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編:肖利亞)
經濟觀察報 記者 張鈴 時鍾已經走過了 11 月 7 日的零點,北京大學第六醫院(以下簡稱 " 北大六院 ")兒童抑郁症門診裏,家長們還在陪着孩子們等待。" 請‘加 20 号’患者到 1 診室就診!" 電子叫号機響起,一個媽媽趕忙把孩子搖醒。這個約莫 12 歲的男孩從椅子上爬起,惺忪着睡眼,被爸爸媽媽拉進了診室。
作爲中國頂級精神專科醫院,白天,北大六院的門診永遠是擁擠的,每一處座位上、走廊上都擠滿了人。到了夜裏,大多數區域會變得空曠、黑暗,隻有兒童門診例外。
進了門診大樓,經過空空的成人門診,再通過兩道靜谧的走廊,就會變得熱鬧起來,孩子的玩鬧聲、家長的交流聲、叫号機的電子音會持續到後半夜。
已經有很多孩子從下午就開始候診了,他們有的已休學,有的是請假過來的。
等候叫号的 15 歲廣西女孩是第二次來北京了,兩年前确診抑郁後,父母爲她辦理了休學。她說起自己走南闖北的求醫經曆——喝中藥、旅居、去各種診所和醫院。上次來京時,她還被帶進一間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屋子,和一位 " 玄學大師 " 待了三小時,花費 5000 元。
一位拉着 9 歲女兒來看醫生的媽媽,花 1000 多元找 " 黃牛 " 挂了專家特需号,爲了早點見上醫生,丈夫在中午先過來取号報到,饒是如此,女兒前面還是排了不少号,她有些着急:" 今晚至少要十一點才能排到我們。"
北京室外的氣溫降到 3 ℃,還有約三十人守在診室外,沒有一個座位是空着的。空地上,幾個三四歲小男孩滑着玩具車,吵嚷着跑來跑去。大一些的孩子捧着手機在看短視頻,有的打起了瞌睡。父母帶着病例、X 光片、保溫杯甚至課本坐在一旁,略坐坐就站起來張望,追着助理醫生問:" 還有多久到我們?"
電子屏上變化的數字提示着排隊進度,幾乎每位醫生的 " 當前患者 " 一欄都顯示爲 " 加 xx 号 "。一位工作人員說:" 沒辦法,孩子們大老遠來北京,醫生不加号看能怎麽辦?"
淩晨兩點,一位女醫生看完了她的最後一個小患者,坐診 18 個小時後,她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專注精神健康領域的互聯網醫院 " 好心情 " 聯合中國麻醉藥品協會精神衛生分會發布的《2023 年度中國精神心理健康》藍皮書顯示,中國青少年抑郁症的檢出率比四年前差不多翻了一倍。
而由《人民日報》健康客戶端、《健康時報》等共同發布的《2022 國民抑郁症藍皮書》顯示,青少年抑郁症患病率已達 15% 到 20%,50% 的抑郁症患者爲在校學生。
" 我爸也該去看病 "
診室裏,一個父親情緒激動,指着女兒喊:" 你有什麽好抑郁的?我過得這麽難,我都沒抑郁,我抑郁還差不多!"
聽到這些話,女孩哭了起來,爸爸态度并未因此轉變,他沖出了診室。
這是 11 月初,發生在北京大學人民醫院醫學心理科副主任醫師謝稚鵑診室的一幕。女孩 14 歲,情況比較嚴重,可能需要轉到專科醫院,但父親并不理解她。
北京安定醫院兒童精神科副主任醫師闫秀萍也常見到這樣的家長。她的門診來過一個高一的小姑娘,原本在河北衡水上學,成績很好。爸爸特别焦慮,不覺得孩子是真的生病,還是會跟孩子提各種要求,女兒有情緒時,他就發脾氣,甚至和孩子動手。
女孩告訴闫秀萍:" 你得跟我爸說說,讓他也去看看病。"
品兮曾是一名熱衷 " 雞娃 " 的海澱媽媽,女兒摘摘是市重點中學的學生。2017 年 12 月,在摘摘的強烈要求下,品兮帶着她去了北京回龍觀醫院,這是北京市最大的公立精神專科醫院。坐在診室,看着女兒 " 重度抑郁和中度焦慮 " 的診斷結果時,品兮一片茫然。
看到診斷結果那個瞬間,摘摘 " 挺高興的 ",原來很多情緒不舒服是真實存在的,自己 " 被承認了 "。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她就在上課外班,每天晚上都要補課,周末從早到晚補習。那時上課外班要 " 趕場 ",換不同的地方,很多同學沒時間吃飯,家長帶着飯盒,就在教室裏或路上吃。
