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919 年，美國總統威爾遜将制裁描述爲 " 比戰争更可怕的東西 "。而在當代國際社會，經濟制裁正越來越多地被提及，成了一部分國家打擊異己、争奪霸權的工具。
過去 20 年來，美國對外發動制裁幾乎到了 " 喪心病狂 " 的地步。截至 2021 年 10 月，美國财政部海外資産控制辦公室制裁名單中的受制裁對象數量，已從 2000 年的 912 個爆炸性地增長到了 9421 個，淨增長高達 933%。
盡管今天制裁已經變成一種經常被使用的國際政治工具，但是在它剛出現時，實際上是以打擊敵人的有生力量爲目的的。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以英法爲首的協約國對德國、奧匈帝國以及奧斯曼帝國發動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經濟戰。這些國家相繼建立了本國的封鎖部，同時也成立了相應的國家間合作部門，來阻斷貨物、能源、食品以及信息流向他們的敵人。
這場經濟戰給中歐與中東地區帶來了巨大的影響，成千上萬人死于饑餓、疾病，平民遭受了沉重打擊。這使人們第一次認識到 " 封鎖力量 " 的巨大。
如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一個多世紀後，這些措施有一個與先前不同但更廣爲人知的名字：經濟制裁（economic sanctions）。今天，我們就由一種礦産資源引出，來講講經濟制裁的前身——經濟封鎖。
錳與全球化
錳是一種銀灰色的金屬，地殼中的錳常以塊狀以及礦脈形式存在。長期以來，人們都知道錳能夠使鐵硬化。
19 世紀 50 年代，亨利 · 貝塞麥（Henry Bessemer）與羅伯特 · 馬希特（Robert Mushet）發明了酸性底吹轉爐煉鋼法（又稱貝塞麥煉鋼法），使得錳成爲制造堅固但相對便宜的不鏽鋼合金的首選原材料以及冶鋼業中的關鍵礦物。
錳是一種銀灰色的金屬，地殼中的錳常以塊狀以及礦脈形式存在。圖庫版權圖片，轉載使用可能引發版權糾紛
20 世紀初，德國是世界上第二大鋼鐵生産國，僅次于美國。其鋼鐵工業的産量占西歐總産量的一半，幾乎占全球産量的 1/4。
當時德國的鋼鐵業以克虜伯公司（Krupp）等企業集團爲主導，産品範圍包括從船體、大梁、橫梁到電鍍金屬、金屬管、軌道、頭盔等一切鋼鐵制品，但維持如此龐大産量的原材料卻主要靠進口，非常然十分依賴海外的供應渠道，尤其是歐洲礦藏儲量很少的錳。
然而，從哪裏進口這些錳礦石，則需要綜合考慮各種因素，比如良好的基礎設施、政治上的穩定以及礦石的品質。綜合這些原因，當時巴西的錳礦石極具競争力。
而克虜伯在采購巴西錳礦石的過程中涉及的交易鏈相當複雜——從巴西的米納斯吉拉斯州進口一批錳礦石到德國的魯爾區，會涉及除德國的克虜伯公司與英資的伊塔比拉鐵礦公司之外至少六個不同國家的七方。
從最直接的角度來看，錳礦石的交易發生在巴西與德國之間；但從法人的角度來看，在這個例子當中，貿易的雙方似乎是英國與德國，因爲向德國供貨的企業是一家英國公司。
在 1914 年高度全球化的背景之下，伊塔比拉—克虜伯之間的錳礦石交易是非常正常的。其他高附加值産業，例如化學品、造船業與電氣行業所需的大部分原材料供給都更爲複雜。不過，這種私營主體間進行互動的生态系統很少受到政府的監管。
英國貿易委員會與德意志帝國海關總署隻會保存有關運輸的統計數據（例如，從威爾士運往巴西的煤炭，以及通過鐵路進入魯爾區的錳礦石），但這隻能反映出整場交易過程中的一部分。
最了解其中情況的人是那些位于倫敦的礦業公司工作人員與銀行家，他們爲達成此次交易提供了重要幫助。但是，即使是他們，也并沒能掌控整場貿易的全部流程。
那麽問題來了：如果戰争爆發，如何才能掌控整個系統，以防止錳礦石到達德國？正是爲了解決這一問題，英法兩國才開始建立封鎖機制，而這套封鎖機制爲現代意義上的經濟制裁奠定了基礎。
建立封鎖線
顯然，在這個全球經濟體系中，英國占據了關鍵地位。盡管在從巴西采購錳礦石時，德國克虜伯公司并不認爲自己是在與英國進行貿易，但實際上，英國公司與英國銀行的專業性、資源以及影響力體現在這場交易的方方面面：
1. 英國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商船船隊，其航運公司承擔了世界上 55% 的海運貿易；
2. 全球 2/3 的海事保險合同都是由英國公司負責的；
3. 由于其巨大的煤炭出口量，英國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能源出口國；
4. 英國公司控制了全球電報網 70% 的份額；
……
換句話說，英國幾乎控制了全球化的命脈——貨物、資金、能源、信息，而對這些基礎設施的掌控給英國帶來了巨大的權力。
1915 年 2 月，英國财政部新成立的貿易清算所（TCH）開始運轉，它是戰争貿易司（WTD）的一個下屬部門，也是負責整個封鎖機制的核心機構。一開始它隻有 30 名工作人員，到了 9 月份，這裏的工作人員總數就幾乎翻了 5 倍，達到 145 人之多。
1916 年年初，英國整個封鎖體系主要包括皇家海軍構建的海上屏障、進出口許可證制度、中立國進口貨物配給制三方面。而随着封鎖部逐漸整合了不同部門，又推出了三項新的政策工具。
