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上海",提起"創投行業裏"的上海,你會想到什麽?我猜你很快就會有答案,還會有很多答案。它是中國的金融中心,是中國金融行業最發達的城市,是全球資本活躍度最高的城市。連接上海與北京的"京滬線"被稱爲中國最有"班味"的高鐵,因爲車上滿是開電話會議、打開筆記本趕ppt的打工人。我司最大最熱鬧的活動,"中國投資年會"也長期将會址選擇在上海外灘,也屢次都不負衆望的高朋滿座。
換句話說,上海在我們的腦海裏太具體了。當我們聊起它的時候,似乎難以調動任何想象力。這也是我最初策劃CityWork這檔欄目的初心:那個在美元主導創投時代裏,我們觀察的世界太過狹窄,甚至可以說,如果我們接受"創投十年"的這個設定,那麽或許有9年半的時間我們對北上深之外的世界一無所知,我們有必要看看其他城市。
但随着這兩年跟着"中國投資年會"的腳步開始頻繁地往返上海,再加上認真讀了讀《繁花》這種"滬味"濃郁的作品,我意識到自己内心似乎深藏着一種"難以自查的偏見"。正如一篇題爲《被妖魔化的上海人:承受中國最著名的地域歧視》的特稿中所提到:
那些去過"大上海"的國人大多有這樣的經曆:像搬運工一樣扛回大大小小的日用品,順便捎回的,是對上海人的矜持、排外、自以爲是的抱怨——這是這座城市習慣的角色錯位。
我也因此利用11月出差上海的機會,組織一場新的對談。和幾位老朋友聊聊我們到底忽略了什麽、誤解了什麽、錯過了什麽。
一、"中國曆史上的第一場股災"
蒲凡:其實聊"上海"并不符合我策劃欄目的本心。我更希望大家多關注北上廣深之外的城市,例如成都、武漢、杭州、合肥,在我們熟悉的創投語境裏,他們在很長時間都是"配角"。過往人們在讨論的時候,往往忽略了它們真實的創投性格。我認爲這些才可能是有效的水下信息。
但最近有兩部作品啓發了我。一部是最近大熱的電影《好東西》。在我看來,如果說《繁花》是王家衛寫給老上海的一封情書,那麽《好東西》就像是我們内地人寫給上海的一封情書——因爲在我看來,我們對于上海的想象、對于梧桐區的想象,對于上海精緻白領生活的想象,幾乎是都在這部電影得到毫無保留,并且甚至有點放大了的體現。
我打過一個比喻,這部電影就像是一篇漂亮的10W+。
另一部作品是《圓桌派》第七季對金宇澄的訪談。雖然金宇澄老師能寫出《繁花》,一本上海的回憶錄,但他仍認爲自己沒有讀懂上海,反而越來越覺得上海就是一座森林,你不知道自己會在何時何地,以什麽樣的方式與這座城市發生關系。
這兩部作品讓我開始反思,北上廣深同樣是被我們下意識忽略的城市。我們下意識地認爲已經對這些城市有足夠的了解,似乎顯得有些太傲慢、或者太懶惰了。
史炎:我覺得我們今天錄制現場就特别好。首先這裏是陝西南路,是非常市中心的一個地方。然而在此刻,就在我們的劇場的樓下,就有一撥人在跳廣場舞。可很具體地說明,上海這個城市就很立體。所以你剛才說,很多人覺得自己很了解上海這座城市,恰恰說明你不了解上海。真正了解這座城市的人,不會說出這樣傲慢的話。
蒲凡:不過我在查閱資料的時候,發現一些刻闆印象是很有曆史底蘊的。比如中國人第一次了解現代資本市場中的"投機"、現代資本市場中的"炒作",就是在上海完成的。那是清朝末年(1910年)的一場股災,《庚子賠款》的十年之後,造成了上海53%的錢莊倒閉、損失現白銀1820兩。
小野醬:那不就是"矽谷銀行"嗎?
