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是有種橘子的傳統的。一種就是兩千年。
沈從文在《長河》中說,沿河百裏,到處是橘園。綠葉丹實,爛漫照眼。
湘西。幽閉的遠山,悠悠的渡口,繁密如落雨的蟲唱,落落落落噓的鳥鳴。月光如銀,雨似薄霧。
山水明麗,民生安頓。
當地人把種橘子比作 " 土裏長金子 "。
1
張峻的家在麻陽,在沈從文的故鄉鳳凰 70 裏外。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 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兩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裏後,漸入高原,近抵苗鄉,萬山重疊。山中杉樹以長年深綠逼人的顔色,蔓延各處。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彙集了萬山細流。"
醫生張峻就出生在這樣的地方,出走半生,又回到這裏。張醫生的新身份是新農人," 張小橙 " 品牌創始人。
張峻的少年時光是橘子味的。18歲前,他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家鄉,湖南懷化麻陽苗族自治縣。
2005 年,18 歲的張峻成爲了麻陽縣老井沖村第一個大學生。
那個夏天,親友聚在張峻家喝了半宿的升學酒," 離開麻陽,離開湘西,去北京,當個受人尊重的醫生 "。
7 年後,張峻順利取得醫學碩士,進入北京一家大型公立醫院工作。2015 年,張峻在當時大衆創業、萬衆創新的濃烈氣氛裏,放棄了端起來的 " 鐵飯碗 ",加入了互聯網創業大軍。
在那個黃金年代,張峻所在的團隊迅速獲得了 1000 萬美元的 A 輪融資,一時天寬地闊。
白雲蒼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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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峻心裏面,湘西是萦繞不去的夢幻。
鄉村的清晨,雞鳴聲與牛群低鳴交織在一起,空氣中彌漫着泥土的芬芳,人們在朝霞中開始新的一天,過着甯靜而樸實的生活。
每當夜幕降臨,鄉間的小路上點點篝火燃起,家家戶戶圍坐在一起,講述着古老的傳說,唱着淳樸的歌謠,溫暖的火光映照出人們的笑容。
鄉村與城市既是兩個截然相對的鏡像,也是兩個互相映照的矛盾體。去往大城市的張峻經曆了所有都市人的匆忙雜亂,聲相疲憊,走過三年負芒披葦的創業之路,張峻走回了人生岔口。
生活有時好比入海的方向,你的刀,舞的再兇猛也斷不住一絲水流。
張峻總是夢到小時候,那些是從河裏被釣起後拔刺的鳜魚,是漫天的風筝,是空山中歌呼的黃鹂,是樹上黑黑的果實。
幾經思量,張峻決定回鄉,創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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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的水拍擊着鄉間的小船,畔上的山巒雲霧缭繞。
小時候,張峻會在稻田裏翻泥鳅,光屁股下河遊泳,再大一些就放牛、砍柴、種莊稼、打理水果。
張峻很調皮,爬樹掏鳥窩是常有的事。有一年,張峻從家裏的大樹上摔下,腦袋和小腿受了重傷,上學得靠人背,反應看上去也比之前慢。
村人傳言," 這孩子怕是廢了。" 這句話在他耳邊回蕩,成了他内心深處的陰影。孩子聽到村裏人的議論,心頭充滿了恐懼和擔憂,仿佛一個無形的枷鎖牢牢鎖住他的心房。
在長夜漫漫的日子裏,他一遍遍地思索,他害怕自己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奔跑、嬉戲,害怕未來将是一片黯淡。孩子的内心,像是被囚禁在黑暗的小屋中,對未知的恐懼無處不在。
