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來源于貓盟 CFCA ,作者是巧巧啊
今年 3 月,在春天最後一場雪落下前,我和鏡羽來到小南溝,住在老齊家,開始了團隊兩周的駐村工作生活。
小南溝、飲馬池都是自然村,被歸入更靠外的樂毅,合并爲一個行政村。三個村的位置就像一個躺平的 " 人 " 字,外圍的樂毅是頭,小南溝和飲馬池則像 " 人 " 字的兩隻腳,深入太行山,往裏再無人煙。
這個 " 人 " 字,是我們最熟悉的豹鄉路。
我們和這 3 個自然村打了十年的交道,一方面是因爲老豹子隊員老齊就住在這裏,後來因爲 2018 年我們定居的集裝箱基地就在村外六七公裏,因此無論是豹吃牛補償、還是做野豬防禦的試點,抑或是夜巡找動物,這都是我們常常造訪的地方。村裏的人或狗,我們都會覺得眼熟。
而村民們認識我們,更多是從大錘 2019 年在這裏挨家挨戶發野豬喇叭開始的。那會兒看到我們的車或人,老鄉和我們都會笑笑招招手,聊聊野豬喇叭好不好用,還有沒有。
10 年的交道始自老豹子隊員和豹吃牛補償。© 希夷
不鹹不淡的關系改變自去年我們選擇在這裏做豹鄉田。104 畝農田的租賃和用工,讓我們和絕大多數老鄉的切身利益緊密相關。老鄉們和我們的話變多了:能不能把我的地也租下?用人幹活能不能叫上我?你們怎麽安排的,爲什麽用他不用我?爲什麽一天的工費是 100 不能是 120?
我們和老鄉開始有了一種類似于甲方、乙方的關系,背後有了金錢的驅動和需求。讓我們開始反思的事件是,去年 8 月末,我們種植的 2.4 畝糯玉米,80% 都被偷了;就連我們菜園裏的貝貝南瓜,還沒到成熟就被偷到隻剩 6 個。
蓓蓓和碩果僅存的貝貝南瓜。© 巧巧
" 誰幹的?" 這是最好回答的問題。
" 爲什麽老鄉會伸手,我們是不是沒有讓老鄉真正理解豹鄉田的價值,我們是不是沒有在生産環節考慮清楚老鄉的需求?" 這一系列的追問,才讓我們不得不直接而痛苦地面對自己的不足。
于是,我們決定深潛下去,重新去看見這個相處了十年的村莊。
不敢想象十年後的樣子
駐村之前,我們就知道,這裏和其他村莊一樣,是一個老齡化的空心村。42 戶 70 餘口人,在村的老鄉平均年齡 65 歲。進了家門,我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忠堂叔和巧珍姨家裏有十來畝地,3 頭牛。忠堂叔腿腳不方便,一直跟同村的趙叔搭伴幹活。這兩三年,他的關節也開始腫痛,哪怕是用農藥化肥料理玉米地,這些畝數對他來說也成了負擔。
巧珍阿姨血壓血糖指數都很高,腿腳也不好,隻能坐着電動代步車沿着村村通的路去串門。但是她以前幹活可是一把好手。每年都進山摘猴頭菇等蘑菇,滿山走,看到蘑菇就把外褲脫下來,系住褲腳,一直到整條褲子被蘑菇撐滿得就像兩個大口袋,才往後沉沉一背回家去。
盡管各有各的疼痛,他們還是會很熱情地招呼我們,弓着背扶着腿問我們要不要喝水吃瓜子,一定要來家裏吃飯,再一路把我們送到院門口。盡管生活不便,他們的屋裏仍然種着十來盆花,鄰村飲馬池的奶奶想要仙客來,最先想到的也是托我們找巧珍姨要。紅的粉的紫的黃的,它們是巧珍姨新的驕傲。
社區協作顧問郭姐和巧珍阿姨,小貓也很喜歡撲花(旁邊的小蟲子)。© 巧巧
小友叔和忠堂叔一樣,也是村裏的外來戶。13 歲做鐵匠來到這裏掙工分,一晃就是小 60 年,雖然自己的手藝活兒還在,但是要照顧卧病在床的老伴,小友叔牛也不敢養,在家看看電視抽抽煙,偶爾幫忙做些工,料理自己的兩畝地,就是一年了。
