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丨李莎 , 尤方明 , 實習生萬鵬 , 王夢夢
編 輯丨陳潔
圖 源丨圖蟲
2023 年 1 月 12 日傍晚,21 世紀經濟報道記者敲開了河北邯鄲一家村衛生室的大門。胡康是衛生室唯一的大夫,他為村裡 5 個大隊、共 1400 餘人提供基礎診療服務。
" 現在村裡基本都陽過一遍了。今天就兩個人來拿藥,現在大家基本都存着藥,吃不完。" 胡康說。而在約一個月前的大規模感染期,每天有七八十人來衛生室拿藥。
近一周來,21 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和來自河北、福建、陝西、山西、湖北、安徽、重慶等省份超過 20 位村民、醫護、基層幹部了解農村疫情的情況。
鮮有人上縣城醫院治療,大多在鄉村裡取藥解決。抗病毒藥物 Paxlovid、阿茲夫定是另一個世界的名詞,甚至布洛芬都成了奢侈品,對乙酰氨基酚,中成藥等是村醫最常開出的藥方。不少病人還要求醫生打一針、吊瓶水。
克服了初期的缺醫少藥,受訪鄉村逐漸熬過了第一波感染高峰。但感染在村民身體上留下的痕迹尚未完全消退,部分村民咳嗽、咽痛、發燒等症狀持續至今,有的甚至引起肺炎或是更嚴重的并發症。一些體弱多病的人經此一 " 疫 " 更加衰弱,其中尤以有基礎疾病的老人為甚。但受訪者們大多對此并未在意,新冠突然而來,在村莊裡短暫停駐,又悄然消失。
春運已然開啟,這場年度最大規模的人口跨區遷徙,還将為鄉村疫情防控帶來新挑戰。從采訪情況來看,随着藥品的到位、醫護的回歸,鄉村有了更多應對疫情的底氣。但對于那些無法或不願到醫療機構就診的人群,如何為他們主動送上健康服務,做到早發現、早治療,仍是一個十分重要但又懸而未決的問題。
鄉村 " 度峰 "
朱寬是前述邯鄲村莊的村委,在他的印象裡,村裡的疫情來得快也去得快,并未掀起太大的漣漪。2022 年 12 月 6 日,村裡就有村民出現症狀," 到 12 月中旬都是在家感冒發燒的,出不來了 "。
村莊的疫情開始和流行時間比預想的要快,這并非個例。
過往三年,福建的一座縣城幾乎從未直面過疫情,人們對突如其來的感染潮顯得格外敏感,甚至能準确回憶起感染源頭。2022 年 12 月 11 日,百餘位市區的孩子到縣城學習交流。新冠病毒順着校園來到家庭,繼而在這座小城廣泛傳播。
當地縣醫院院長李松回憶,從 12 月 20 日起,發熱門診接診的人數就呈現出明顯上升趨勢,在 12 月 25 日達到 600 餘人的峰值,高位運行一周後開始回落。而據該縣某鄉鎮衛生院院長陳冰介紹,從 12 月 21 日開始,發熱門診的日接診患者突破百人。而該鄉鎮的常住人口不過 8000 餘人。
距離福建 1500 餘公裡外的黃土高原上的某鄉鎮,位置相對偏僻,村民居住分散,也沒能阻擋疫情蔓延的步伐。該鎮相關負責人鐘庭向 21 世紀經濟報道表示,全鎮共 5000 餘人,2022 年 12 月 8 日,鎮裡開始出現新冠患者,12 月 17 日前後感染人數開始大幅增加,上升期一直持續到 12 月底。
縣城和鄉村之間通達的交通、頻繁的人員流動縮小了城鄉疫情流行的時間差。實際上,受訪的多個鄉鎮、村莊的疫情感染進度與縣城幾乎保持同步,部分村莊在疫情防控政策調整前就已出現陽性病例。
山西中部某村莊村民武朋告訴 21 世紀經濟報道,2022 年 11 月臨近村就存在高風險地區," 隔壁大村子有快 6000 人,我們村好多人都在那兒打工,有陽性大車司機到處跑,村裡的快遞站、小賣部恢複運營的時候疫情傳得特别快。"
盡管如此,疫情防控政策轉向後,村裡人對待感染的态度大都很平和。" 大家基本都是在家吃點藥,主要是退燒、止咳、抗病毒和抗生素‘四類藥’,再挺過一周就好了。" 朱寬說。
湖北南部某村村民王琳注意到,同村一些村民在藥品選擇上更偏向于個人經驗,其外婆在感染之後選擇吃去痛片、頭痛粉,而不會購買布洛芬。
除了吃藥之外,多位受訪對象不約而同地提到 " 輸液 "" 吊水 ",認為輸液效果好、見效快。" 感染高峰期的時候大部分過來的人都想輸液,但咱們這地方比較小,不能容納太多病人,另外當時輸液所需的葡萄糖、氨基酸、鹽水一類的當時也都送不過來。" 胡康說。