蒲凡:有點那個意思。實際上,那也是中國人第一次見識到全球供應鏈的力量。因爲那一次股災的直接原因,是伴随着全球因爲橡膠需求攀升,大量的橡膠公司來到上海發行股票,史稱"橡皮股票事件"。在1910年最瘋狂的那段時期,上海市場每個月有數十種關于橡膠制品的股票上市,市淨率普遍能夠達到10~20倍。因此這場股災卷入的不僅僅是上海的錢莊,逐利的那些天津錢莊、甯波錢莊都陷入了其中。
還有一篇記載在《上海金融志》裏的故事也很有意思。雙創時代咱們經常聽說一類故事,某創業者的執着感動了天使投資人,用上廁所的15分鍾拿下百萬投資。實際上清朝就有這件事情了,慶成錢莊的創始人就是這樣發家的。
當時有一家溫州的紗廠想要貸款擴大生意,但是這位錢莊班主覺得紗廠的需求已經飽和了,根本就不想借給他。于是這位廠長死纏不休——很像《繁花》裏面的範老闆——連上廁所都跟着去。好巧不巧的是,這位錢莊莊主一不小心"尿顫"了,就是這麽顫一下讓紗廠廠長以爲他在點頭,于是興奮地跑出去大聲宣布自己拿到貸款了,弄得錢莊主下不來台階,隻能硬着頭皮批準了貸款。
接下來故事迎來了兩個結局,一種說法是很快鹹豐駕崩了,另一種說法是慈禧駕崩了,總之白紗制品的需求突然暴漲了數倍,因此這筆貸款很快實現了數倍利潤。
你看雙創時代才有的所謂"浪漫叙事線",實際上一百多年前就有了原始版本。所以我覺得有些刻闆印象,并不算完全的"誤解"。
二、"上海其實是一個想象共同體"
竺晶瑩:我覺得蒲凡老師剛才講的,其實來自"上海的其中一部分"。如果你要聊到上海的市區文化,實際上需要細分到兩種。我們現在身處的梧桐區,是一種法租界的文化。而你剛才講的兩個事件,很明顯地受到了上海開埠以來英國洋行入華的影響,是一種明顯的英國文化。
蒲凡:那我提一個特别具體的問題,你們來到上海之後,你們消除的第一個偏見是什麽?
史炎:上海不是一個沿海城市。大家一直覺得上海是個沿海城市,直到你來了上海,海呢?所以我覺得如果要聊上海,大家要意識到當下我們所說的"上海"不是一個單純的城市,它的行政區劃比一個普通的地級市要大太多,所以它本身就很複雜、很多元。比如虹口區、楊浦區,它的整個生态就和比如徐彙區、黃浦區不太一樣,那就更不用說浦東甚至臨港。如果你去臨港看一看,那完全就是另外一個城市了,但它還是被劃在上海裏面。
蒲凡:所以我們最熟悉的刻闆印象是在哪一個區域?比如拿《繁花》裏的人物舉例子……
史炎:汪小姐的形象明顯來自虹口,她整個的性格氣質很有虹口特征,那邊聚集了大量的工廠,人的性格裏都會帶點"野"。和徐彙、黃浦的氣質就不太一樣。更不用說還有盧灣區。很多盧灣區的人說"天哪,我怎麽被并到黃浦了"。包括靜安也是,現在還會有老靜安和新靜安之說。
蒲凡:哪個區更沿海呢?
史炎:更沿海?
