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 @視覺中國
文 | 五環外 OUTSIDE,作者 | 鄧萱兒,編輯 | 車卯卯
垃圾堆裡的 " 無冕之王 "
每次掏出手機,鄒晉總是會先習慣性打開東方财富,來回切換螺紋鋼期貨、鐵礦石期貨、美元的走勢圖;接着打開 24 小時滾動更新的新聞客戶端,掃幾眼最新的國際快訊。
鄒晉精通全球宏觀經濟,擅長看盤和擇時,但他不是基金經理,也不是期貨操盤手,周圍的人一般管他叫 " 收破爛的 "。就是字面意思的 " 收破爛 "。
他在深圳寶安有一個鐵皮打包廠,打包廠是廢品站的升級版,比普通的廢品站,打包廠場地更大,因為多了許多處理廢品的工具和設備。每天,他低價從不同渠道收購破銅爛鐵,在廠裡簡單處理後,打包高價賣給鋼鐵廠。
他的工作,和玩股票期貨的博弈沒有差别,都是玩高抛低吸的賺價差的遊戲。
廢鐵的價格從來不是固定的。上至國家政策、國際争紛,下至鐵礦石庫存變動,隔壁競争對手的數量,都能夠成為影響買賣決策的籌碼。
在鄒晉世界裡最曼妙的旋律,便是螺紋鋼期貨分時圖的向上跳動。
螺紋鋼的價格走勢,是市場對鋼材需求的一種表現,能大緻代表廢鐵的回收價格高低變化。是持貨待售,是立即賣出,還是短線交易,鄒晉的每個決策,都是多則一日幾十萬,少則幾千的實實在在盈利或損失。
但鄒晉的打扮和他的現金流完全沾不上邊。一雙不到一百元,已經被泥土染成黃色的鴻星爾克帆布鞋,一條被洗得泛白的黑色梭織褲,便是他的 " 戰袍 ",
在深圳,穿拖鞋着爛褲開貨車,但手裡随時可以拿出幾百萬現金的 " 破爛之王 " 不在少數。
穿了幾年的鴻星爾克,是鄒晉在破銅爛鐵中掘金的戰靴(圖源:鄒晉)
深圳的城市更新帶來了數不清工地項目,一拆一建之間源源不斷的破銅爛鐵,便成了鄒晉這樣在大城市的垃圾堆裡煉金的鐵飯碗。
财富對這個高抛低吸的群體的獎勵,不在于傳統意義上的辛苦工作;而在于,順勢而為的膽大和貪婪,以及,足夠虧得起。
囤貨價值超千萬,3 個月虧了 400 萬
" 廠裡的貨已經超過 2000 噸了,繼續囤嗎?",鄒晉幾乎沒想就做出了回答," 囤,繼續囤!"。
2022 年 1 月份的深圳,臨近年關,深圳的建設速度慢了下來,不少工地都摁下了春節的暫停鍵,鄒晉能收到的廢鐵量也比其他時間要少一些。但鄒晉可不能停下來,從 2021 年的 11 月到現在,鋼鐵廠收購廢鋼的價格一路走高。
看盤軟件上螺紋鋼期貨的走勢,可以大緻代表鋼鐵廠對廢鐵的回收價格走勢,2021 年 11 月 -2022 年 3 月,螺紋鋼期貨價格一路上漲(圖源:Choice 金融終端)
鋼鐵作為一種大宗商品,上漲和下跌呈現周期波動。
這個行業看命。有些人幹了五六年,隻等來了一輪小上漲,餓不死也吃不飽;有些人一入行,就遇上了下跌,賠了夫人又折兵;而有些人,屬于老天爺賞飯吃,一入行就遇上上漲,鄒晉就屬于這一類。
要把這個命運的饋贈利潤最大化,鄒晉需要踩準節奏,什麼時候囤貨、什麼時候和鋼廠交易把貨訂走,影響的利潤不是一星半點。
現在是晚上十點半,鄒晉已經工作了十二個小時。白天的時候,他盤算完自己手中庫存的收購均價,如果現在這個時候将這些廢鐵訂出去,那麼一噸就有超過 300 元的毛利。