曾經也有叔叔對我們去年的用工不滿,開車攔路,破口大罵。但是當我們接連上門,他也開始坐在家裏鋪着黃毛巾的沙發上抽起煙跟我們倒協倒協(聊天),聊自己的孩子,說起 " 我管的地,肯定沒人敢偷 "。當他知道我們種地、做豹鄉田的錢都來自于捐贈,也會沉思一下說道:" 你們也可不容易啊,在家裏吃飯吧。"
我們也會被盛情的老鄉熱情接待,從日暮聊到夜深。© 巧巧
無論前事如何,當我們認認真真地坐在他們的炕頭開始傾聽他們的故事,他們臉上總會流露出熟悉的祖輩的慈祥。有時候聊到餓了,我不好意思地問,家裏有沒有零食?叔叔們會立馬擡腿着急忙慌地給我們找來太谷餅、麻花," 可不能叫你們餓着了 "。
我們也會問老鄉," 您覺得咱們村加點什麽活動,或者設施,能讓您更開心呢?"。每每問出這個問題,老鄉們的手都會搭起來,看地闆,或者看空中某個地方,思考。一陣沉默之後,答案都是相似的," 也沒啥吧 "。
然後話題會回到我們身上," 你們來這裏可不容易哇,這裏冷得很,可悶了。"
但是問到他們願不願意離開,答案也非常一緻,住慣了,樓房咱可不行,都沒人倒協(聊天)。
我們隻能一個個地猜着:那麽,比如我們給咱們村搞個豐收節?或者把戲台修好,找人來唱戲?或者做養花大賽?
他們的答案也很相似:好啊,熱鬧點,當然好嘛。
秀萍阿姨的家有很多可愛的小細節。© 巧巧
因爲我們拜訪的時間距離正月還沒多久,家家戶戶都還留着招待孫輩朋友的瓜子花生。傑哥說:再晚點,沒人去,瓜子匣子就空了。
就像現在的村子。
在這裏生活了五十年甚至七八十年的叔叔阿姨,他們期盼的,都是三四十年前戲台還熱鬧着的生命活力。對于這樣慢慢衰老,年輕人離場的村莊,我們想要做的社區保護,必須面對這樣一個本質的母題:伴老。
不賺錢,還得種地?
但是在這裏,絕大多數老鄉現在最大的苦惱不是衰老,而是牛不值錢了。
42 戶人家,超過 90% 都養着牛,少的有一頭,多的有三四十頭。自 80 年代和順引進西門塔爾牛以來,養繁殖母牛生小牛,賣小公牛已經成了農業的頂梁柱。農田裏的黃玉米,大多數也是爲自家牛種的,從玉米到稭稈,都可以作爲牛的飼料,讓牛健康長膘。
年景好的時候,一頭大母牛能賣到 3 萬,小牛的價格也有 14000-16000 元。然而,去年牛肉價格開始斷崖式下跌,一頭五六百斤的小公牛隻能賣到 5000-6000 元,懷着崽的母牛才将将過萬。
" 太行和牛 " 的繁育,是和順農業的支柱産業。© 肖詩白
剛剛過去的三月,不少老鄉家的母牛都下了小牛,小牛長得飛快,一個月就能到 100 斤。我們在老鄉家的牛圈裏被萌得大呼小叫,叔叔阿姨卻在一邊寵溺地添水加料,一邊歎氣:賣不出去哦。
這些牛裏,有最頂級的紫花淨臉的 " 太行和牛 ",也有不那麽頂級的花臉牛兒,它們無辜地吃着稭稈和飼料,皮毛泛着被好好喂養的油亮光澤,并不知道享受着寶貝待遇的自己竟然是 " 賠錢貨 "。
跟鏡羽對視的紫花淨臉小牛,出生一個月就已經很美貌了。© 巧巧
但是這筆賬每個老鄉都會算,養牛離不了人,365 天的放牛出圈、程度不同的補飼加餐,放養一頭牛光料的成本就需要 4000 元,圈養的成本需要 6000 元,隻有小牛的收購價上到八千以上,才能勉強補貼上人工。不然就是養多虧多。
老齊家裏的牛已經從五六年前的十幾頭減少到 4 頭,放牛的天數少了,但其他的活兒并沒有變少。以前能補貼家用的除了賣牛,還有賣玉米。跳樓的牛價也帶來了下滑的玉米價格。畝産 1300-1500 斤的玉米(指玉米粒),去年的收購價也從往年的 1.3 元 / 斤降到 1 元 / 斤,不少老鄉心疼得一直不舍得賣。似乎隻要不賣,自己就沒白種一年的地。
" 農民苦啊。" 對于沒有任何議價能力的農民來說,看天吃飯的 " 天 " 多了好幾重。
朱愛雲叔叔和家裏的牛。© 肖詩白
于是,我們也好奇,既然種地養牛不掙錢,他們是不是不用費這些工?