蒲凡:沿海是一種氣質。
竺晶瑩:敢于開放的那種氣質。
蒲凡:對,曾經有人說"上海話濃度越低的地方,它的沿海感越強"。
史炎:其實對于我們北方人,很多對上海的想象你都很難說這是刻闆印象,幾乎可以認爲是都市傳說。比如什麽上海的糧票是有半兩的,因爲上海人精打細算。比如傳說上海人飯量很小,每個菜量又很小。比如傳說上海人不能喝酒,甚至還産生過一些段子,說上海人開了一瓶啤酒,瓶蓋不讓扔,因爲要拿瓶蓋喝。
這背後的直接原因,就是互聯網太不發達了,互聯網和交通都不發達。你沒有辦法接觸到真正的上海,你隻能接觸到一個傳說中的上海,那是一個想象中的上海,
蒲凡:你的那些都市傳說未必不是真的。《繁花》一開場就是一段菜市場抓奸的故事。那賣魚女人的婚外情是怎麽發現的?就是一位老太太發現這個女的沒有穿底褲,老太太去找居委會舉報,說能不能管她,有傷風化。可居委會說,現在新時代了,誰能管這些事情。接着又說這是"生意人的習慣",就是"一條底褲三人穿",計算精細得很。
史炎:我一直覺得所有的文學藝術創作都是基于想象,《繁花》也是一種想象,跟《好東西》沒有區别,隻不過從不同的視角來進行想象。所以上海這座城市,它首先是一個想象共同體,很多人——比如說像我——我在沒有來上海之前,對它已經有想象了。隻不過或大或小,或深或淺都有想象。
然後,所有來到上海的人,都是來上海兌現想象的。隻不過你在兌現的過程中,會發現這個是有彙率的,你隻能兌現一部分。這就是我們融入上海的過程。我甚至覺得很難說我們是懷抱夢想來到上海,因爲我們其實是懷抱着一個很虛幻的想象來的。
哪怕在地理意義上,上海的發展也遠遠超于你的想象。遠了咱就不說了,就說80年代那會兒,我們上海交大決定搬到闵行,那會兒所有的師生都是強烈質疑的,問我們爲什麽要到闵行去,那是人住的地方嗎?最近不是有一個電視劇也刻畫了"闵大荒"。可現在紫竹那邊的房價也達到了10萬級别,微軟也在紫竹科技園。
從地理的角度出發,它的發展也是光速的。
所以我們在談上海的時候,你沒法去抛開時間這個維度,它就是發展太快了,它發展得比你能聊的快,這是你控制不了的。任何人刻畫完上海,必然就會過時,因爲上海發展太快了。
三、"邊界感",上海不變的氣質
史炎:蒲凡你怎麽理解"上海人"這個概念?
蒲凡:我不知道怎麽定義。
史炎:我會理解爲,"上海人"就是一個忒修斯之船。上海市永遠每一年都有一撥人成爲新的上海人,會有一撥人老去甚至是去世。所以"上海人"這個概念本身就是流動。
蒲凡:我想起了一個半官方的定義。2010年上海世博會的期間,《中國*新聞周刊》寫過一篇特稿,标題叫做《中國最著名的地域歧視:上海人3.0》。這篇特稿大家下來可以自己找找看,非常長,也采訪過很多學者、創業者、名人。而這篇文章的開頭,列出了一個上海人1.0、2.0、3.0的定義。
上海人1.0,指的是從曾曾祖父算起到你這一代,所有人都在上海出生;2.0指解放之後來建設城市的人及其後代;3.0就是改開之後解除了戶籍流動限制,來到上海定居、工作、生活的新市民。說來說去,這就是商業文明發展最好的城市,才能夠提供這樣機會。
但這裏就有個問題,上海是如何影響你的?因爲我們在聊到"上海是流動的""上海源源不斷有新的市民"的時候,上海本身也在被選擇,是一個"客體",是一個有特定、穩定的氣質的存在。這個氣質吸引了你,你才會選擇它。那麽上海給你帶來了什麽?
史炎:我覺得是"邊界感"。這是這座城市最重要的城市氣質,它比國内的任何一個城市做的都要好。上海就是大家可以好好過好自己的日子,所有人都有權利按照自己的想法好好過好自己的日子的城市。
蒲凡:香港呢?