鄒晉翻牆看了半天國内外新聞,中英文報道都說鋼鐵需求将會持續,他想要樂觀賭一把——怕高就是苦命人!繼續囤貨不賣。
他囫囵滑動微信通訊錄,一邊尋找做貸款的好友,希望再貸出一些資金囤貨;另一邊和之前在自己廠裡賣過廢鐵的貨主打招呼,看能不能收到更多貨。
鄒晉的囤貨(圖源:鄒晉)
這一波節奏抓得很準,到 3 月底,鄒晉在廠裡壓了超過 1000 萬的資金,囤了 4000 噸廢鐵,賣出的時候一噸賺了超過 400 塊。
" 打包廠的老闆都開好車 ",這是行業裡的一句常用語。看着賬上躺着的餘額,鄒晉和他的愛人立刻跑到 4S 店,定了一台黑色的寶馬新款 SUV X5L,準備全款買下。
定金交了,車還沒等到,卻先等到了溫水煮青蛙的下跌。
4 月份開始,廢鐵的價格開始出現一天幾十塊的下跌。剛吃到甜頭的鄒晉隻是把它作為普通行情,跌了就收貨攤低成本,為了有足夠的現金囤貨,鄒晉和他愛人甚至把還沒提的車退了。
鄒晉和他的愛人最終沒提成車(圖源:鄒晉愛人)
整個 4、5 月份,能漲上去賣出的機會并不多,放在廠裡的廢鐵,今天甚至沒有昨天值錢,鄒晉心裡雖然犯怵,但他也猶豫着不賣貨——如果現在賣出去,如果過幾天漲了,自己就沒有繼續玩這個遊戲的子彈了。
隻是,這次結果不一樣了——如果說 4 月和 5 月的鋼鐵行情是灰霾的;那麼 6 月,絕對是黑色的。
鋼鐵的回收價格結束了橫盤,開始了瀑布式下降。國内房地産崩盤導緻鋼鐵的需求量減少,國際美元加息,鋼鐵作為大宗商品,會因為加息貨币流通減少導緻整體需求下降及價格下跌。
鄒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在熱鍋中,爬不起身來。
鋼鐵收購價一天的跌幅可以達到 200 塊錢,放到廠裡的存貨上,相當于一天五六十萬就蒸發了。幾乎每天鄒晉都在心理按摩," 這是浮虧,賣了才是真虧 ",但唯心主義敗給了日常的支出數字。
到 9 月,跌幅已經接近 50%,跌到一噸隻有 2000 元左右。還沒在鄒晉賬上躺幾個月的餘額一分不動還了回去,單是差價,當時就虧了接近 300 萬,加上每個月接近 30 萬的支出,整體算下來虧了 400 萬。
心如死灰,回天乏術是當時鄒晉的狀态,從 6 月份開始,每天面對着五六位數的損失,他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想趁着下跌繼續囤貨,但又怕抄在了半山腰,越囤越虧,更何況,他已經借不出資金來繼續囤着了,手上沒有其他牌能夠再打出來。
誰都想賺到最後一分錢,但誰都不知道最後一分錢要承擔什麼樣的後果。
" 那現在呢?",我詢問鄒晉。今天是 2023 年第一個工作日,鄒晉愛人和我坐在被集裝箱簡易改造成的辦公室裡,行情軟件上,螺紋鋼的價格已經從十一月開始向上跳動。
" 僅僅是平本而已 "。
4 家到 11 家,10 家都虧錢
"22 年年初賺的那一波,我花了兩百多萬來買機器 "。當我問及上一波周期賺的錢是否全虧掉了的時候,鄒晉如實回答。" 整個場地的投入,從 2021 年到現在,我們總投資超過 600 萬了 ",他繼續補充道。
在回收行業這樣的重資産行業裡,錢永遠不夠。
鄒晉的打包廠超過 5000 平米,望着找不着邊、堆滿廢鐵的場地,我想,或許最大的花費是土地,畢竟,這裡是寸土寸金的深圳。但鄒晉告訴我并不是這樣,土地反而是最便宜的支出。
