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的錯誤》是作家餘華于 1987 年創作的一部中篇小說,有很強的先鋒試驗性。小說講述刑警隊長馬哲,在偵破河邊接二連三的殺人案時,逐漸陷入對于真相的懷疑中。餘華說,這部小說的改編充滿 " 陷阱 ",在此之前,張藝謀、陸小雅等導演都曾 " 陷 " 進去過。90 後導演魏書鈞,也差點掉進去,劇本創作了十七八稿,才從 " 陷阱 " 裏爬出來。
電影《河邊的錯誤》已于 10 月 21 日在全國上映,上映 3 天票房破億。不可否認,票房的成功肯定有主演朱一龍的錦上添花,但作爲演員,朱一龍确實與角色融爲一體,爲了角色體驗生活,他先是增肥 30 斤,之後又減重 20 斤,甚至爲了貼近角色氣質,每天都會計算自己胡茬的長度。
《河邊的錯誤》海報口号爲:" 沒有答案 "。
《河邊的錯誤》延續了原著小說的氣質,以戲仿偵探片的反類型去演繹這個故事,至于兇手是誰,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由案件串聯起來的那個時代以及時代中的人。電影《河邊的錯誤》海報口号上寫着:" 沒有答案 ",便是答案。新京報專訪導演魏書鈞,請他講述影片拍攝的幕後故事。
【劇本】
改十七八稿劇本,才悟到片子的精髓
2018 年的 6 月,當當影業找到魏書鈞導演,想要改編餘華的同名小說《河邊的錯誤》。" 我第一遍看完沒太看懂,但感覺到有一種很強的内在力量。" 魏書鈞說,他能感受到小說在案件懸疑之外,背後好像還隐藏着别的東西。
魏書鈞形容,他當時讀小說的感覺,就像聽瓦格納的一部歌劇《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這部歌劇有一個特裏斯坦和弦,這個和弦永遠不回到主音上,特别像餘華這部小說帶給他的感受,問題好像解決了,但又沒有解決," 有種懸而未決的感受 "。
在一次對談中,原著作者餘華聊起這部小說的改編 " 陷阱 " ——讀完第一遍認爲小說改編起來不是很難。《紅衣少女》的導演陸小雅和張藝謀導演都曾掉進過這個 " 陷阱 ",後者當年和餘華兩人讨論了四五天都沒有頭緒,最後才将改編轉向作者另一篇《活着》。之後,又有兩家電影公司曾經找餘華改編這部小說,最後都不了了之。
影片《河邊的錯誤》改編自餘華的同名小說。
魏書鈞是餘華認爲第五個即将要掉進 " 陷阱 " 的導演。魏書鈞坦誠地說,作爲一個晚輩創作者,能夠改編餘華老師的作品是很好的一個機會,并且小說本身有很多留白的地方,除了案件本身的犯罪元素外還有很大的想象空間,他情願去試試這個 " 陷阱 "。
爲了弄懂這本小說,魏書鈞還買了一本《怪誕行爲學》的書,當工具書來用。" 如果你期待用一個理論工具去解釋未知、解釋不可描述、解釋詩歌之類的,肯定是沒有結果的。" 當時魏書鈞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總覺得有研究的辦法。他現在特别相信一句話:你可以相信科學,但是你相信科學主義可以解釋一件事,那是不一定的。
在改編過程中,魏書鈞 " 陷 " 進去很多次,一共做了十七八稿劇本,大的方向調整就有四次,每次調整幾乎都要推翻掉之前的方向。最開始,魏書鈞和編劇康春雷曾嘗試,按照一個純類型片去做是什麽樣子。中間也想過,所有這些非理性的行爲是什麽,它對照的東西是什麽,在講清楚非理性之前是不是要先把理性的東西弄明白。包括也起過類似 " 生活中的 bug" 這樣的中英文片名,更像是一個理性基底下出現的錯誤。" 反正方向挺多的,我們不斷地陷進去,然後隔一段時間再來看,發現又出現了比較大的問題。" 魏書鈞對新京報回憶當時的情景。
直到有一天,魏書鈞在看自己上一部作品《永安鎮故事集》時,裏面有個片段導演跟編劇說:" 這個電影你不要理解,你要感受 ",他才恍然大悟。" 上一個劇本中兩個角色産生的台詞,卻意外啓發了這個劇本。" 魏書鈞說,從那時起,他開始放棄對類型片、類型偵探小說的期待,這對劇本改編有很大幫助,才從改編 " 陷阱 " 中爬了出來。
【形象】
爲了減重,大年三十朱一龍隻吃一個餃子
爲什麽選擇朱一龍飾演馬哲?導演魏書鈞給出的答案是 " 合适 "。