但是我們發現,在村裏的除非身體不便,或是真的幹不動了,否則多多少少都會種一些養一些。盡管有的兒女已經獨立成人,也有反哺的能力,但對叔叔阿姨來說,這仍然是他們最有價值感最有創造力的工作,在這些日複一日的勞作中,那些老繭子裏,有他們需要的安全感和意義。
盡管 " 苦 ",但他們仍然會做到吃不動 " 苦 " 的那一天……
最能接受豹子的人
如果說 " 衰老 " 和 " 苦種 " 都是鄉村普遍的難題,這裏最大的不同可能是,留在鄉村裏的他們,可能是這個時代最接受豹子的一群人。
和其他地方的聞豹色變不同,他們并不恐懼,都知道山裏有老豹。
嗯?© 貓盟
我們問返鄉養牛的王叔,您猜咱們這塊地邊有幾隻?他說,這我可猜不着,三四隻可有吧?
" 我們去年到現在已經拍到八隻了,大年三十還有一隻母豹帶着三隻小崽來田邊給咱拜年哩。"
" 哎喲,它們都躲着人,就你們裝那個相機能拍到,我們都看不到。" 稍過一會兒,他補充道,我以後看牛可得看緊點,不往溝裏走那麽深。
個體 F26 的孩子在田邊抓雉雞 © 貓盟
巧珍、秀萍阿姨都見過小豹(可能全村都見過)。好幾年前,忘了是哪位阿姨把小豹抱回了家,晚上就聽母豹在外面吼,第二天又趕緊把小豹送了回去,送回去之後母豹就不叫了。
雖然巧珍阿姨現在上不了山了,但是還是能聽到豹的消息。今年春節,她兒子回家,在牛圈外的雪地上拍到了大大的豹爪印,發給了她。
" 豹是君子,你不傷它,它就不傷你。" 這句話被不同的老鄉說着。崔叔今年 53 歲,記得非常清楚,去年 5 月就在豹鄉田的三岔口看到豹揚着尾巴從地裏走過,一颠颠地下了田壟沿着田那溪又進了山。
回憶起來,那天微暗的天色他還記得分明。因爲盡管在這裏從小長到大,豹也不是說想見就能見到的。
比起在豹鄉田種地當管家,崔叔感興趣的其實是紅外相機。" 我能不能也跟你們一起裝相機拍豹子。"" 你們看看我能不能行。" 像崔叔一樣表現出興趣的還有好幾個人,當他們來到我們的小院,看到大大的豹子數毛照挂在牆上,他們都會端詳許久," 真是好看哩。"
高清的豹子背影 大貓、肖詩白攝
讓他們知道紅外相機能拍到豹子的不是我們,而是老齊。從 65 歲到 75 歲,老齊做了十年的老豹子隊員,沒少跟老鄉們說道。他關心每一次數據裏的豹子多了還是少了,有沒有帶小豹,變少的時候會問我們,我這裏的豹子怎麽好像少哩?