品兮在家哭了一個禮拜,開始反思自己的教養模式。"2012-2015 那幾年,北京小升初拼得白熱化,是課外班的鼎盛時期。孩子太辛苦了 "。
品兮原本是一名藥品銷售經理,她總會督促銷售代表們去跟醫生打交道,自己也總會去拜訪醫生,工作壓力很大。醫藥代表不需要坐班,每天中午、晚上需要去門診找醫生交流,但她漸漸中午出不了門,後來晚上也沒力氣出去了,就在家裏躺着。回想起來,那時自己可能也抑郁了。
" 挺分裂的,自己都動彈不得,還要‘雞娃’。" 品兮說,她後來幹脆辭了職,專心 " 雞娃 ",自己狀态不好時就把女兒當成出氣口發洩情緒。女兒一有小錯,她就歇斯底裏,訓個不停,考試丢分了,她就給女兒加碼,要多做多少張卷子,多補幾門課……
" 育兒先育己 ",北大六院兒童精神科主治醫師趙夢婕分析,從大環境來看,大部分家長面臨比較高壓的狀态,工作也好,經濟也好,又有老人孩子,如果平時不注重調整情緒,可能就會将負面情緒累積到家庭中去。
回想起來,女兒早就有症狀了,初二時,每到考試就發燒,心口跳、後背痛、頭疼、肢體僵硬,但品兮也隻是帶孩子喝中藥調理身體,滿心想的都是不能耽誤學習。
品兮慢慢放下管控和期待,允許女兒自由成長。9 個月後,女兒重新回到了校園。
陪女兒療愈情緒這五年,品兮也幫助了很多有同樣困境的家長。她專門建了青少年抑郁症家長微信交流群,家長們在交流孩子的失控狀态時,她會告訴大家,要改變孩子,首先要改變的是自己。家長是孩子的港灣,給足孩子支持、自由和愛,孩子才可能成長。
" 生病的是教育 "
" 生病的孩子背後是生病的教育,要麽是父母有問題,要麽是老師有問題。" 中國教育學會教育策劃學術委員、昆明醜小鴨中學校長詹大年對經濟觀察報說。
2023 年 10 月,詹大年作爲主辦人之一在昆明舉辦了 " 首屆青少年心理安全論壇 ",600 多名來自全國的中小學教育工作者,醫學、心理學界的專家擠爆了會場。
會後,上百名校長和老師參觀了詹大年創辦于 2011 年的醜小鴨中學。這所學校專門接收不能正常上學、不能正常和父母交流的孩子。90% 的學生來自 " 三高家庭 " ——高學曆、高收入、高地位。
詹大年曾是一名在體制内工作近 20 年的校長,對教育存在的問題有長期觀察。他眼中沒有 " 問題孩子 ",孩子們隻是無法适應傳統的教學方式和評價标準,和家人、老師、同伴相處遇到了障礙。抑郁隻是表征,背後是當下教育生态的缺陷。
他認爲,在評價和教學都标準化的學校,孩子不能穿喜歡的衣服,留喜歡的發型,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看書,學自己喜歡的東西,怎麽會喜歡上學呢?" 連課間十分鍾也消失了,把人生需要的東西都删除,這是很可怕的 "。
最近,安定醫院醫生闫秀萍也關注到 " 消失的課間十分鍾 " 現象,一些學校因爲怕孩子打鬧出事故,不讓孩子課間去戶外活動。她希望家長能把心态放好,也希望學校能夠多一些擔當。孩子通過打鬧學着和人相處、處理問題,這是必須經曆的成長,長期處于封閉的教室環境,對孩子的心理發展不利。
闫秀萍注意到,很多學校對有自傷風險的孩子特别緊張,怕孩子在學校出現危險,孩子稍微有一點情緒問題,都會不想讓他去學校。孩子要複學時,很多老師會要求醫生寫上 " 建議上學 ",或 " 治療已完成,疾病已痊愈 ",但這在醫學上并不符合規範。
闫秀萍說,有些小孩會自傷,如果不是特别嚴重,隻是特别煩躁時劃自己一下,沒有特别嚴重的自殺傾向,其實是可以上學的。孩子去上學能有事情做,跟同齡孩子在一起,能起到調整情緒的作用。
" 醜小鴨 " 的孩子有的也會自傷,詹大年把這視爲孩子發洩和求助的方式,他相信隻要處理得宜,孩子慢慢就不會這樣了。
在 " 醜小鴨 ",孩子們可以自主加入學校 " 法庭 " 自我管理,書本随處可取,走廊上的鋼琴可随意彈奏,操場的防腐木舞台被拖洗幹淨,方便孩子們 " 躺平 " 曬太陽、看書聊天。詹大年覺得,這些做法剛好符合心理學界提出的運動療法、陽光療法、群體療法、音樂療法、作品療法……
有個孩子,原本醫生已束手無策,在 " 醜小鴨 " 竟慢慢好了起來。孩子的主治醫生是西安一家醫院的大夫,他專門到學校看了孩子之後,對詹大年說:" 老實說,我都不想幹醫生了,我想跟你幹。"