小野醬:香港更邊界,但有點遠了。
史炎:上海它的邊界感恰到好處。我們說的有邊界感不是冷漠,是尊重,我覺得香港是一個甚至有點冷漠的城市。在之前,我們都會覺得香港的邊界感還處理得比較好,很多港片也會拍出街坊文化,但現在其實已經有點過了。相對的,上海現在這種街坊的文化是特别好。
蒲凡:我想起了很早之前李立群演過一部情景喜劇叫《田教授家的二十八個保姆》,就很典型。
史炎:反正如果說上海有什麽東西是既吸引我們,然後又是比較有傳承的,我覺得就是"邊界感"。大家都按照自己的方式過好自己的日子,如果我們必要的需要有交集,我們就有交集。如無必要,我們就自己管好自己。這是這座城市很神聖的一個地方。我融入這個城市之後,我願意爲了維護這種氣質去付出很多的努力。
蒲凡:這讓我想起川渝之間一個著名的"地域黑",就是重慶人一直說成都人"好假"。我後來思考過,通常情況下人們所說的"好假",似乎指的就是商業文明中被強調的一些禮儀,指的是人們不再以人情作爲籌碼,可以去一些必要的程序。
而且有意思的是,不少四川人也會說上海人"假"。我覺得這裏的假是一個意思,就是太講規則了,太講邊界感了,由人情淡化的中間地帶很少。
史炎:我覺得是"邊界感"的另一面,就是你可以有很多選擇。比如說你是個I人,我們給你很多很I的場合。你是個E人,我也給你很E的場合。大家同樣是要喝酒,你可以很E,去夜店蹦去。你可以很I,就走進一家便利店買冰塊、買氣泡水,買威士忌自己調。
四、"一身疲憊的兄長"與"陰柔的城市"
蒲凡:那爲什麽會發生現在大家對于新東北文學、對于重慶文學更感興趣。反而上海标志性的氣質,這種有邊界感、講腔調氣質,老克勒氣質成爲一種被嘲諷的靶子呢?
竺晶瑩:我也觀察到有一點這個趨勢。比如檸檬影業他們拍攝類似《小别離》這類題材的影視劇,還有《三十而已》,都會把典型的那些中産生活場景設置在上海。
蒲凡:然後基本上都是揭露僞中産的脆弱。
竺晶瑩:現在設置一些讓中産破防的情節。
蒲凡:對,然後把他們當成靶子。而大家所有的美好的寄托,現在開始習慣于放在新東北文學裏。就像《漫長的季節》,這部作品最讓我感動的情節是,當最後一切塵埃落定,範偉恍惚間看到了兒子和老婆陽台等他回家。
史炎:可那部片子最重要的一句話就告訴你"往前看,别回頭"。很多人(喜歡新東北文化)是因爲什麽?很多人往前看,看不到未來,他隻能往回看,而年代是很容易給人造成錯覺的。
竺晶瑩:有一種說法是回憶代表你現在活得不如以前了。所有的東北文學好像都在描述一個被商業文明沖散了的,摧毀了的群體。
蒲凡:前兩天在知乎上看到一段很準确的描述。有位在山東工作的台灣省同胞,他剛來大陸的時候不知道有什麽好玩的,于是就自己買票去趟了沈陽。他說在此之前,他隻聽說過一個詞叫"共和國的長子",也确實在到達沈陽之後看到了想象中的繁榮,那種标準的老工業基地的繁榮。但這種繁榮是"蒼涼的繁榮"。
接着他用了一個很傳神的表達,我覺得太好了。他說沈陽,就像是"一身疲憊的兄長"。
史炎:确實。
蒲凡:上海其實也有過"共和國長子"的稱呼。
史炎:當然。剛解放的時候,全國工業産值大概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在上海。
蒲凡:那如果沈陽是"一身疲憊的兄長",上海是什麽角色呢?
小野醬:我們寫作的時候,常常會說上海是陰性的,是更加柔美的。
史炎:對,我覺得特别有意思。談到東北,大家會想到長子,是陽剛的。但是談到上海的城市氣質,就很陰柔。當然這又是一種刻闆印象,但我覺得也是一種贊美。
蒲凡:爲啥?
史炎:因爲柔比剛更剛,更能夠經得起歲月的考驗。你很難想象上海最早是一座工業城市,輕工業和重工業都很厲害,寶鋼那是什麽地位?再比如說自行車、手表各種的輕工業産品,也很厲害。但是當需要轉型的時候,上海是轉得最快的,步伐很輕盈、是一座非常Be Water的城市,對吧?
