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想到,2023年的第一個月,重頭戲不隻有春節檔。
國産劇也來了場小爆發。
差不多時間開播,風格各異,且都曾引發巨大讨論:《三體》《狂飙》以及《平原上的摩西》。
這三部,肉叔還在慢慢刷。
今天先聊最短,争議和風格也最明顯的——《平原上的摩西》。
必須強調一點的是,《摩西》一定會在2023年國産劇留下特别的一筆,也是珍貴的一筆。
《摩西》實在特别。
畢竟入圍第73屆柏林國際電影節劇集單元,導演張大磊的創作風格确實不同于以往國産劇叙事。
但要說好,卻又承認它的确太過争議。
它改編自雙雪濤同名懸疑小說,卻又不像個懸疑作品。
被放在"迷霧劇場",與這一限定領域的珠玉在前(《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本想形成隐隐的競争之勢,卻又發現根本就不在一條賽道。
在講這部劇之前,肉叔得先聲明。
如果條件允許,請在觀看本劇前先抽個把小時,看一遍原著,不長。
因為這不僅可以幫你理解劇情,最大程度上減輕觀看時可能産生的困倦茫然。
還因為這篇文章,會涉及大量劇透與原著對比。
——這也是肉叔非要等大結局後才寫它的原因。
你會發現。
《摩西》的好與壞是一體兩面。
無論是愛之者的瘋狂,還是惡之者的厭煩,都是它某種程度上的"罪有應得"。
01
摩西是誰?
聖經中,這位猶太人的民族領袖,憑借神的旨意分開紅海,帶他的子民逃出生天,并将敵人淹死在紅海之中。
劇中所涉及摩西分海的典故,便來自于此。
從第一集到最後一集,貫穿整個故事。
一個人隻要他心裡的念是真的
心是誠的
就算高山大海都會為他讓路
你把這湖水給我分開
你如果是真誠的
高山大海都不會阻擋
這顯然是某種創作者的隐喻,先按下不表。
而劇集最先展露出的,卻是脫胎于這個典故的時代哲學。
——也是在兩代人的拼湊下所形成的城市記憶。
莊家。
父親莊德增,母親傅東心,兒子莊樹。
李家。
父親李守廉,女兒李斐。
孫家。
父親孫育新,兒子孫天博。
警察局。
師父蔣不凡,徒弟趙小東。
以及成為趙小東徒弟,長大後,将兩個時代串聯起來的警察莊樹。
總共9人。
卻跨越兩代人之間,并涉及10個受害者的"連環"兇殺案:
九六年廠長夫妻被殺案(2人);九六年出租車劫殺案(6人);以及十餘年後再次出現的城管連環殺人案(2人)。
原著裡。
改編自真實案件的故事都分别用每個角色的第一人稱來寫,乍一看,挺像一桌還原式的劇本殺。
但《摩西》最大的争議點,在于它的重心與懸疑無關。
故事發生在1996年。
地點,卻從東北被導演搬到内蒙古的呼倫貝爾。
不像其他懸疑劇——動辄音效、剪輯加快與人物表情特寫來抓人為主的套路。
而是通過各種長鏡頭與緩慢的運鏡,盡可能塑造出真實感。
這也是導演最大的用意,時代,大于懸疑。
他要做的,是把熒幕上離人千裡的故事落到最實。
把屏幕變成玻璃,甚至鏡子。
就像第一幕。
男女公園相親,随着船槳鐵皮刮擦的嘎吱聲,兩人略帶尴尬的言語試探,女人的羞赧。
氛圍感,一下就起了。
-我平時愛看看書 畫畫畫
不喜歡被人打擾
-那,晚上睡覺一塊兒嗎
也是在這樣以懷舊為主的基調上,故事朝着"城市記憶"的方向延續。
圍繞三個家庭,與三個警察展開。
莊家,從莊德增與傅東心的相親、結婚到有了莊樹的婚後生活。
李家和孫家,從小時候李斐與孫天博上學,到長大後二人結婚。
警局,從犧牲的蔣不凡,到後輩居上的新警察們。
沒有什麼心驚肉跳的瞬間,除去兇殺的标簽之外,基本可以當作一部生活劇來看。
就連兇案,導演也刻意地淡化了犯罪的沖擊力。
隻把它做成人與人日常生活中,一個負面卻必然的組成部分。
它明明白白地告訴你——
不講死人,隻注重活人,哪怕這個活人會死,我還是想講好ta沒死的部分。
比如一個父親是怎麼走上犯罪道路的。
沒給你看行兇過程。
鏡頭隻拍了三處:女兒的斷腿,父親的記恨,城管的作為。
告訴你,這是動機。
原著中為城管執法導緻女孩被燙傷毀容
看這個女人的家庭是怎麼分崩離析的。
沒有大段的狗血撕逼。
隻拍給你看:她喜歡看書,喜歡思考,丈夫與兒子不共鳴,憋悶的内心以至于看到掉落的大蔥而莫名痛哭。
告訴你,這是根因。
以及一個警察為什麼抓錯人,又為什麼被誤殺。
沒有驚險的動作特寫。
