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上能來喝酒嗎?"
作家劉心武一直記得他在 1997 年春天給王小波的最後一通電話,王小波因當日中午喝多了而未應約。不多久之後,王小波去世,這場酒成了永久的遺憾。
"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中國人的酒中心事都在這句詩裏了,我們喝了幾千年,也喝不明白。一切都在酒裏,時間、人間的悲歡離合與難以開口的心事。
作者 | 蘇炜
題圖 | 新周刊 655 期《喝不明白》
爲什麽要喝酒?
面對這個千古之問,整整八百年前,陸遊的一句感慨也許能稍作解答。當時,已近八十歲的詩人居住在江南家鄉,回想曾經的 " 鐵馬冰河 ",憂憤眼前的 " 路有流民 ",内心不太平靜。
日子一天天地流過,直到 " 井梧搖落 " 的秋天到來,陸遊寫下一首看似潇灑,細品卻有點郁悶的《秋思》,其中一聯與酒有關:" 日長似歲閑方覺,事大如天醉亦休。"
閑下來才覺得一天像一年那麽長,即便心裏裝着天大的事,醉一場,也能忘卻——不過,這種忘卻的保質期并不長,酒醒時分,困擾和憂愁還在那裏,不減不滅,灑脫的言外之意,依舊是 " 事大如天 " 的沉甸甸的分量。
(圖 /《笑傲江湖》)
陸遊的這種糾結心态,幾乎貫穿中國人的飲酒時光——歡慶和悲傷,離别和相見,出走和回歸,聚集和孤獨 …… 喝酒的場景和理由有很多,大多數時候,酒不解決問題,卻助推情緒,讓一切社會元素在杯中發酵。
于是,盡管喝來喝去總是喝不明白,但飲者還是甘願一次次化身小舟,在酒的波濤中起伏,反複咂摸人生和時間的況味。
年輕人不喝白酒了?
一杯酒的滋味如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飲酒的姿态、心境和場景,這是酒作爲飲品的最特别之處——
有時候借酒消愁,一杯苦酒入喉,澆的是心中塊壘;有時候以酒助興,杯子撞在一起,都是暢快的聲音。
有人喝酒講究:像《笑傲江湖》裏祖千秋 " 論杯 ",提到汾酒要配玉杯、葡萄酒要配夜光杯、高粱酒要配青銅酒爵、百草美酒要配古藤杯,等等,總之,不同的酒用什麽酒杯喝,各有門道。有人喝酒随性:傳說,西漢時霍去病打赢河西之戰後,把漢武帝賞賜的美酒倒入泉水中,請所有将士共飲,這就是 " 酒泉 " 地名的由來——傾酒入泉,這是何等豪邁的喝法。
2023 年 9 月 9 日,貴陽。酒博會的一面展示牆上,與酒相關的漢字和不同品牌的酒相得益彰。(圖 / 視覺中國)
有的酒越喝越清醒:詩人陳與義見證了南北宋交替,自己也從青年才俊成爲流落江南的失意之人,晚年時候回想起昔年洛陽的酒宴,那是徽宗政和年間,天下一派太平景象,更關鍵的是大家都還年輕,所以 "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 ";但時過境遷,國破家亡之後,再舉杯,也隻有 " 長溝流月去無聲 " 了。這樣的酒,喝得越多,記憶越翻江倒海,心中的痛切也就越清晰。
有的酒就是爲了糊塗而喝的:或者像唐伯虎那樣," 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在半醒半醉中度年如日;又或者像柳永那樣,"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過分悲傷,以至于借酒忘憂。
最讓人羨慕的是元末明初的唐溫如。關于這位詩人的生平經曆,我們一無所知,但透過他唯一的傳世之詩,他作爲飲者的形象格外鮮活。"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酒醒在午夜,湖面靜谧,詩人揉揉眼睛,坐在小舟中打量,一時分不清哪一邊是天空,哪一邊是水面,這一刻,仿佛剛才做的酒夢也有了重量,與空空的酒壇一起,在映照星鬥的湖水中漂蕩。這樣一場醉,任誰能不向往?
有人喝酒有節制:" 竹林七賢 " 裏的山濤,有 " 止飲八鬥 " 的美談——酒量隻在八鬥,不管誰來勸酒都不多喝,哪怕晉武帝司馬炎來勸也沒用,其自知和自律可見一斑。
(圖 /《長相思》)
也有人嗜酒如命:同爲 " 竹林七賢 " 的劉伶,是著名的酒徒,常常喝得不省人事。有一回,妻子把家裏的酒具統統砸碎,要求劉伶戒酒。他假裝同意,并要求妻子準備酒肉,自己要在鬼神面前發誓戒酒。一切準備停當後,劉伶跪着念了一番千古流傳的 " 戒酒辭 ":" 天生劉伶,以酒爲名。一飲一斛,五鬥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 說罷,不等妻子發作,劉伶拿起爲禱告準備的酒,一飲而盡,不久後就又醉了。
以上種種,俱是漫談。幾千年裏,與酒相關的詩詞逸聞數不勝數,更不要說還有無數不被銘記的平民酒局。但該不該喝、什麽酒好喝、跟誰喝、怎麽喝等問題,依舊沒有定論。
又或許,酒事百态即衆生百态,要的就是 " 喝不明白 "。
誰愛酒桌?誰怕酒桌?