現在我們看到很多城市要轉型,當它意識到需要轉型的之前,就已經來不及了。但是上海似乎在每一次都沒有逼着一定要轉的時候,它就已經先轉了。如果問爲什麽要轉?等着吧,再過十年看一看人家轉的有沒有道理。
五、"合理利用規則",上海的第二個不變氣質
史炎:剛才提到了"邊界感",我再說另外一個不變的城市氣質,就是它的"規則意識"。這個規則意識很有趣,上海的老一輩叔叔阿姨有一種智慧,叫合理利用規則。我絕不打破你的規則,但隻要有規則,我就可以合理利用,比如說宜家的"相親角"。
宜家餐廳的規則是,隻要随便買個甜筒,甚至你如果有會員,你就可以點一杯免費續杯的咖啡,然後坐一天。上海叔叔阿姨說OK啊,你的規則是這樣,我在完全遵守你規則的情況之下,我去那(組織相親角),可以嗎?非常可以。我有一次還問過宜家的人,你們會不會介意這事?他說完全不會,隻要他們不影響其他的顧客的正常用餐完全沒問題,因爲他們占用的都是一些非用餐時間。
蒲凡:所以上海的金融業發達,是不是就有一層這樣的原因?我感覺金融行業需要這樣一種能力。
小野醬:我在全國很多地方都走過,接觸過很多地方的人,其中包括很多地級市乃至更小行政區劃的人。說實話,我會發現在揚棄和善于利用規則,或者說在一個非常有限的環境裏面創造出不一樣的美好結果的能力,我覺得江浙滬是真的是做得最好的。
蒲凡:江浙滬的統一氣質嗎?還是上海尤爲突出?
小野醬:可能是我的生活環境影響,但至少我的上一輩是這樣子的。史炎老師曾經在有一檔欄目裏聊過,在limited的條件下把一件事做好了就是朋克,我身邊的很多前輩就是這樣,所有條件都非常的局限,但是就是做出了不一樣的成績。
史炎:還有一個例子,上海很多叔叔阿姨會買一張從上海站到虹橋站的商務座的票,你知道好處是什麽嗎?這就可以去商務候車廳享受裏面所有的零食、飲料,餐食,享受everything,比去KTV還便宜。
蒲凡:我有想到知乎上有個經典的問題,"學經濟學對你的影響是什麽"。其中一個高贊答案是,玩遊戲見不得任何一點閑置資源。再套用到這個案例裏,上海的叔叔阿姨們太有經濟學思維了。
六、上海做"投資",天賦異禀?
蒲凡:我其實有一個猜想。上海金融和一級市場投資文化比較繁榮,或許就是因爲他相對于其他地方,經曆過更多的大世面,對一切都不驚訝,一切都能想到結局,但又知道這件事的價值。于是他們就選擇一種最安全的手段,選擇了一個折中方案那就是投資。
竺晶瑩:可是投資不是一件風險大的事情嗎?
蒲凡:當創業者的風險是更大。
史炎:隻用錢去投,是比我用我的人去投,風險要更小一點。
竺晶瑩:剛才史炎老師講到上海人性格中有善用規則的一面。大白話就是,你善用規則以達成自己利益最大化,我覺得另一面其實也可以理解爲"專業度",就是說遵守規則。我覺得這方面也是做金融很重要的一項能力。你是專業人士、professional,這都要求你必須遵守規則。
這麽多年裏面,上海人強調要有職業精神、要有專業度(也讓人印象深刻)。因爲你做生意都要講究一個信譽,所以我覺得這方面也是這座城市可以做好金融業的一個原因。
蒲凡:我想到一個極端的例子——史玉柱。他在上海發家,他的生意就是把規則利用到極緻。比如《征途》這款網絡遊戲他就是把《傳奇》等一系列網遊所帶來的爽感,進行極端放大,隻要你氪金你就可以一個人扛一個服。腦白金也是,你既然要保健,我就告訴你腦白金裏包含着很多必要元素。你既然想孝敬爸媽,我就塑造一個爸媽可以穿着草裙舞扭來扭去的健康形象。
其實我真的很好奇,上海人會對巨人網絡、腦白金,這樣的企業有認同感嗎?會認爲他是一個上海企業的代表嗎?