故事隻留下那個年代沒有指紋庫這樣的無奈現實。
而警察除了守株待兔之外,便隻剩下釣魚執法、以身犯險這唯一的路。
由表及裡。
如果說悲劇的出現是果,時代是因,那麼很明顯劇情一直在講所有事情為什麼會到這步田地。
沒有激烈的畫面與講述時代敏感性的細節(審核也不允許有)。
它隻告訴你。
因為因果循環,造化弄人。
所以每個人在時代的夾縫中,都有屬于自己的不得已與勉強。
活着的,死去的,以及活着還未死去的,都是。
難熬的真相、難熬的生活、難熬的婚姻
在這個沒有神的時代,好像人人都在渴望一位摩西的出現。
但摩西沒來。
于是人與時代,終究是經不住這樣的暗流洶湧,雙雙決堤。
02
豆瓣上,大量差評都出奇得齊心。
集中攻擊兩點。
其一,是劇集反觀衆觀看習慣,抛棄掉了電視劇常用的叙事步調,整部作品更像一部文藝電影。
那些抱着看懸疑劇心态來的人,大多覺得被騙。
"挂羊頭賣狗肉"。
其二,是劇本叙事層面。
雖說《摩西》大體仍是遵照原著,隻修改了地點與結尾。
但由于導演過多将篇幅挪用給時代群像,導緻原著中許多情節與細節被大量删減。
比如涉及到十年浩劫與下崗潮的橋段,被一筆帶過。
但就創作層面而言。
一些較為重要的細節也的确被忽視,甚至是刻意弱化。
比如原著中當警察來孫氏診所打探消息,涉及96年平安夜李家父女的案件時。
李守廉此前為了保護女兒,和女婿孫天博約好。
如果出了事。
就把診所裡那盆茉莉花(劇裡改成夾竹桃)挪個位置,他每天路過,一眼就能瞧見。
可劇裡雖然拍出這麼一個情節。
卻非但沒有前後文的鋪墊與說明,也沒有人物之間邏輯的互通。
如果觀衆沒有看過原著,或是不記得這麼小的細節。
那麼很大程度上,會一頭霧水,不知道這是在幹嘛,也會對後面李守廉的轉變感到奇怪。
這個人怎麼忽然這樣?是我漏掉什麼了嗎?
同理,還有莊樹找到李斐的日記。
他發現這本筆記的扉頁上,曾寫下一句詩。
"誰都不能永在,但是可以永遠同在。"
而如果沒有看過原著。
你很難知道這句詩不是李斐寫的,而是傅東心寫的。
這是傅東心送給李斐的聖誕禮物。
同時,也是兩位女性之間如師如母的情感見證,進一步證明了傅東心的思想對李斐的影響。
這是兩個同樣心比天高的人,多年不見後,還能共同擁有的默契。
如果說傅東心是莊樹的生母,那麼她大概也算作李斐精神上的母親。
她的存在。
對男女主二人後來在湖中相遇所産生的思想交鋒,具有極大的決定性因素。
除此之外。
還有台詞照搬原著過于書面,演員不夠匹配人設,不夠還原原著等等诟病。
雖說董寶石作為rapper的演技驚豔了不少觀衆。
但最大的反面教材,其實是海清所飾演的傅東心。
原著中。
傅東心雖然是個理想主義者,卻還能将生活中的自我與書本分清。
但劇中,傅東心不但每天沉迷于自己的世界,選擇離婚離家,且角色表現給人感覺都像是一直飄在空中。
還記得肉叔cue過的那個大蔥橋段麼?
雖然我解釋過這一幕。
但也無法否認,這一幕劇作的原創被許多人吐槽。
也許是海清的情緒遞進沒做好,也可能是角色的動機伏筆不夠。
導緻許多人看到這一幕,并沒有産生共鳴共情,甚至有些好笑。
而哪怕導演出面澄清。
卻也沒有抵消觀衆的質疑與困惑。
一部打着懸疑标簽的文藝作品本就折騰。
在此之上,還要理解消化你突如其來的文藝手筆,這不是為難人嗎。
這裡傅東心的爆發是因為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普通人。
她總覺得自己不應該生活在現在這個地方,每天蜷在小屋子裡面,她想以書為伴,去更開闊的地方,但是去哪她又不知道,至少不是去和姐姐買蔥。
張大磊采訪
諸如此類。
種種脫離于觀劇習慣,與原著對比拉踩的因素疊加在一起。
最終,便導緻大量書粉與觀衆瘋狂一星,也将整部劇的評價拉向了兩極。
——喜歡這樣風格的。
會覺得導演明顯是對賈樟柯、侯孝賢的緻敬。
能在一部網劇中看到如此缜密的群像刻畫,以及目不暇接的鏡頭技巧,不僅驚喜,還獨樹一幟。
在觀看過程中,你甚至會懷疑攝像機在哪裡。
好像所有人都是真的生活在那裡一般,除了主線之外,生活更是處處看點。
1987年發行歌曲《雪在燒》、課文維瓦爾第《四季》、名著《飄》、1978年動畫片《狐狸打獵人》
但另一方面。
這也設置了一個不低的觀看門檻,将許多慕名而來的觀衆攔在外面。
孰好孰壞,孰恩孰罪?