鄒晉投了 600 萬的打包廠(圖源:鄒晉)
" 固戍這邊租金不貴,我們每個月在土地上的花費隻是小五位數 "。
鄒晉的打包廠深圳地鐵一号線接近盡頭的固戍,這裡附近是早期深圳工廠的聚集地。從寶安機場出發到鄒晉的打包廠不過 10 分鐘車程。隻不過,若把車窗打開,能時不時聽到機器轟鳴和施工嘈雜。
鄒晉給我盤了投入情況——土地不貴,但土地處理費錢,單是搭建施工便道進行的場地硬化,就投了上百萬。廠房需要接上水電,鄒晉也花了 60 萬。固定資産最費錢,機器設備如打包機、地磅、龍門剪等,總共投入不下三百萬。
設備不是買了就一勞永逸,維修也是大支出。
談話中,用來剪切廢料的大型龍門剪又壞了,鄒晉出去檢查機器。鄒晉愛人告訴我,由于設備每天都要進行 8 個小時以上的高強度工作,隔三差五壞一遭,除了龍門剪,拖機也會時不時壞一壞,每個月的維修費用就得幾萬塊。
鄒晉的投入支出(數據來源:鄒晉)
八位數打底的支出并沒有阻擋入局者的步伐。
鄒晉和他愛人帶我出去轉了一圈,我們驅車從鄒晉的打包廠出發,不上高速一路開到寶安石岩街道,20 公裡的路程,鄒晉給我介紹了 10 家大大小小的打包廠;而這個數據,21 年的時候才有 4 家。
從固戍海邊到石岩,路程 20 公裡,但周圍有 11 個廢鐵打包廠(圖源:高德地圖)
" 這些新的打包廠都是前段時間行情起來了才新 ' 長 ' 出來的 ",鄒晉打着方向盤調頭補充道," 這個行業又卷又費錢,新 ' 長 ' 出來的打包廠,可能幹不到三個月就隻留下一片廢地 ",談話途中他停好了車,讓我看一個爛尾工廠旁邊的廢棄打包廠。
" 這個打包廠 3 月份才剛鋪好地闆,項目就被叫停了 "。
這個項目的叫停不是特例,因為疫情和原材料價格的上漲,2022 年 3 月的深圳寶安西鄉,陸陸續續有中小制造業工廠關停,比其他區域先行一步感受到了寒冬。
實體的寒冬後還伴随着鋼鐵價格的下降,感受到寒冬破爛老闆們開始自救——打破行規少賺差價。正常情況下,一個打包廠收購廢鐵和将廢鐵賣到鋼鐵廠的差價應在 150 元 / 噸左右才能賺個盒飯錢,但自救的老闆卻将差價打到了 100 元 / 噸,最後一算隻是覆蓋了物流成本。
稀裡糊塗越救越虧。熬不住的破爛老闆,虧光了投入棄廠跑路;熬住了的破爛老闆,縮減規模花錢過冬。
"2021 年即便是普通行情,我們廠裡的貨也有 2000 噸以上,廠裡有 15 個人和 5 台挖機;2022 年普通行情的時候,隻敢把倉位壓在 1000 噸,廠裡縮到了 10 個人,隻剩下 3 台挖機了 ",鄒晉啟動了汽車," 能活下來已經很幸運了,其他不重要 "。
破爛世家,富不過一代
如果不是因為賭博,鄒晉現在應該算是子承父業,而不是白手起家。
鄒晉和他愛人,都是年輕的 95 後,但和他們談收破爛,人民币的最基本單位都是萬。我詢問他是否家裡有礦,他搖了搖頭說頂多是個落魄的破爛二代。
鄒晉的父親才是曾經真正的 " 破爛之王 ",鄒家是粵北客家人,在他還在小學對金錢數字和家中資産沒有具體印象的時候,隻知道家鄉的第一個五星級酒店所占用的幾萬平米的地塊是自家的;每年放假從老家來深圳,閑暇時會跟着父親到不同的店鋪收鋪租。
隻不過,當初的破爛不是廢銅爛鐵,而是廢紙殼。