另一位同樣在上海發迹的企業家,陳天橋是一個很合适的參照。當年爲什麽有驚恐症?他爲什麽會抑郁?爲什麽會退居二線?據說一個重要原因是外界批評他的傳奇摧毀了青少年,是人們對"網瘾"的聲讨綁架了他,讓他深感自責。所以你看他現在去研究神學、在美國建了禅學院,去研究腦科學。
這個問題又可以細化到盛大網絡和巨人網絡,上海人會更認同誰是他們是更典型的上海企業?
七、曾經有篇現象級文章,叫《上海不相信互聯網》
史炎:上海人或許根本不care。也不會因爲小紅書或者B站在上海而有什麽所謂的自豪。這有什麽好自豪的呢?
蒲凡:當年有一篇現象級的爆款文章,《上海不相信互聯網》,直指上海這幾年的發展錯過了互聯網的風口,導緻它沒有出現任何一家互聯網頭部公司。偶然出現的幾家明星互聯網公司,都被外地資本給收購,比如說餓了麽被阿裏拿下,比如虎撲幾經的資本的沉浮,比如B站也先後被阿裏、騰訊入股,沒有任何一個頭牌闖出來。
我還記得當時有很多人寫長文反駁。由于時間太久,我甚至忘了當時自己也寫過一篇反駁文章。總之大家表現出了一種不服氣的狀态。
史炎:這大概是傳播學上的問題。首先我不覺得上海沒有互聯網,其次就算上海沒有互聯網,so what?你反過來想上海可以沒有互聯網,杭州可以沒有互聯網嗎?不可以。深圳可以沒有互聯網嗎?不可以,上海可以。
竺晶瑩:可是剛才大家也讨論到,上海每一波浪潮都能踏準。互聯網是一個時代的大浪潮,上海沒有互聯網,似乎可以被認爲沒有踏準這次浪潮。
蒲凡:其實現在的想法是,在中國互聯網興起的時代,風險投資同樣在中國成長爲了一個穩定的工具,這個時候上海不必非要讓互聯網在本地發展。
小野醬:如果就标題"上海沒有互聯網"這句話來講的話,其實可以用王笛老師的"邊緣人"去解釋。當一座城市在上一個周期裏面,形成了一個穩定的非常堅實的産業鏈,那麽在下一個周期就很有可能踏空。
深圳爲什麽能興起?因爲深圳以前沒有産業,可以平地起高樓接住新一個時代的浪潮。上海在漫長的發展周期裏面,在漫長的發展周期裏面,我們有很堅實的東西。
史炎:我是覺得說當大家讨論"上海沒有互聯網"的時候,更多是因爲上海沒有肉眼可見的因爲互聯網形成一個特别高的高峰,它的曲線是相對更平滑的。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上海沒有互聯網嗎?也不是沒有,問題在于說它的底蘊太強大。你的基礎是1萬點,互聯網給你增加持了1000點,你覺得不過如此。其他城市基礎是500點,加持了1000點,覺得屌爆了。So what?
蒲凡:也不能忽略那篇文章的創作背景,2018年。2018年正是我們對于"新四大發明"最自豪的那個年代。所以那篇文章的潛台詞,或許就是像竺老師說的,暗示上海錯過了一個時代。
但現在想想,上海或許是錯失了互聯網那個時代,但一批投資家不就是那個時候誕生起來的嗎?例如陳天橋、丁磊這批互聯網新貴,是從2003年、2004年開始成爲首富,沈南鵬成立紅杉中國,是2005年下半年的事。兩者就是發生在同一時期。
所以我最開始想說的邏輯是,當上海看上去錯過了一個時代的時候,它其實在完善另一項工具。
小野醬:也不一定是完善了,可能是傳承。
史炎:這個世界總有浪潮,就總有弄潮兒,上海是TMD海。
八、上海的"錢"有性格嗎?