在中國,特别是當下,關于酒的讨論在很多時候會陷入道德争議,争議點主要就在酒桌。
相當一部分人并不愛喝酒,隻是迫于社交壓力才在酒桌上推杯換盞;反過來說,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并非不愛喝酒,所厭惡的,恰恰是酒桌上的推杯換盞。
電視劇《士兵突擊》裏,深谙世事的成才向天真的許三多發表了一通 " 酒論 ",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這世界上有能喝酒的人嗎?沒有!隻有能扛的人。選擇了當兵,就要做能扛的人。" 上了酒桌,所有問題都不成問題,隻剩下 " 喝不喝 " 這個問題了。
在所謂的酒文化中,擺酒、倒酒、敬酒、讓酒、擋酒、醉酒等一系列行爲,都包含着複雜的意蘊,它們是 " 前浪 " 給 " 後浪 " 設置的一場試練,也是 " 前浪 " 們辨認彼此的一種手段。甚至,酒桌上作爲閑談的段子,也折射着幽微的社會心态。
上了酒桌,所有的問題都不成問題。(圖 /《繁花》)
小說《滄浪之水》就借主角之口,解釋了爲什麽一些看似俗不可耐的玩笑卻能在酒桌上引來喝彩:" 不會來幾段,上了酒桌你說什麽?說真的領導不高興,說假的群衆不高興,說葷的皆大歡喜。"
這種酒桌氣質,延伸至酒桌之外,甚至影響了衆多酒企的營銷手段。
白酒是此類酒局的絕對主角,酒企深知如何照顧消費主力軍的各種情緒,一會兒勸他們 " 舍得 ",一會兒安慰他們 " 難得糊塗 ",最後還不忘貼心地提醒 " 可不要貪杯哦 "。
各類名酒的廣告詞,也與酒桌上的豪邁氣質相通:從 " 名門閨秀 " 的五糧春,到 " 喝出男人味 " 的老白幹;從 " 往事越千年 " 的白雲邊,到 " 千萬億個夢想 " 的夢之藍;從 " 數風流人物 " 的古越龍山,到 " 悠悠歲月 " 的沱牌曲酒 …… 許多年輕人感到不解,是因爲他們還不理解酒桌,也不理解享受酒桌的中年人——或者說,不願意理解。
2020 年 9 月 18 日,湖北武漢。酒吧裏喝酒的女生。在酒吧的 " 保護色 " 下,人們隐藏和釋放自己。(圖 / 王翮)
幾年前,曾有一種擔憂籠罩白酒行業:年輕人以後不喝白酒了,怎麽辦?
這種擔憂不無道理。從數據上來看,2022 年中國白酒的産量是 671.2 萬千升,相較 2021 年下降 5.6%,白酒的産量正在逐年下降。
但另有一種說法流行,就是等年輕人不再年輕之後,自然會愛上白酒。一些數據好像也的确支持這種判斷——白酒的産量雖然下降,銷售總額卻保持了上升勢頭。據統計,2022 年我國白酒行業完成銷售收入較 2021 年增長 9.6%,利潤增長 29.4%。這樣的數據能解決不少酒企的焦慮,也讓很多看空白酒的年輕人洩氣。
不過,油膩膩、沉悶悶,等級森嚴,勸酒成風的酒桌不被歡迎,在當下中國逐漸成爲一種共識。不光是不善豪飲的年輕人,中年人也慢慢卸下了以酒爲名的負擔,這可以被視作社交清朗化的一個好開始。
酒局之外,更有美酒中國
有一種說法—— " 酒桌即中國 ",其實并不準确。
中國何其大,應酬酒局遠不能覆蓋中國人的飲酒場景,真正的酒文化,不是敬不敬酒的拉扯,而是關乎曆史、關乎地理、關乎社會情緒、關乎山川風物的大學問。
以早酒爲例,喜歡刷短視頻的人,對于這個概念應當不陌生。這種流行于某些地方的喝酒習慣,借着互聯網廣爲流傳,刷新了很多中國人對喝酒時間、喝酒場景的認知。
晨光熹微,當城市中大多數人還在睡夢中的時候,街角的小攤漸漸熱鬧起來。塑料桌椅在門前擺放,食客們熟悉地點好菜,三三兩兩地坐下。竈台上熱氣蒸騰,端上來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但酒總是必不可少的。
湖北的豪橫早酒風。(圖 /bilibili@麥總去哪吃)
這種清晨小攤上,自然沒有價格動辄上千元的名酒。要麽是價值十幾塊錢的所謂 " 光瓶酒 " ——沒有繁複的包裝,酒裝在一個白色或綠色的瓶子裏,勝在物美價廉,被酒友們親切地稱爲 " 口糧 ";要麽幹脆是街邊售賣的散打酒,從大大的酒缸裏舀出一勺,正好裝滿一個塑料杯,兩三塊錢就能解饞。
