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玻璃呈現女性的隐形勞作
85 後深圳女生謝文蒂,是一個用玻璃來創作的藝術家。
6 年前,她辭去體制内的工作,一個人、一輛車,開始全國到處跑的 " 遊牧式 " 創作。
她的作品非常細膩、有靈氣, 她将工廠阿姐缫絲的手勢 " 植 " 入玻璃泡, 來思考女性隐形的勞作; 把老照片、翻繩遊戲疊燒到平闆玻璃上, 來探索家庭關系的親密與疏離 ……
謝文蒂在駐地創作
謝文蒂曾是國内第一批玻璃專業學生, 當年她碩士畢業回國, 國内創作環境幾乎是 " 荒蕪 "。
如今,玻璃藝術有了更多公衆認知度, 也有更多駐地和委任機會向之敞開。謝文蒂享受眼下這種 " 居無定所 " 的生活: " 我讓自己流動,看看我會成爲什麽樣的人。"
01 裸辭體制内,做遊牧式創作
11 月,謝文蒂在山東淄博博山的玻璃廠
天色幾乎暗下來,我們在淄博博山玻璃工廠見到謝文蒂。玻璃師傅們已經下班了,工廠冷清至極,隻有巨大的玻璃熔爐冒着火光和熱氣。
工廠深處,一張污迹斑斑的木闆搭出來的桌子上,擺着幾件她剛翻好的模具。創作時她總套上一件白大褂,已經穿到發黃,看上去很像一個實驗室研究員。
熔爐裏流動的玻璃液
謝文蒂經常用玻璃吹制工藝來創作,吹制工藝指的是用高溫将玻璃熔化(保持在 1200 度),再用工具将熔爐裏的玻璃料取出來吹制塑形。此時玻璃呈液體蜂蜜狀,晶黃閃亮,格外誘人。
謝文蒂的代表作 " 遊絲 " 系列創作過程
" 但也最費事,費設備、費電、費氣、費材料、費人,雖然國内到處都有玻璃工廠,但能滿足創作需求的五個手指頭應該能數得過來。" 謝文蒂告訴我們。
這幾天,早上 9 點她就進工廠做模具、翻模,将就一頓午飯,晚上趕去另一處吹制工作室吹玻璃。有時要跑去不同的地方找材料、做金屬焊接、找鐵藝師傅改造物件 …… 她要随時在腦子裏演練,不讓某個環節掉鏈子。不久後她在北京重美術館有一個櫥窗展覽,時間很緊張。
半月前,她獨自從深圳開車來淄博,全程 2100 公裏,早上 10 點出發,開到太陽下山,日均開 8 小時。
一個人,一輛車,她稱自己是 " 遊牧式 " 工作方式。每次駐地或去玻璃工廠做創作,都要輾轉騰挪,跟搬家似的。一輛紅色的 SUV ,幾年下來已經開了 11 萬公裏。
她喜歡開車時那種 " 曠遠 " 的感受,看風景、聽播客,經過未曾料到的大江大河,會忽然驚呼震撼。
沿途或日常所見的有趣事物,是謝文蒂的靈感源頭。很難說她的作品有一個聚焦的主題,她想保持住那種即興的東西,于是騰挪、流動,到處走走看看,有沒有可利用的材料和現成品。
謝文蒂在作品《拂過》前
2018 年,她辭去體制内的工作,開始全職做藝術創作,玻璃是她最喜歡使用的材料。
但玻璃有它的脾氣,操作不當或者退火不當都很容易破裂,需要耐心呵護。謝文蒂覺得自己跟玻璃很像,看上去輕盈,但又有真實的重量。高溫時玻璃是液體,柔軟,流動,但冷卻下來以後很硬," 我也挺倔的,比較有韌性 "。
謝文蒂和玻璃打交道已經接近 20 年,作品曾在英國、美國、德國、捷克、挪威展出。這幾年,她才開始更密集地駐地與創作。
謝文蒂在最新展覽 " 太陽底下無新事 " 現場
畢業後很多年,她在美術館做遍各種工作,又持續做了好幾年流浪貓公益救助,偶爾做一些公共藝術,潛意識裏把最難的 " 成爲職業藝術家 " 排到最後面。
直到有一天,她覺得自己必須要面對那隐秘、但絕不消逝的創作渴望。那時她問自己," 如果現在不開始,是不是就不會開始了?"