鄒晉的童年暑假記憶,是跟着父親騎着三輪車,到附近的小作坊裡,打包捆綁它們廢棄的紙殼,有時候自己,甚至還沒有紙殼疊起來高。
鄒晉的商業頭腦是耳濡目染的。每年小學的暑假,跟着父親去印刷廠收被印刷廠印錯的幹淨卡紙,這種卡紙在文具店裡能賣上三四塊錢。他每次都會悄悄收集起來,等到開學的時候就用 5 毛錢一張的價格,再轉賣給同學。
那時候的鄒晉不會知道,這是他的人生第一次站在了時代的潮頭。
千禧年前後五載的深圳,華強北和富士康成為深圳制造業崛起的标志。乘風起,鄒晉父親之前收廢紙殼的小作坊變成了小工廠,後邊越做越大,小工廠變成了大公司。
水大才能魚大,慢慢地,鄒晉父親的三輪車變成了小貨車。廠裡的紙皮單靠父親一人之力已經收不完,剛開始,鄒晉父親隻是叫來了同祖屋的叔伯親戚幫忙,到後面,賺錢的人越來越多,幾乎是半個村的人都做起了廢品回收。
以至于,其他地方教育小孩子常用的 " 如果不好好讀書,你就要去收破爛 ",在鄒晉老家就會變成," 等你初 / 高中畢了業,你就跟着叔叔 / 伯伯去深圳收破爛 "。
到現在,如果你到了深圳的廢品廠聽老闆講家鄉話,有一定的概率是客家話。
命運的分水嶺無時無刻不存在,深圳制造業崛起帶來的垃圾帝國的破爛王們開始有了不同的人生軌迹。
有人幹成了上市公司,千禧年前後,收購深圳電子垃圾的許開華創立了格林美,不斷擴大至上市,成了國内循環回收行業的龍頭企業;處理深圳工業廢物的張維仰成立了東江環保,香港深圳兩地上市,成了危廢處置領域的領軍者。
但也有人,賺得了辛苦錢,卻不能留住财富的饋贈。
鄒晉說,後面的故事就是一個死循環——父親開始賭博,越賭越大,心思不在事業上,資産越輸越多。等鄒晉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在深圳的房産隻剩下了一套自建房。
當我為鄒晉感到惋惜的時候,鄒晉并不覺得這是多值得抱怨的一件事," 我也算是沾到了二代的光,雖然開打包廠的錢是借的,但是剛開始的客戶都是跟老爸一起成長起來的工廠,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幫助吧 "。
正在卸貨的貨車和拖機(圖源:鄒晉)
說這句話的時候,鄒晉正在逗着和自己的打包廠一樣大的兒子," 兒子你放心,爸爸一定為你好好奮鬥 "。
做一個順應周期的破爛之王
收破爛,起碼在鄒晉這裡,是個氪金和靠資源整合吃飯的朝陽行業。
父輩雖沒能乘勢抓住時代東風帶來的财富饋贈,但也給自己留了不錯的底牌。隻要深圳還在大挖大建,他就不會缺少吃飯的資源。
他不是傳統意義上挖垃圾桶掘金的一手收破爛者,也不是開個廢品中轉站收廢品的小貨主。
用他的話來說,前面兩個是幫扔垃圾的人幹活,而自己是把鋼廠不相關的苦活和累活都幹了。賺了錢,不斷購進六七位數機器,是為了讓鋼鐵廠收到廢鐵時,可以直接放進熔爐。
鄒晉收廢鐵所處的産業鍊環節(圖源:雪球)
氪得越多,裝備越完備,玩法和要求就越高。早八晚十二的賺盒飯錢玩法在鄒晉這裡隻是日常基礎操作;順遂周期,提高認知,放大格局,才有開張吃三年的底氣。
畢竟,不貪婪,不孤注一擲,怎麼會等到大漲?
* 本文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