蒲凡:在我看來,剛才提到的邊界感和規則意識之外,還有一個特點很明顯。就是上海人對于"國際化"這件事情,或者說從"更大格局來思考事情",有種天然的責無旁貸感。
陳丹青就回憶過,他90年代剛回上海的時候,雖然那時候街上還沒有多少外國人,但上海的公交車售票員已經開始用人工播報英語的語音了。我印象裏,上海出身的人普遍都有這個氣質。當他成功了之後,比如沈南鵬、梁建章,他們在财富自由之後會自然地望向全世界、望向全中國,自然地不會覺得我一定要把什麽東西帶回上海。
竺晶瑩:世界公民的一種氣質。
蒲凡:對,我覺得這也是一以貫之的、屬于上海的不變氣質。包括"新世相"就是很典型的上海自媒體,他們在焦慮全國人民年輕人的事情。
史炎:你說從全國統籌來看,上海的轉移支付确實是名列前茅。上海确實是在真金白銀支持全國的發展。
蒲凡:我作爲一個三線子弟,可以負責地說,每一個"三線子弟"的童年記憶裏邊都會有一個上海叔叔。你想"三線工程"是一個什麽樣的工程,居然可以每一個"三線工程"項目的裏邊都會有上海元素,我覺得是個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竺晶瑩:我感覺要分區域來談他們。确實有一些VC,他們的辦公室就是在法租界梧桐區,租一棟洋房,洋房裏還會養孔雀,最愛喝咖啡,團建也喝咖啡,看起來非常國際化。還有一部分人在陸家嘴,他們又是另一個風格。
蒲凡:我覺得"錢"是有性格的。比如我們提到合肥的"錢",會傳遞出一種兇猛感。上海的錢可能也是有性格的,可能是從容甚至有可能是懶惰的。
小野醬:我覺得上海的投資風格和北京很不一樣。你跟北京的投資人聊項目或者聊基金的時候,你會發現他們總是沉浸在一種宏大叙事裏面,而宏大叙事很多時候都是比較空的,有一種不真實感。
蒲凡:所以你是真誠地給創業者建議,在面對上海系的投資人的時候,你就不要講故事,簡單講生意怎麽賺錢就行了?
小野醬:或者說他們對于一個創業者的标準畫像,會有更清晰的要求。另外上海的标準也會很高,因爲他們看到太多好的項目。大量的海歸第一站就是上海,可你會發現這些海歸,無論他是某某學校的博士,無論他學的是生化環材或者是醫學專業,來到上海給予的落地政策不會特别好。所以反倒是去嘉興、去紹興等周邊的一些城市可能給出一些更好的條件。
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很多海歸回到上海會有落差感。比如我一個堂堂斯坦福的博士,爲什麽隻拿到了這樣的(創業扶持)條件。因爲太多了,可能(上海)更認的是什麽長江學者或者院士。
所以海歸回到上海創業,項目一定得有足夠的壁壘。很多人雖然是個博士,但他的學術成果是一個演繹的成果,而不是真正的能實踐的結果,無法支撐一家擁有壁壘技術的公司。對于上海這些見過太多好東西的投資人,是沒有吸引力的。
蒲凡:突然理解——以成都爲例——成都很多國資背景的招引基金紛紛在上海建立飛地,建立一個産業園。這裏面似乎暗含一種撿漏邏輯。
小野醬:一個是撿漏,更重要的是這座城市有沒有形成産業集群效應。比如某個産業在成都已經具備了必要條件,隻要嵌入過去,就能在産業集群裏面生根發芽,而上海又沒有這個産業集群的特點(那麽操作路徑上就是可行的)。
現在做投資和以前做投資不一樣,現在投資更要産業背景,要看這座城市的産業背景是什麽樣的,而不是憑空生根發芽。你必須要有其它的必要條件,你招引來的企業才能活得更好。因爲優質企業也是少的,如果資源再少的話,你還活啥?一個創業企業本來的死亡率就95%。
九、江浙滬的生意氣質,定義了上海的創投氛圍
史炎:有一個重要的議題還沒有往深了聊,就是"江浙滬"這個概念。我們往往很難意識到,上海對江浙滬的帶動意義有多大,上海屬于那種美美與共的一個狀态。所以我覺得上海哪怕自己沒有某方面進行一些布局,但是從整個大的區劃的角度,它還是能起到一些帶動作用。
小野醬:非常同意。基本上百強縣可能百分之六七十都在江浙滬地區。
蒲凡:我想起我們在讨論杭州、讨論杭州爲什麽相對風險投資沒那麽活躍的時候,曾經提到過一個觀點,說江浙滬更關心的是"生意",是現成的,因此不需要你的風險投資。那麽既然江浙滬的經濟結構相對統一,是否意味着上海也集成了這個氣質?上海人也不願意做投資的項目,做的都是生意,所有人都在談生意。
竺晶瑩:我明白你說的"談生意"。像我有一個朋友,他前兩年也創業,他說我這個生意模式是好的,我幹嘛要給他(投資人)分錢?他投我了,我之後利潤還得跟他分成,我既然确定我的生意模式是好的,幹嘛要找人投資?