他在病榻上默默承受着身體的煎熬,同時也在内心裏打破了那個被恐懼籠罩的牢籠。
最終,當他慢慢站起,迎來了渴盼已久的康複時,他也變成了一個更有韌性的年輕人。" 鄉村的人很樸素,也很直接。"
同樣的,20 歲以前生活在沅水邊上的沈從文也曾是那個在山間小徑奔跑的少年,勞作于田野,與家人共享農事,想必也曾獨自爬上高高的樹梢,眺望村莊,眼中閃爍着對未知的好奇。
多年後,他以鄉下人自居。文字裏鄉親 " 老實、忠厚、純樸、戆直,也不缺少機警卻不甚懂詭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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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從文先生筆下,湘西是世界的中心。
城市給了年輕的沈從文太多的挫折與創傷,因而使他無法完全融入都市中去,對都市産生了無法彌合的心理距離。與堕落分解的城市相比,他眼中的千裏沅水和武陵十縣浏亮芊綿,奇幻秀美。
湘西的山巒,随季節變遷,一會兒被綠草覆蓋,一會兒披上五彩斑斓的秋葉,宛如畫卷翻動;湘西的雨水,輕柔地灑落山間田野,霧氣缭繞,山川間仿佛籠罩着一層神秘的面紗;山谷間傳來悠揚的歌聲,仿佛是大地自然發出的旋律。
長河流過,在潺潺流水的映襯下,遠山峙立,層巒疊嶂。
沈從文寫《長河》寫到了湘西的橘和人。" 仲夏橘子開花香馥醉人。九月橘子成熟,随處堆積,如一堆堆火焰。"
《摘橘子》一回裏,寫當地小姑娘:" 自出心裁找了枝長竹竿子,竿端縛了個小撈魚網兜,站在樹下搜尋,專揀選樹尖上大個頭,發現了時,把網兜貼近橘子,撞一兩下,橘便落網了……可是一時間看見遠處飛來了一隻碧眼藍身大蜻蜓,就不顧工作,拿了那個網兜如飛跑去追捕蜻蜓……一隻蚱蜢的振翅,或一隻小羊的叫聲,都有理由遠遠跑去。"
張峻的少年時光就是這般橘子味的。麻陽的山多、土好,産出的柑橘格外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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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麻陽的土坡上,張峻看着這片原生态的土地:
人和樹,寄生在沿河兩岸土地上,靠土地喂養,在日光雨雪四季交替中,衰老的,複入于土;新生的,俨然茁起。人在地面上生根,将生命寄托在田園生産上,幻想寄托在水面上。日子還要過下去。
人不是浮萍,人是生根的。" 我要讓土裏再次長金子 "。
張峻決心用自身所學,用互聯網創業的方式去改善家鄉面貌,保護好它原本的美好。張峻創建了農業品牌 " 張小橙 ",快速試錯,根據消費者的味覺需要不斷調整品類,從一開始的雜貨鋪,到主打橙子、柚子、桃子等生鮮。" 我想要把它做成全球橙子品類最多的供應商。"
要想實現這個目标,要麽找到優質貨源,要麽親自下場種果。張峻選擇了後者。
在啓動 " 張小橙 " 的第一階段裏,張峻發現自己低估了農業種植這件事。" 從小放牛、種橘,自我感覺對這個領域很熟悉,實際上手才發現不是那麽回事,小時候的經驗完全不能适用專業化種植。"
首要的是對土壤進行改良。一方面,收集牛糞發酵做有機肥,牛放養在山上吃草,不碰飼料、抗生素;另一方面采用有機種植技術,利用水溶有機肥和微生物菌劑調節微生物系統,增加土壤中的有機質含量。
灌溉水來自地下 200 米深的飲用水井,在補充水分的同時也能補充礦物質。山林裏野草瘋長,每年要人工除草 4 至 5 次,以形成良性種植生态。粗算筆賬,人工除草的成本是除草劑成本的十幾倍,用有機肥是使用化學肥料成本的兩三倍,每年 5 次的人工剪枝和梳果成本也高于普通果園的 4 至 5 倍。
經過三年持續改良,張峻園子裏種出來的果子讓經驗豐富的鄉民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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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多年的張峻見過太多病從口入的案例,營養安全是蔬果的命門。