以下是謝文蒂的自述。
02 用玻璃呈現女性的隐形勞作
佛山南海絲廠女工在工作中
缫絲的手勢細節
2022 年,我參加了大乾藝術中心的駐地 " 河流計劃 ",沿着珠三角水域探訪一些制造業工廠。
在佛山南海絲廠看到女工們站在幾大排機器前,将蠶絲從蠶蛹身上剝離出來,熟練地将比頭發絲還細的蠶絲分離、打結,她們手指翻飛的動作特别吸引人,很有力量感,當時我就想用吹制玻璃把她們的手部姿勢表現出來。
流動的玻璃液
我說服絲廠的女工阿姐們參與到我的創作中,給她們缫絲動作的手勢翻模,再用玻璃吹制的工藝,将手勢定格在透明玻璃泡裏。因爲駐地住在酒店裏,沒有工作室,隻能在酒店的廁所翻模。我的車也成了臨時移動倉庫,用來搬運材料、模具。
" 遊絲 "
第一個版本叫《遊絲》,展出時,我把它們懸挂在一個高十幾米的空間裏,玻璃泡仿佛懸浮在空間中,讓鋼絲繩、玻璃和手勢形成一股張力。
你能看到玻璃泡裏有一隻手,連紋路都清晰可見,但玻璃裏什麽也沒有,是空的,這種隐形的關系正像是我在女工的勞作中體會到的。
" 雙手練習 " 系列
缫絲看上去輕巧,實則需要長年累月的經驗和手部的巧勁。女工們告訴我即使這麽細的絲,也會割傷手指。我和女工阿姐們一起工作了好多天,去年重新做這件作品時又去找她們,作品的名字就是她們的名字,阿梅、阿珍。
在和她們的交往中,我切實地感受到生活的重量,疫情後絲廠效益不好,她們都要打數份工兼職,家裏還有小孩子要帶,生活很不容易。但她們都非常勤勞,樂觀。
《在她的身體裏 - 阿梅》在挪威展出,謝文蒂在講解作品
新做的版本《在她的身體裏》,都是紅色系,有點暗示了女性的身體," 她 " 既指女工也指代玻璃,玻璃的身體也被一隻手戳了一下。在最新版本裏把自己做作品的手也放了進去,某種意義上我也很像一名女工。
謝文蒂在景德鎮駐地
我一直對分形很感興趣,分形在自然裏随處可見:樹枝、動物的角、閃電、火焰、細胞分裂、人的肢體等等。
2021 年在景德鎮駐地的時候,我通過剪加熱的玻璃讓玻璃泡分裂出很多尖端,形成一個個 " 角 "。
陶瓷、玻璃、金屬結合的作品《鏡像(角)》
這七組雕塑裏,上半部分是陶瓷做的,有很粗粝的表面肌理,模拟公鹿的角和樹根,但故意做成粉紅色,看起來很像珊瑚。底座是一塊呈 90 度角的做鏽的生鐵,映照往下伸出的一根玻璃角,它像陶瓷的鏡像,也像個幽靈。
謝文蒂在做玻璃版畫
玻璃版畫系列是我将圖像疊燒在幾層平闆玻璃上,來探索家庭和親人關系裏的親密和疏離。
家庭的老照片、翻繩遊戲、雛菊的花和種子、樹影,因爲疊燒,平面圖像之中産生了一種空間感,使圖像可以錯位或者重疊,有點像是膠片曝光的感覺。
國内第一件在地鐵站裏的鑲嵌玻璃作品
我的第一件公共藝術作品,是落地在深圳機場地鐵站的《美麗新世界》,使用了傳統教堂窗花玻璃的鑲嵌玻璃技術。由于作品體量變大,也直接影響了我對于空間的考量。後來我做作品時,會更因地制宜和考慮作品與建築或公共空間的關系。
" 追氣 " 系列
" 追氣 " 系列是我受邀在香港中文大學深圳校區做的公共藝術作品,這是一件可以融進環境裏的作品。
我用玻璃就像是 " 給空氣描邊 ",在荷花池的岸上立了一個 3 米高玻璃立柱,裏面是互相擠壓形變的幾個大玻璃泡,仿佛空氣在密閉空間裏的膠着狀态。荷花池裏有很多遊魚、青蛙,我做了一個浮在水面,有呼吸、沸騰感覺的玻璃泡泡裝置。
" 太陽底下無新事 " 右窗
今年 11 月,我的櫥窗個展在北京重美術館開幕。在兩扇大窗戶裏,我放置了十多件裝置作品。窗戶引人窺視,我想要給觀衆帶來一場尋寶體驗,通過繩子的線索、鏡子的反射去發現這些 " 調皮的 " 物件。
03 白天在美術館上班,晚上去駐地
謝文蒂在吹玻璃
我上大學是 2006 年,當時中國美術學院的玻璃專業還是新開設的專業,是冷門中的冷門,連老師也是從其他專業調過來組成玻璃工作室。
我們上學的時候隻學過窯制玻璃,有點像是傳統雕塑,先做泥塑,然後翻模,最後讓玻璃在窯爐裏成型,那時我還沒有接觸過熱玻璃,隻在生産玻璃高腳杯的工廠見過吹杯子。
2012 年,在倫敦皇家藝術學院
本科感覺沒學明白,屬于半生不熟,本着中國人學一行愛一行的傳統美德,研究生我就去了倫敦皇家藝術學院繼續學玻璃,當時學校裏的中國人很少。