安徽北部某村的老人石榮感染新冠至今已近一個月,剛開始的時候,石榮感覺渾身酸軟,咳嗽了好幾天,但她并未上心,症狀一直持續了一二十天才去村裡的衛生室吊水。到現在,石榮感染了快一個月還沒恢複,在兒媳和女兒的勸說下才去鎮上的醫院拍了 CT,片子顯示肺上有三個白點,醫生說是新冠導緻的肺部炎症,要輸液。
對此石榮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大家都是這個病,吊吊水就好了,挂了幾天消炎藥,現在已經好多了 "。
鄉村的疫情在沉默中蔓延,又在沉默中隐退。所有受訪對象都明顯感受到村裡疫情高峰已去。方易在重慶某區縣開設了一家家庭診所,經營多年,深受周邊居民信任,大家有點小病小痛都愛找他看診,其中也包括部分村民。
方易告訴 21 世紀經濟報道,2022 年 12 月 13 至 15 日,開始有感冒、發燒等症狀的病人上門。從接診情況看,高峰期持續了十二三天,其後有相關症狀的病人逐漸減少。現在偶有仍在恢複期的患者過來,找他尋求緩解咳嗽、咽痛等症狀的方法。
" 現在已經基本結束了,病人比平時還要少一些。因為普遍都感染過了,大家在身體保養方面都做得比較好,感冒的人都不多。" 方易說。
應對缺醫少藥
同城市相似,農村地區亦面臨着缺醫少藥的困擾。
陳冰從 2022 年 12 月 21 日開始發現藥不夠用了。" 四類藥 " 原先屬于禁售範疇,防疫政策調整後他要與大大小小的公立醫療機構、藥店、診所 " 搶藥 "。縣裡的醫藥公司要優先保證二級醫院的供應,陳冰起初還能拿上幾盒藥,到後來隻得悻悻而歸。
當天,陳冰盤了盤 " 家底 "。布洛芬告罄,庫存裡的對乙酰氨基酚片不到 20 盒;N95 口罩、防護服等防疫物資的儲備量隻剩不到一個月。
徐茂功自衛校畢業後就一直從事村醫工作,在其他村莊幹過十多年,最近幾年回到河北廊坊老家。2023 年 1 月 9 日,他告訴 21 世紀經濟報道,村裡的備藥清單列上了連花清瘟、四季抗病毒口服液、闆藍根、金銀花、布洛芬、對乙酰氨基酚片等。高峰期進藥難度始終很大,不僅數量少,價格也要高出許多。縣裡統計過需求,但沒有解決問題,徐茂功靠 " 拆零 " 分藥勉強過關。
胡康同樣感受到藥價上漲的壓力。" 消炎藥、抗生素、咳嗽藥、清熱解毒藥、氟哌酸都漲價了。比如說阿莫西林以前是 4 塊,高峰期達到 10 塊;甘草片原來是 4 塊 5,後來漲到了 6、7 塊錢。"
相較之下,抗原檢測試劑的短缺雖有浮現,但由于不能對診療提供實質性幫助,也漸漸被基層醫務工作者們淡忘。
2023 年 1 月 7 日,在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國家衛生健康委基層司司長聶春雷表示,農村地區點多面廣、供應鍊長,供需對接如果不通暢,基層反映的問題可能不能及時反饋上來。地方政府集中采購是解決農村缺藥問題的關鍵。
對陳冰來說,艱難的日子持續了 8 天。2022 年 12 月 29 日下午,陳冰盼來了縣疫情防控指揮部協調配送的第一批 " 四類藥 "。2023 年 1 月 11 日,當陳冰再次接受 21 世紀經濟報道采訪時,他說出了" 藥品無憂 "四字。對症治療藥品按服務人口的 20% 人份計算,不進貨的情況下可以至少支撐一兩個月。
不過,醫護的感染讓陳冰心疼不已。一個多月來,在鄉鎮衛生院在編的 30 人中,僅有檢驗科的 1 人未出現明顯症狀。陳冰的底線是至少要有 4 名醫護和 1 名藥師守住發熱門診。許多醫護剛退燒就回到了崗位,休息時日不過 3 天。
作為駐村的唯一村醫,胡康在 2022 年 12 月 11 号确診陽性。當天他發燒了,身上燥得睡不着覺。第二天眼睛腫得不能見光,但要一邊接診病人,一邊盯着電腦給鄉鎮衛生院報表。電腦的強光讓胡康的眼睛十幾天都沒能恢複,他眯着眼完成手頭的任務。
" 現在鄉裡醫生感染率超過九成,和社會面差不多。陽的那段時間該看病還得看病,咬着牙就撐過去了。" 徐茂功說。
提前返鄉
春運的到來又增加了疫情的不确定性。2023 年 1 月 7 日,春運正式拉開大幕,這場年度最大規模人口遷徙将一直持續到 2 月 15 日,曆時 40 天。來自交通運輸部的數據顯示,預計春運期間客流總量約為 20.95 億人次,比 2022 年同期增長 99.5%,恢複到 2019 年同期的 70.3%,預計務工流約占 24%。