張峻考察過日本果業,他發現日本對水果的評價标準是多維度的,既包括種植地的土壤情況,也包括果的品種、特性,往往還會重點标注樹齡,越是百年老樹結出的果越珍貴、口感越好。
現實卻是,在普遍種植中,樹的生命力被人爲縮短了。很多園子裏的樹一旦過了 20 年,就中空了,結的果少,味道還不好。
隻自己種還不夠,還要帶動鄉民們一起種。
張峻專門到雲南褚橙基地參訪學習。" 麻陽人要從做農業進入到做現代農業。" 他重點培育錦蜜橙,同時引入國内外優質品種,利用雜交方式研發新品,先試驗種植,一旦成功就擴大面積。張峻借鑒了褚橙 " 作業長 + 承保分片 " 管理模式,回到麻陽采取 " 農戶 + 合作社 " 的方式,接連簽約了 40 多家農戶。
根據土壤、光照、位置等指标來選擇最佳的種植地,再對農戶進行培訓,普及科學生态的種植方法,結出來的果子也要分類評級。" 具體到是哪幾棵樹,具體到是誰摘的,誰打包的,各個環節都可以溯源。"
終于,張峻的合作社在第五年達到了國際土壤水平。" 越做農業越發現它需要沉澱。樹齡年年見長,結得果也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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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年時間," 張小橙 " 的投入超過 400 萬,有了 2000 畝果園,年銷量突破 5000 噸。
價格上," 張小橙 " 比普通橙要貴 20%,主要銷往一線城市。年前三個月往往是最火熱的銷售季,摘果、裝箱、發單,張峻親自參與。
除了合作社的農戶,張峻還有一支電商團隊。" 做生鮮不容易,品質不穩定,還容易損壞,一不注意就虧得底朝天。品控至關重要,不僅要到産地和果園,還得具體到參與流程的每一個環節。"
遭遇大旱的時節,缺水的地裏果樹基本都幹枯死了。遇到雨水多的年份,即将成熟的果子就會開裂。張峻這幾年裏,陸續遭遇極端天氣的測壓,這也幫助他加快了打深水井、建蓄水池、改良品種的步調,以應對突發問題," 靠天吃飯的農業,最終還得靠自己。"
收果的季節經常下雨,冒雨采摘成了家常便飯。采摘完果子,還得靠肩挑和獨輪小推車把果運送下山,視線不清、山地濕滑。張峻又鋪設了一套短軌運輸線,工人坐在運輸車上就能順着軌道護送果子下山。
張峻計劃着把成功種植的品類規模化,引入和研發更多新品。新的一年,他會試水線下與線上結合,在長沙、北京布點一些社區門店。張峻說,未來還希望把人工智能和果園做一個結合,讓管理和技術服務都能步入新的階段。
張峻一年中有超過 200 天在果林裏,和鄉民們一起種橙、摘橙。" 一輩子,能用心做好一件事就很了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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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過去的 11 月是張峻最喜歡的季節。
他會帶上一根竹吸管,在枝丫上選一顆 " 紅美人 ",摘下來,輕揉幾下,把吸管沿着肌理刺入,一口吸出香甜飽滿的果汁,這是麻陽人地道的吃法。
" 橘子紅了山,老媽笑開顔。"
當地人有當地人的一套法子。據說,從前每到歲末,當地人會用糖汁灌溉橘樹根株,一面有小童在樹下問答,甜了嗎?甜了,下年結果即可望味道轉甜。不論人們過得日子如何平凡而單純,在生命中依然有一種樸素情感,或憑着故事引導到一個美麗而溫柔的仙境裏去。
大山裏的老奶奶會用湘西腔調勸慰晚輩:" 養育兒女如同種植果樹,等到日子好了,你會看到豐碩的果實。"
四季輪回。
長河邊的鄉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他們的生活中,河水不僅代表着時間的流逝,更是一種悠然自得的生命哲學。他們學會傾聽河水低語,領悟歲月沉澱的智慧。在這片土地上,人們嘗試着與自然和諧相處,體會生命的深邃和甯靜。