爲什麽呢?醫生回答說,抑郁症單靠醫院是治不好的,最好要走向自我治愈,這需要心理、醫學、教育、陪護多方面起作用,但醫院隻具備醫學功能。
2021 年 6 月修訂實施的《未成年人保護法》明确規定:教育行政部門應當加強未成年人的心理健康教育,建立未成年人心理問題的早期發現和及時幹預機制。
也是在這一年,在 " 醜小鴨 " 内部的一次心理測評裏,90 多名在校學生中有 71 名被評定爲 " 重度抑郁 "。
這次測評帶給詹大年的困惑和那位西安醫生類似:很多事情單靠學校也解決不了,必須多方聯手。
經過兩年的構想和籌備,2023 年 10 月,詹大年與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合辦論壇的熱度超出預料:原本計劃規模是 300 人,最終來了 600 多人,很多人搬來小凳子坐在過道,地上、牆邊都擠滿了人。
詹大年希望能向全社會抛出一個概念:不要害怕抑郁症,多方聯手,最終可以治愈它。
和孩子一起療愈
九月下旬之後,兒童精神科的醫生們就忙起來了。暑假時,闫秀萍單次門診一般就 20 多個患者,最近,她每次要看的患者數逼近 40 個。很多家長見到醫生的第一句話是 " 我們家孩子最近沒去上學 "。
" 很多孩子寒暑假在家裏待着,沒什麽壓力,心情好很多。一開學,情緒就又不行了。" 闫秀萍分析,除了學業壓力,孩子還特别在意同齡人對自己的看法,這個環境裏,有些特别敏感的孩子就很不舒服。
無論是在學校老師、精神科醫生的觀察中,還是在統計數據裏,近幾年發生情緒問題的青少年都越來越多了。
2023 年 10 月發布的《2023 年度中國精神心理健康》藍皮書顯示,40% 的中國青少年感到孤獨,高中生抑郁檢出率爲 40%,初中生抑郁檢出率爲 50%,大學生輕度焦慮風險達 38% ——在 4 年前,青少年抑郁的檢出率爲 24.6%,其中輕度抑郁爲 17.2%,重度抑郁爲 7.4%。" 這種變化,一方面是青少年患病人數真的變多了,一方面是大家尤其是孩子自己的意識提上來了。" 謝稚鵑告訴經濟觀察報,很多孩子是自己決定來醫院的,有的孩子跟家長要求了好幾次,家長實在拗不過才帶過來。不是所有家長都能很快意識到問題,有的家長始終抗拒、回避孩子抑郁這件事,覺得孩子就是想不開,矯情,不堅強。" 整個社會對精神疾病的了解是相對欠缺的,精神疾病看不見摸不着,不像發燒了一測就知道。" 趙夢婕介紹,很多家長聽到孩子抑郁了,覺得天都塌了,會否認,會憤怒,甚至覺得醫生瞎診斷,或孩子是裝病。
雖然家長的意識常常有待提高,但醫生們有個共識:願意帶孩子來看的父母,即使還不理解疾病,也已經邁出了重要的一步,是一種理解的嘗試和開始。他們會鼓勵這樣的家長。
在北大六院、安定醫院這樣的頂級精神專科醫院,外地來的孩子特别多,許多人從河北、内蒙古、山西、河南等省份過來。遇到難治的病例,或可能有自傷、自殺甚至沖動攻擊行爲、存在較高風險的孩子時,醫生會建議住院治療。
每次出診,闫秀萍總盡可能多跟孩子聊聊,病人不特别多時,她會問細緻一些,帶點心理治療式的聊天,這樣對孩子更好。但醫療資源有限,遇到複診的、比較穩定的病人時,她隻能叮囑幾句話就開藥,全程就幾分鍾。
兒童青少年和成人的抑郁症狀不太一樣,治療也會困難一些。
趙夢婕介紹,成人抑郁症狀比較典型,對自己的情緒體察、表達都會很清晰。兒童青少年可能會表現爲愛發脾氣,家裏就覺得是不是孩子進入青春期了。孩子生病還可能有外化的行爲變化,如在學校不遵守秩序、跟同學起沖突、成績變化、學業困難等。小齡的孩子則更多表現爲身體的不舒服,可能經常會說肚子疼、頭疼。孩子的身體代謝比成人更快,對藥又敏感,不良反應可能更大。
她介紹,孩子們情緒問題可能會有社會心理因素,如學業壓力、同伴壓力、家庭關系等等,隻針對孩子去治療,整個系統不變的話,孩子後期的情緒改善可能會比較慢。
孩子和父母的情緒相互影響。這幾年,趙夢婕感覺到,門診家長的态度有變好的趨勢,他們比過去更能去接納孩子的情緒問題,更快去調整家庭環境,也盡可能去尋找資源幫助孩子好起來。" 我也想跟孩子們說,遇到困難要跟家長跟老師尋求幫助,大家都特别愛你們,願意去幫助你們,所有問題都是能夠過去的。" 闫秀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