們營造出容錯率更高的環境?
我們和他們,爲何要分成彼此?
六
誠然如此,這就更加凸顯出主動性的人生的可貴。
你當然可以說,去追求高性價比的人生也是一種主動。但是戰術與戰略并不相同,追求那些高性價比的人生,本質上就是功利化地達到社會評價量化指标。考試,拿到 A 就行了,不用管是否真的學明白;讀本科,考上研就行了,不用管是否真的有研究實力;工作中,拿到那個職位 / 獎項 / 薪酬就行了,也不管德是不是配位。
你不會去管這一套标準是否合理,而是在這套标準的規訓和邏輯下,盡可能把競争者卷死。就像現代化的年輕人穿越到古代,不想着改變社會,帶來文明,卻隻想忙着宮鬥。那你穿越個啥勁兒?
這種高性價比的人生,是沒有思想的,也沒有自我的。即便有再多的可以諒解之處,這依然并不值得羨慕。
即便風沙再大,也可做勁草。因爲被吹拂倒的人生,再怎麽熨帖,也不過是低俯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