張峻說,生活的智慧和種植的智慧相通," 我們常看到原本肥沃的土地,種得越久,土壤越貧瘠,那是因爲,人們從土地上索取的太多,給予的太少。"
霜寒露起的早晨,張峻是開心的。他知道果樹在悄悄發生着變化。天氣好的冬天,淩晨打霜,經過霜的果子最美味。白天果樹充分光合作用,入夜氣溫驟降,果樹呼吸弱,消耗少,果實釋放澱粉,轉化爲麥芽糖和葡萄糖,營養物質一股腦被霜鎖進果裏。
歲月,它總是慢慢來,不管是痛苦還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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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說,橫在我們面前的許多事使人痛苦,卻不用悲觀。驟然而來的風雨,會把很多人的理想摧殘,打散的無影無蹤。然而,一個人對于前途的熱忱和工作的前進态度,是該永遠存在,且必然能給後來者以極大鼓勵的。
鄉村生活是孤寂的。跟在張峻身後的,常常是三條狗。
在園子裏,他養了幾百隻雞,負責看護這些雞的是兩隻小土狗,一隻叫豌豆,一隻叫圓豆。山裏的黃鼠狼常常來偷雞,兩隻狗會一路小跑把它們或野貓攆回林子裏。後來,張峻把北京家裏的一隻叫扁豆的柴犬也帶到了麻陽。下河遊泳、上山采果。
寂寞是發慌,孤獨卻是飽滿的。
有一次,圓豆在山裏走丢了,張峻帶着扁豆一路追蹤,結果一人一狗被困在了原始森林的荊棘叢裏。張峻安撫扁豆:" 隻能往前走啊,沒有退路的,放手一搏呀。"
除了種水果,張峻看護家裏的幾畝稻田。小時候最痛苦的記憶是上山收割水稻,現在用上了收割機和脫粒機,不用再千百次的彎腰揮鐮、打谷子,就能收上金黃飽滿的稻粒。
空閑時,張峻會炒香了白芝麻,搗碎包在糯米艾草面裏,用油桐葉包起來上鍋蒸。吃在嘴裏又香又糯。張峻會把做好的桐葉粑粑送給鄉鄰,一起分享美味。隔天,鄉鄰會送上自家種的南瓜、蔬菜,圖的就是一個你來我往。
這個時候,冬天灰突突的山水中也透得出明亮,潔淨如宣紙,襯着淡如點墨的快意,如風裏雲煙,錢塘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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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被命運的纜繩牽拽,行進在人生的長河上。命運的風從四面八方吹來,一時鼓帆而動,一時搖擺徘徊,直到沒于長河之中。
過去五年,張峻北京、湖南兩地跑。妻女在北京,種植在麻陽。每年十月到次年五月是果園最忙碌的時候。
離麻陽最近的是懷化芷江機場。大興機場到芷江機場的這段路程,張峻飛了近百趟。" 每次來回都挑最便宜的班次,因此看過一回回初升的太陽。"
時代的巨變好像隔着千裏,人世的愛恨如長河緩緩流動。平和裏有淡淡的愁緒,仿佛千裏外有雷聲隐隐傳來,驚動起一點水花。
當爸爸後,張峻對女兒朵朵展現出溫柔細膩的一面。他會背着小竹簍到山上撿剛從樹上掉下來,還帶着毛刺的闆栗,教女兒識果子。頭戴鬥笠,手拿砍刀,腰間挂好葫蘆水壺,張峻上山砍竹子,再一路扛着回來,劈成規規矩矩的竹條,給女兒搭花架。帶着學走路的女兒看養蜂、采蜜,蹲在林間品嘗鮮切下的蜂巢。
張峻說,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夠到日光下去認識這大千世界的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萬彙百物的動靜。
因爲這些,張峻最企盼寒暑假。彼時,妻子和女兒會回到麻陽,一家人上山撿菌子,一起爬樹、吃水果。這個時候,他會俯下身,告訴女兒," 一場野燒之後,最先冒出頭,長得最快的是草,然後是一些低矮灌木、小樹,長得最慢的是那些大樹。真正紮得夠深的恰恰是這些參天大樹。人生也一樣,應該停下來做很多的觀賞,體會很多的感受,慢一點,遠一點。"
沈從文說,生活是枯枝燃燒的夜空,愛是火光照亮的篝火。長河流淌着,從人們心上寂寞無聲地流去,不舍晝夜,孤獨的人們已經俯視了兩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