" 随着春節的臨近,我們務工的、經商的都可能返鄉,這時候有可能會把一些疫情風險帶到邊遠農村。" 春運首日,在介紹農村地區疫情防控有關情況的發布會上,首都醫科大學全科醫學與繼續教育學院院長吳浩不無擔憂地說。
2021 年我國有 2.9 億農民工,其中外出務工的農民工超 1.7 億人。很多在外的農民工在春運之前就已返鄉,部分人甚至将回鄉時間提前至 2022 年 12 月。
姜玄在北京幹了二十多年裝修,是小有名氣的工長,手底下帶着十幾個工人師傅。和往年類似,距離春節還有 20 來天時,姜玄就回到了安徽農村老家。" 北方供暖之後裝修的活就少了,一般工人們會在春運之前就陸續回家。現在的工人不比以前,回家都不會太晚。" 姜玄說。
江蘇勵強紡織品有限公司有 100 餘名工人,分别來自安徽、河南、江蘇、江西等地,大部分都是農村人。公司總經理吳志祥向 21 世紀經濟報道表示,公司 2023 年 1 月 10 日正式放假,當日公司僅剩十幾名員工仍在堅守,大部分工人從 2022 年 12 月中旬開始陸續提前返鄉過年。
2022 年 12 月疫情形勢和疫情防控政策變化,也加速了部分工人的返鄉計劃。吳志祥談到,紡織業工人年紀大都在 40 歲以上,上有老下有小,有的擔心疫情影響家人,着急回老家照顧;在工廠附近出現陽性的時候,部分工人認為鄉村人口密度低,感染風險小,也會選擇在尚未感染或者恢複之後就匆匆歸鄉。
胡康所在村莊在外打工的村民一般都在北京周邊地區工作,離家不遠,基本都已感染過了。也有村莊目前僅部分務工人員歸鄉。安徽北部某村村長梁傑告訴 21 世紀經濟報道,村裡最近有十多個人返鄉,人還不多。
剛開始姜玄對回家還是有一定顧慮的。" 早些時候回家的人還有被要求居家隔離的,後來哪哪兒都是陽性,就不那麼擔心了。" 姜玄說。2022 年 12 月中旬在北京感染後,姜玄又緩了二十多天才回家,回家時村裡的人基本都陽過了。在家裡呆了一周多時間,目前姜玄還沒有聽說誰被二次感染。其餘地區的受訪對象亦未發現返鄉人員增加當地感染的情況。
鐘庭所在的鎮一般在春節前一周迎來返鄉高峰,目前高峰未至,但鎮裡已經在引導村民返鄉、提高防護意識和藥品儲備等方面做好準備。" 春運對疫情防控工作的壓力還好,因為感染患者基本處于自我管理階段,目前已經基本摸清常住人口的健康狀況和特殊人群的基本情況。" 鐘庭說。
百度遷徙平台數據顯示,從 2023 年 1 月 6 日開始,2023 年遷徙規模指數上漲趨勢日漸顯著。參考往年數據,春運全國總體遷徙規模将在農曆十二月二十七日,即 1 月 18 日前後達到頂峰。
1 月 11 日這一天,縣城高速路口周邊路段出現了擁堵。陳冰意識到,遊子歸鄉的腳步加快了。他告訴 21 世紀經濟報道,随着藥品的到位,醫護的回歸,即使春節期間出現第二波感染小高峰,鄉鎮衛生院應該也能應付得過來。
重症隐憂
但李松仍然處于高壓之下,他所在的縣醫院承擔縣域内的重症救治任務。2023 年 1 月 12 日,當他接起 21 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的電話時,他正在等待省、市專家為急危重症患者會診。
李松表示,該縣在元旦期間度過了第一波感染高峰,但随之而來的是住院病人的不斷湧入。從 2022 年 12 月 25 日開始,醫院 526 張床位就被填滿了。雖然通過緊急增設床位、往亞定點醫院分流輕症患者等方式疏解了部分壓力,但目前床位仍處于緊平衡狀态。" 出多少患者,才能進多少患者。"
在住院患者中,急危重症的比例接近 10%,這是一個不小的比例。縣醫院已按照要求完成了 ICU 的改造和擴容,目前正加緊采購新一批的無創呼吸機。
在李松的印象裡,從農村轉來的重症患者數量很少,這和陳冰的記憶相吻合。陳冰說,在高峰期間,到鄉鎮衛生院就診的急危重症患者僅有 2 例,都是被家人擡過來的高齡老人。一位有長期高血壓病史,一位是腫瘤病人。鄉鎮衛生院趕忙通過綠色通道将患者上轉,最終順利完成救治。
問題在于那些無法或不願到醫療機構就診的老年人。
紮根鄉鎮數十年的陳冰深知,不少農村老人面對疾病往往抱有 " 輕症能熬則熬,重症無力回天 " 的想法。此外,有家人陪伴的情況尚好,空巢老人若出現意外何以呼救?