從高空俯瞰中國版圖,如果說奔流不息的長江是中國最重要的美酒脈絡,那麽散落在長江沿岸的早酒習俗,則是酒香的副産品。
長江上遊多山,碼頭是陸運和水運的連接點,川渝人趕路之餘,要點一碗豆花飯充饑、下酒;中遊的武漢人熱愛風風火火的 " 過早 ",也熱愛一杯香醇甜美的 " 蛋酒 ",把雞蛋打進熱滾滾的米酒中,最适宜抵禦濕冷。湖北小城監利據說有數千家早酒攤,在短視頻平台上,熱鬧的早酒是監利的一張新名片,晨光中飲酒的日常,則是奔忙的都市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灑脫。
2024 年 3 月 3 日,成都。一家滿座的小酒吧。趙雷的一首民謠,讓成都和酒的關系越發密切。(圖 / 郝文輝)
孕育川酒、貴酒、蘇酒的地貌,釀就江南黃酒的人文,以及吉林和甯夏紅酒的開拓、哈爾濱和青島啤酒的快活,再加上各地不同的酒風酒俗," 喝點什麽 " 與 " 怎麽喝 " 的答案豐富多元,正折射了中國酒的豐富多元。
酒局之外,才見美酒中國。
從悅人到悅己:
飲一杯功績社會的 " 解藥 "
近兩年來,中國人飲酒的心理似乎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相比于傳統酒局中的以酒悅人,越來越多人正在學會以酒悅己。
有調研機構發布了《酒精飲料的消費習慣》,發現超過一半的酒精飲品消費者,目的是放松。在學會獨處的年代,更多酒局已經分解爲與自己幹杯的獨飲。
所謂 " 日咖夜酒 " 已經在年輕人中流行多年——白天喝咖啡,保持清醒;晚上喝酒,用來放松。有的咖啡館甚至幹脆和酒館融爲一體,日夜酒咖交替,迎接年輕人來來往往。
2024 年 3 月 3 日,成都。在小酒館裏喝酒的年輕人。昏黃的燈光下,有酒也有心事。(圖 / 郝文輝)
網易數讀發布的《當代年輕人輕飲酒調查報告》顯示,大量年輕人通過 " 輕飲酒 " 抵達微醺狀态,從而獲得徹底的輕松。當然,微醺不來自高度白酒,也不來自便宜卻脹肚的工業啤酒,而來自個性化的精釀啤酒,或者是度數更低、口味多樣的預調酒。還有人開發出各式各樣的自制雞尾酒,以及創意十足的 " 便利店調酒 "。
往深處想,這也是酒從 " 不好喝 " 轉向 " 好喝 " 的本質性改變:酒桌上互相勸酒的一個隐藏前提是 " 酒不那麽好喝 ",如果酒好喝,何必躲來讓去?但能夠讓人自飲自酌的酒,滋味一定不會太差。
有媒體報道,去年青島啤酒節舉行 " 酒王争霸賽 ",吸引來自全國各地的啤酒愛好者前來比拼酒量。賽事專門設置了 " 吹得響亮 " 和 " 大海無量 " 兩項比拼,前者比吹瓶速度,後者比酒量,在舞台旁邊是實時更新的 " 酒王榜單 ",前十名的成績都會公布,速度最快的選手,可以在三秒内幹完一瓶啤酒。
2021 年 7 月 19 日,第 31 屆青島國際啤酒節,青島西海岸新區金沙灘啤酒城大篷裏歡歌笑語,其樂融融。(圖 / 視覺中國)
盡管酗酒不被倡導,但如此自在的飲酒方式、如此性情的城市精神,有着感染人心的力量。也許,這即是正在萌芽的全新的酒文化。
從一線城市的時尚酒館到農村大集上的廉價酒攤,從回歸平靜的酒桌到一人居家的微醺,相隔千萬裏,氣質千差萬别,卻牽連起當下中國的飲酒生态,映照國人的精神生活。
在小說《一地雞毛》裏,作家劉震雲給主人公小林安排了一瓶啤酒的結尾:" 這天晚上吃飯,老婆用微波爐烤了半隻雞,又讓小林喝了一瓶啤酒。啤酒喝下去,小林頭有些發暈,滿身變大。這時小林對老婆說,其實世界上事情也很簡單,隻要弄明白一個道理,按道理辦事,生活就像流水,一天天過下去,也蠻舒服。舒服世界,環球同此涼熱。" 電視劇版本裏,飾演小林的陳道明也複刻了這一幕,在醺醺然中擁抱生活的庸常。
還是那句話——酒解決不了太多問題,但它提供的松弛感,已經彌足珍貴。
原标題:喝了幾千年,從來喝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