可能這部劇集在創作時,導演也好,團隊也罷,也早就厘清利弊,算好得失。
罪惡是生活的一部分。
而生活是時代的一部分。
他們想要表達的。
其實是時代與生活、生活與罪惡互相折射、互為成就的一種特殊奇景。
大時代與小人物們本就可以相互置換,彼此勾連。
大,可以海納百川。
小,也能管中窺豹。
至于看客們能否理解,就看自己的緣分造化。
03
争議聊清了,但疑點還沒有。
還記得肉叔留下的那個伏筆嗎。
摩西,摩西。
這一個明顯的隐喻,代指的是誰?
在解釋這一點之前,如果你還記得劇版上線之前,小說原著的首次改編,是周冬雨和劉昊然的電影版本。
隻是名字變了,從《平原上的摩西》到《平原上的火焰》。
如果說摩西這個典故作為意象過于生僻,因此被換掉,算原因之一。
其次,更因為從"摩西"到"火焰",代表的是電影主題的變化。
前者指的是時代與救贖。
而後者則直接将重點放在莊李二人的愛情上。
圍繞火,這一從童年到青年時期,最凜冽和震撼的意象展開。
而劇版之所以保留摩西。
更是因為它很明白地将摩西這個意象,作為貫穿全劇的題眼。
摩西代表什麼?
拯救,變革,反抗。
是在大時代對人的傾軋、人與人之間的推擠碰撞間,所尋求的一點盼頭希冀。
而劇中的摩西是誰?
對于李斐而言。
摩西可以是教會自己思考世界的傅東心,可以是沒心沒肺的莊樹。
更可以是曾經那個健全的,愛玩火的,具有反抗精神的自己。
而對于孫天博。
他早就把自己當成李斐的摩西,替她藏起一個十餘年的大秘密。
莊德增。
他或許認為自己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讓傅東心安心沉浸于她的世界。
大老粗如他,也冥冥中承擔過守護者的角色。
而李守廉。
救過傅東心父親的他,守護女兒十餘年的他,于德于情,都算個渺小的英雄。
摩西是誰?他們都是摩西。
但,如果你将故事反過來再看。
那個将東心父親打聾的莊德增,算是摩西嗎?
那個将未婚妻的缺陷展示給他人的孫天博,是摩西嗎?
那個殺人的李守廉呢?那個抛下家庭隻顧自己的傅東心呢?
這樣一看,似乎人人也都不配做摩西。
這大概就是整部作品想要告訴我們的。
摩西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類人。
救贖與被救,反抗與被反,革命與被革命,都會随着時間的過渡而更叠。
就像劇中那個細節。
曾經的莊樹,是最後一批戴上紅領巾的孩子。
面對莊嚴的入團誓言,他隻是走過場般,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讀。
但十多年後。
想要成為警察,"做點對自己和别人都有意義的事"的莊樹。
在唱起《人民警察之歌》時,卻是自發而無意識地,鄭重,嚴肅。
以至于哽咽,咬不清字眼。
同樣是宣誓。
但誓言與誓言,時間與時間,人與人,卻再沒有一點相似。
這或許就是劇集想要告訴我們的。
每一代人的摩西都不同。
而每一代需要摩西的人,也不同。
更甚者。
每一代的海,早不再是那片海。
而每一代的平原,也再不是同一片平原了。
就像那個導演專門為劇集設計的英文名。
Why try to change me now,"為什麼現在試圖改變我"。
你會發現。
随着歲月的流逝。
me不同,change不同。
最後,似乎連now,也不盡相同。
新的摩西還會出現嗎?
沒人知道。
或許這便是導演的用意。
時代在改變,唯一不變的,就是改變本身。
摩西也好,平原也好,罪惡也好,生活也好,時代也好。
所有人與物都隻是卷土重來的輪回。
日光底下無新事。
書裡的摩西是誰,劇裡的摩西是誰,答案也隻停在那個或荒蕪或平淡的年代。
一把大火能将平原燒成灰燼,在它無情的吞噬與蔓延中,總有人被卷入其間成為燃料,也有人置身事外,隔岸觀火。
我們都知道。
這場火終究會再燒起。
本日打工人:穿Prada的南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