去了英國後,我才接觸了當代藝術,對玻璃這個材料有了更多的理解。當時隻弄清楚一件事:我不想成爲玻璃藝術家,而是想做一個用玻璃材料做作品的藝術家。
" 了不起的騙子 " 系列
玻璃可以做得非常透明,很輕盈,像個泡泡,也可以做得不透明,像塊石頭,這種僞裝性很有意思。在創作上第一次找着點感覺,是研究生二年級的系列作品 " 了不起的騙子 ",我用黑白兩種顔色,來混淆視覺慣性給人的關于輕重的判斷。
後來我發現,玻璃在中國古代常常作爲替代品出現,比如用來仿玉和修複陶瓷。中國人重玉器和陶瓷,更喜歡不透明的東西。沒出國留學前,我也傾向做不透明的磨砂玻璃。
《另一個我》
《旅程》
後來我還讀到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贊》,了解到東方人對陰翳之美的喜好,和西方人的審美很不一樣。在西方,玻璃是光明之物。比如站在教堂的彩繪玻璃窗下,會讓人有如沐神光的感受。在理解東西方審美的這層差異之後,也有了後來的《另一個我》和《旅程》等作品。
謝文蒂在美術館上班時期
2012 年畢業回國,我也不知道怎麽成爲一個藝術家,當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國内的玻璃創作環境等同于荒蕪,做玻璃太需要設備了。
作爲一個剛畢業的藝術學生,也沒什麽錢,要先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我就選擇了一份看似相近一點的工作,通過事業單位考試進了深圳美術館上班。
我在深圳美術館什麽工作都做過,策展、寫評論、策劃組織公共教育活動、講座工作坊、寫公衆号宣發等等。同時,幾乎每年都攢好假期到美國去上工作坊,學習玻璃的技術。
" 相遇 " 系列
" 相遇 " 系列是我在美國上玻璃工作坊時創作的作品,我在美國西雅圖的森林裏做了一組裝置,它們像是森林裏竊竊私語的小生靈。
個展 " 漏氣 "
2017 年底,我白天在美術館上班,晚上去駐地,也是那時候學會了開車。在深圳市内跑,3 個月開了 8000 公裏,做了個展 " 漏氣 ",重新找到了一點做藝術的感覺。
" 漏氣 " 的名字來自于展覽的英文名 form form form,連着讀就成了漏氣的聲音。這個展覽主要是我對于形狀的探索,我把四個透明玻璃球擠在一個玻璃缸裏,形成一種微妙的張力。撿來的手推車被我貼上黃黑警示膠帶,頂上插了兩個玻璃球,像在博弈,卻又彼此支撐。
決定辭職之前,我處在一種壓抑和自我否定的狀态。這些扭曲的、有洞的、裂口的形狀,和我當時的狀态也有關系。我想表達一種對盡美盡善的抵抗,人應該允許自己松懈一點,有地方 " 漏氣 " 才有辦法呼吸。
04 藝術是一種生活方式
其實做藝術生存還是蠻難的。我現在主要靠畫廊展覽賣作品和委任作品,偶爾有一些設計項目的收入生活。委任作品基本隻能 cover 材料和制作費。駐地基本沒錢,隻提供住宿和工作室,但駐地對我來說特别重要。
今年夏天在重慶器空間駐地,巧的是它坐落在重慶北碚一個廢棄的玻璃工廠裏面,我去了以後才知道,原來北碚的玻璃産業在上世紀曾經非常輝煌。
在重慶的玻璃廠探險
我每天都在玻璃工廠廢墟裏探險,有一次在一個沒拆完的機械車床前發現了一個凝固的向下流淌的玻璃,就這麽懸停了 10 年之久,我摸了摸它,感覺觸摸到了時間。我還找到一些熔爐底的原料,準備熔掉做些東西。
常常有人說,你做作品很折騰,都很遠,我挺享受開車的過程,尤其是開長途。我一天可以開八個小時,隻需要在加油和上廁所的時間停一兩次。開車的時候思緒亂飛,經常靈感和體悟爆棚,有一種大地遼闊任我行的豁達感。
謝文蒂在重慶駐地時的環境
在駐地期間的臨時住所
2025 年,我計劃去浙江龍泉做一個陶瓷的駐地,之後還要回重慶器空間完成駐地和展覽。
藝術家對我來說不是一頂帽子,可能更像一種生活方式。我感受到我仍然不斷在成長,現在我仍然會有很多的困惑、問題、情緒,但我想,就像我做作品的過程就是解決問題的過程,我生活的意義也是解惑的過程。
我希望可以一直做點有意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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