第一項政策工具是黑名單制度。英國政府會定期公布一份清單，其中列舉了已知與敵方有貿易往來的公司。 一旦上了這份名單，該公司就在事實上違反了英國法律，英國政府可以根據《對敵貿易法》扣押該公司的貨物，還可以沒收其資産。
除了公開名單之外，英國外交部還制定了三份秘密黑名單：一份是銀行黑名單，一份是船隻黑名單，還有一份是涉嫌與敵方進行貿易的公司黑名單。法國也制定了一份黑名單，一個部際委員會負責定期更新這份名單。通常而言，與德國進行貿易的美國公司會被列入秘密黑名單，英法兩國的封鎖機構會進一步收集其活動的相關信息。
爲了不将美國推向對立面，英國推出了第二項政策工具——建立 " 航行許可證 " 制度，用以處理美國對歐洲的貿易問題。在該制度下，如果一個外國出口商向當地英國大使館登記其要出口的貨物，那麽他就有機會獲得英國政府簽發的航行許可證，進而有權通過皇家海軍設立的海上封鎖線。
1916 年春，封鎖部推出了第三項政策工具——煤倉控制，這是一個強大的能源控制機制，其基礎是由英國所有或由英國負責供貨的、位于全球各地的煤倉站點。
在這一政策之下，如果中立國的船隻希望獲得英國的煤炭，那麽就需要在英國港口停靠，接受貨物檢查。如果船隻距離歐洲太遠，那麽其運載的貨物将由當地領事或皇家海軍随員進行檢查。獲準添加英國煤炭的船隻将被載入白名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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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中立國的公司而言，他們無法承受失去英國燃煤帶來的損失，因此這些公司都會主動向英國登記自己運輸的貨物，同時避免與同盟國進行貿易。很快，在煤倉控制的壓力之下，原本難以追蹤的船隻信息都被納入一個不斷擴大的世界航運數據庫之中。
與此同時，法國人還開發出了第四項封鎖工具——如果交戰國無法控制中立國之間的貿易，那麽全數購買這些中立國家的特定商品可能是防止敵人從中立國獲取這些物資的最好方法。
這一方案的唯一限制就是有沒有充足的資金。由于法國政府爲了維持戰争開支，其财政壓力已經達到了極限，而英國政府仍能夠在國際市場（主要是紐約）上借款，所以主要由英國來負責籌措用于購買關鍵物資的資金。
封鎖機制的用途和局限
那被封鎖後，從巴西将錳礦石運往德國的過程中都發生了什麽呢？
負責封鎖的官員追蹤了礦石的流動路徑，在這期間，他們取得了重大進展，但也遇到了很多嚴重的問題。
早在 1914 年 10 月，英法就将錳列入 " 絕對禁運品 " 清單之中，也就是說，在英法看來，錳隻能用于軍事目的，因此所有運往同盟國的錳都将被沒收。
從戰前的商業統計數據，我們能清楚地看出德國極度依賴來自俄國、印度、西班牙以及巴西的錳礦石。自戰争開始以來，法國的經濟情報部門就對德國的生産情況進行了詳細的調查。據分析估算，到 1916 年年底，同盟國每年需要大約 100 萬噸錳礦石，他們認爲，即便算上同盟國擁有的少量庫存，德國也将面臨日益嚴峻的原材料短缺問題。
戰争使得德國不得不重新考慮如何獲取國外的錳礦石這一問題。由于當時印度被大英帝國控制，而同盟國又在東線與俄國作戰，德國失去了兩個最大的錳礦石供應商。德國現在完全依賴中立的西班牙以及奧地利控制下的布科維納的雅各布尼（Jakobeny）礦區供應少量錳礦石。
到 1916 年年底，全球 90% 的錳礦石産量被德國的敵人控制。戰争開始兩年後，戰前德國工業的海外供應鏈已經被徹底切斷了。法國情報部門報告稱，德國企業試圖走私并囤積一些錳，但他們隐藏的貨物被英國海軍巡邏隊截獲。
在協約國的封鎖體系之下，對情報的搜集、預判，與和盟國以及中立國的外交協調以及海上封鎖線相結合，成功實現了對這種關鍵金屬的封鎖。但封鎖一方的成功并沒能立即遏止同盟國的戰争投入。
在戰時，德奧兩國的工廠開始重新使用低等級的鋼鐵，而鋼鐵等級的降低反映到戰場上還需要一段時間。
此外，面對原材料的短缺這一問題，同盟國的解決方案是轉換戰争目标。正如我們将要看到的，由于海外供應被切斷，德國的軍官、官僚與工業家們把戰争重點轉向了其陸上鄰國——俄國。
《經濟制裁》
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
作者
（美）尼古拉斯 · 穆德
李旭 譯
經濟制裁主導着當今世界政治格局。作爲一種利用全球化的潮流來捍衛自由國際主義的方式，它們最初是在 20 世紀初發展起來的，其吸引力在于它們可以替代戰争。然而，這種觀點忽視了其核心的黑暗悖論 : 旨在防止戰争的經濟制裁，是以毀滅性的戰争技術爲基礎的。
尼古拉斯 · 穆德（Nicholas Mulder）對政治、經濟、法律和軍事曆史進行了廣泛的檔案研究，揭示了強制性戰時工具是如何被國際聯盟（League of Nations）采用爲維持和平的工具的。這項及時的研究揭示了爲什麽制裁被廣泛認爲是一種戰争形式，以及爲什麽它們意想不到的後果如此巨大。
策劃制作
來源丨圖書《經濟制裁》，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
作者丨尼古拉斯 · 穆德 康奈爾大學現代歐洲史專業助理教授
譯者丨李旭
策劃丨一諾
責編丨一諾 林林
審校丨徐來 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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