在 " 新十條 " 出台當日,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綜合組便要求鄉鎮衛生院對轄區内老年人合并基礎病等特殊人員進行摸底。根據摸底情況,陳冰所在鄉鎮約有 1600 名 65 周歲以上老年人,其中高血壓、糖尿病、中風後遺症、血液透析、腎衰竭等中高風險人群有 600 餘人。
陳冰表示,盡管家庭醫生簽約制度已經下沉農村多年,2023 年開年之初,縣委縣政府更是再次向社會公布了家庭醫生的聯系方式,但據其觀察,在疫情高峰期求援者寥寥。鄉鎮衛生院配備有指氧儀和氧療設備,本是早發現、早幹預的重要手段,但也幾乎無人問津。在他看來,基層幹部應聯動醫務人員定期入戶對中高風險人群進行健康監測,一旦出現異常狀況立即協助其就醫,而非被動等待。
家住重慶某縣城的林國英正是陳冰所擔憂的那類老人。2022 年 12 月 22 日,79 歲的林國英在家檢出了新冠陽性。起初老人有發熱的症狀,退燒後接連兩三天吃不下飯,家人連忙帶老人到縣醫院就診。通過 CT 檢查發現肺部感染面積超 50%,于是老人住進了病房。
在北京工作的程蔭是林國英的外孫女。她告訴 21 世紀經濟報道,外公是一個 " 自信 " 的人。在縣城感染潮來臨之前,她曾與外公通話,建議他這時間盡量避免到公共場所去。但外公認為自己身體硬朗,且接種過三針疫苗,即使感染也能扛住,反倒是長期居家的孤獨無法忍受,于是依然保持着往日的外出節奏。即便在難捱的時刻,林國英也沒有向家人吐露過一句不舒服,但無法進食的表現還是讓家人意識到了嚴重性。
在醫院住了兩天,林國英見咳嗽症狀有所緩解,堅持要出院,家人們也決定為老人辦理出院手續。程蔭急了,連夜由北京飛回重慶。2022 年 12 月 30 日 7 時,當程蔭邁進家門的時候,外公正抱着理療儀躺在床上哼聲。
接下來的兩天,程蔭幾乎徹夜未眠,她花了大量的精力做外公和家人們的思想工作。為了說服外公繼續治療,她讓外公重新做了一次肺部 CT,結果顯示感染依然嚴重。在她的努力下,外公重回醫院,家人們也制定了分工陪護的方案。
林國英這回住進了肝膽外科病區,平日裡是醫院裡較為寬裕的病區,一般僅有六七位病人入住,最多不超過 20 人,然而這一次 60 餘張床位全部住滿。負責更換床上用品的護工告訴程蔭,最近真的忙不過來,在她剛開始收拾騰出的空床時,下一個要入住的病人已經等在門口。
與林國英同住一個病房的是 50 歲的祁鎮隆。感染初期,他未用藥治療,還到江邊吹晚風。感到心跳加速後,他到縣裡的私立診所輸液,幾天之後仍不見好轉,心率達到 120 次 / 分鐘,愈發不舒服的祁鎮隆終于走進了縣醫院的大門,經會診為呼吸衰竭,立馬給他上了呼吸機。
在受訪的村鎮裡,大多數老人在家中扛過了發燒,也有人在隆冬裡倒下。李松說,從農村轉診的老人往往來得晚,也不願意接受過多治療。院内死亡的人數很少,按農村的習俗,老人們想要在家走完餘生。
(應受訪者要求,胡康、朱寬、李松、陳冰、鐘庭、武朋、王琳、石榮、方易、徐茂功、姜玄、林國英、程蔭、祁鎮隆、韓龍軍均為化名)
(本報記者繳翼飛對本文亦有貢獻)
E N D
本期編輯 江佩佩 實習生 肖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