蒲凡:我覺得這個就很典型的江浙滬模式,我都很好奇上海有沒有集成這一點?
竺晶瑩:我覺得這分大小生意,大生意最典型的就是科技行業、互聯網行業,那就是VC生意。
蒲凡:例如剛才大家提到的B站。這是一個創業公司,但它的創始人徐逸不是上海人。而陳睿則是金山出身的職業經理人,是他将B站從一個純二次元社群,打造爲了商業公司。
當然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因爲上海是全中國第一個有職業經理人階層的城市,所以B站之所以能夠成爲今天納斯達克上市的美股公司,也确實是上海造就的。但我在想,這種無中生有的出身是不是也"很不上海"?
小野醬:我覺得"很上海"。因爲你隻有富裕了,才會有B站的訴求,它不是一個生活中的必要場景,不是美團或者餓了麽這種我必須要的東西。所以小紅書、B站、得物才會選擇在上海生根發芽,就是因爲我物質生活發展了極大的滿足了之後,我才會有一些邊緣的愛好,這種愛好都能在海納百川的城市裏面繁榮地活下去。
而且我覺得在未來上海會更好,因爲有一個很基礎的指标——當人均GDP達到1萬美金之後,人會出現很多的這種就是飽暖思淫欲的訴求、更加高級的這種訴求,比如說審美的訴求。
十、"錯過"不是一個貶義詞
蒲凡:我忽然想到,"上海錯過互聯網"背後的潛台詞,或許是作者相信互聯網是我們這一代人經曆的一個造富熱潮。如果錯過的話,那麽資本的集中地有可能從上海溜走。一個論據在當年統計的獨角獸企業數量中,杭州追上來了。換句話說,互聯網的大潮是有可能改變格局的。
史炎:有個詞叫"互聯網原住民"。這個話題比較偏頗點在于,我們默認以互聯網爲中心的讨論點。世界的發展太快了,互聯網也隻不過是近十幾年、二十年的一件事。你可以認爲互聯網就是一個流感,對于人類整個的發展的曆程而言,它讓你發熱,但是它真的退潮之後,你再看看它給你留下什麽。也許能讓你免疫力更強一點,沒有别的什麽。
蒲凡:也可以用科技三定律來解釋,就是5歲之前都是世界理所應當的,5歲到35歲是這個世界的偉大發明,35歲之後都是異端。我第一次學會上網是1998年,登上了網易聊天室,那個時候我6歲。所以這個命題擺在我面前,我不會覺得互聯網是一種發熱,它像是一種病毒植入我的基因裏。
史炎:你被改了,所以你就是轉基因了。
蒲凡:對,我轉基因了。回頭想想我爲什麽覺得這個命題這麽重要,就是時間線的原因,我是真的認爲它改變了很多的事情。但今天聊完,換一個角度思考如果沒有上海這麽成熟的職業經理人階層的話,B站不一定是我們現在見到的B站,有可能它就跟A站的命運一樣,作爲一個頭号社區它就死了,有可能就是C站、D站開始火。
史炎:所以反而我覺得"錯過"這個概念其實是雙向的。你說這座城市錯過了什麽東西,也可能是這個東西錯過了城市,它是一個雙向。不管是對于一個個人、對于一個組織、對一個風投的機構、還是對于一個城市來說,你總要有自己的路要走,但是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我堅持走我自己的路。你勢必要錯過很多的東西,但是從另外一個經濟角度來說,你會發現,一個我覺得這是漢語一個很有趣的點,"錯過"的意思是你走這條路也許是對的,因爲"錯"跟"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