老齊的身闆總是直直的,拿着小盒子去收卡。© 希夷
去年我們擔心他的身體,勸他退休,老齊特别難過。榮休會的場外,他在窗前跟我說,我舍不得這些相機,我覺得它們也舍不得我,萬一我不去收了,它們看到别人可能也會想我,老齊呢,老齊怎麽不來哩。
蓓蓓爲三位榮休的老豹子隊員準備了他們守護過的豹子合影。老齊把豹子的照片貼在電視下面的櫥窗裏,和家人的照片、全家福放在一起。也許對于老齊來說,豹子早就成了自己的家人。
太行山裏的老豹子隊員。© 矛頭蝮
這樣的熟悉程度和包容度,是數百代太行山裏的人沉澱出來的。他們熟悉山裏的動物,接受它們像鄰居一樣出現在自己身邊,如今,這樣的 " 和諧 " 已然變成當下的稀有物,總能讓我們動容。
我們能做什麽?
我們能爲他們做點什麽?豹鄉田可以怎麽變成他們新的支點,而非他們新的甲方?
再回到豹鄉田的初衷,我們厭倦了駁斥 " 保護限制發展 " 的借口,對打不完的 " 栖息地 " 保衛戰感到疲憊,面對必須跟農村、農田共存的 " 豹保護 ";我們需要豹鄉田來證明,保護也能帶動發展,更進一步地,共存式的發展也能反哺保護。
我們需要打造 " 豹鄉田 ",爲這個時代的豹保護打樣——限制我們投入保護的,是保護和發展的方法缺失,是竭澤而漁追逐高利的發展模式,而非其他。
豹鄉田 © 大貓
因此,從豹鄉田的需求來說,我們需要叔叔阿姨參與其中,成爲這裏的管家,成爲收入的獲益者;像老齊一樣,做生物多樣性的保護者,而非僅僅是勞動者。沒有哪裏比這裏的老鄉更适合做" 豹鄉田管家 "了。
但是反過來,叔叔阿姨們的需求,我們能滿足嗎?
走進社區,是融化、重建關系的基礎。© 巧巧
我們能不能讓他們承擔自己能完成的責任,而解決他們無力的部分?我們能不能除了請他們種地之外,還能重構他們的公共生活,爲他們提供更豐富的文藝生活?我們能不能讓他們感受到被關注、尊重、理解和信任?對于那些難以參與勞作的老鄉,我們的收獲和收益是否也能讓他們生活得更好?
聊到這裏,我們其實早已脫離了 " 被偷 " 的痛點。每一次 " 看見 " 和 " 傾聽 ",都在讓我們思考,以什麽樣的态度和方式來合作,有什麽樣的資源來陪伴。
上萬字的社區訪談記錄,一層層地豐滿着我們對這裏的認知和情感,也在幫我們重新展開對豹鄉田和豹鄉田管家的想象。
雲山的鏡羽帶着多年在雲南積累的社區經驗幫助我們重新出發,太行山給她送去人生中第一場大雪。© 巧巧
春日最後一場大雪後,來自南方的鏡羽驚呼:" 好大的雪啊!" 在她的幫助下,我們也見到了新的 " 風景 ":從豹的保護需求出發,在對人的關照中找到保護的閉環。
訪談和合作仍在繼續,我們重新調整了種植方案和合作模式,最終找到了 11 名簽約的豹鄉田管家。關于我們和老鄉們如何溝通,如何合作,又是新的故事了。
雪融,杏花就開了。© 巧巧
豹鄉田
這裏出産三種産品:完整的生物多樣性、生态友好的可持續農業、人富豹肥的鄉村振興;這裏是農田保護小區,也是豹的友好鄉鄰。
保護可以帶動發展,發展也能反哺保護。認養一塊豹鄉田,支持中國偏遠山區的農民、保護中國的野生豹。
期待豹鄉田開啓的新故事。© 王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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