魏書鈞說,朱一龍是很好的演員,表演經驗很豐富,年齡也合适," 他對馬哲這個角色給予了二度創作,基于劇本之外,他給了很多内在的能量感受,在後半部分馬哲有很多人物心理的描寫,我覺得那個層次感很重要。"
另一方面,魏書鈞覺得,朱一龍的加入打破了過去經常出現的刑警隊長的刻闆印象,他沒有那麽粗糙,反倒是有細膩的一面,沒有那麽外放,卻有收斂的一面,這些都是朱一龍給這個角色很大的一個幫助。
原著小說中,馬哲這個形象比較模糊,對于其形象甚至心理描寫,餘華沒有着墨太多。而電影通過影像叙事,人物要活生生地站在觀衆面前,朱一龍塑造這個人物,花費了大量精力。
爲了尋找馬哲這個人物,朱一龍提前一個半月來到拍攝地南豐縣體驗生活。來到的第一天,他出門去街上逛,看到一個彩票現場,很多人在刮彩票、敲鑼、戴紅花,氛圍突然間把他拉到了小時候在武漢的情景。
每次拍戲之前,朱一龍會盡量在自己腦子裏勾勒出一個具體的形象,沒有這個形象立起來,他很難開始表演。尋找馬哲這個角色時,朱一龍一直在想,這個形象應該是什麽樣的,他去刑警大隊觀察了很多人,一直沒有靈感。
朱一龍飾演馬哲的部分形象靈感來自餘華的舊照片。
後來他就想,爲什麽不找找原著餘華的照片。他翻到了攝影師肖全拍攝的那張餘華老師在團結湖,梳着中分,留着胡子,站在雪地裏的一張照片。那一瞬間,朱一龍覺得那就是馬哲。當時他就決定把餘華老師這個形象,跟自己進行一個融合,幫助自己找到馬哲這個人物的感覺。
在合作之前,魏書鈞隻通過朱一龍之前演過的角色,或者接受的采訪去了解他。這次合作之後,魏書鈞更多從生活層面,從朋友的角度知道他真正的性格底色是什麽樣子。
爲了表現馬哲在辦案過程中精神狀态的變化,朱一龍先是增肥 30 斤,之後又減重 20 斤,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都有很明顯的變化。因爲這部戲是跨年拍攝,從 2022 年底拍到 2023 年初。魏書鈞印象特别深的是,2023 年春節大年三十晚上,朱一龍那天狀态不是很好,因爲減重那幾天他沒怎麽吃飯。魏書鈞問朱一龍,吃餃子了嗎?朱一龍說,12 點的時候吃了 1 個。
魏書鈞特别心疼,因爲在減重過程中控制飲食,心情會很焦躁," 某種程度來說,他的情緒跟馬哲那個時候的狀态也很像。從創作的角度來說,我是支持的,但從朋友的角度我也非常心疼他。因爲那天大家都在過年,都在吃吃喝喝,他還給所有人準備了保溫杯的禮物,而他一個人在房間隻吃一個餃子,他對這個角色的付出真的特别多。"
【外景】
河景取自四個不同地方,還原年代氣質
小說故事背景發生在 20 世紀 90 年代中期的一個小鎮上,如何還原出那個年代的氛圍,對于這部 " 沒有答案 " 的電影來說至關重要。
魏書鈞說,劇組前期做了很多工作,包括看紀錄片,會收一些舊家具、舊衣服,都盡可能去考證它是不是屬于那個年代的。比如,片中朱一龍飾演的馬哲,幾乎煙不離手,在魏書鈞看來,這是比較寫實的一種描述,爲了突出時代氛圍,當時他看了很多紀錄片,很多刑警經常熬夜辦案,非常辛苦,抽煙提神是很常見的。
與此同時,魏書鈞覺得,電影要捕捉到看不到的部分也同樣重要。他有時候聽有聲讀物,聽老子講 " 有 " 跟 " 無 " 的關系,比如蓋房子有六個方向,房子的牆壁不是要有多厚,而是要中間的 " 空 ",這個 " 有 " 是爲了中間 " 無 " 來做準備的," 無 " 很重要。他從中受到啓發,覺得 20 世紀 90 年代的道具、服裝,它們看起來的 " 有 ",最重要的是要和馬哲這個人物以及這個時代的氣氛形成一個看不到的東西。
片中,侯天來飾演的局長說,現在沒人看電影了,爲了方便開展工作,将辦公室搬到了電影院。魏書鈞說,其實這在那個年代是有事實依據的,前段時間他跟餘華聊天,餘華還講到那時候老家電影院有一段時間經營慘淡,改成了遊樂場。
《河邊的錯誤》中加入了馬哲和妻子白潔之間的日常生活細節。導演魏書鈞認爲展示生活細節對影片是一個很好的補充。
相較于原著小說,影片加入了很多生活化場景,比如馬哲和妻子白潔之間的日常生活細節。在魏書鈞看來,展示生活細節對影片是一個很好的補充," 如果隻講它懸而未決的部分,隻講它背後隐藏流動的部分,我覺得有點太單擺浮擱了。" 當把生活内容加進來的時候,這個暧昧懸疑的故事就多了一些生活質感。
具體到拍攝場景,魏書鈞說,電影中有三個比較難找的場景:電影院、河流、有年代特征的外景街道。
前期堪景時,2020 年劇組去過餘華的老家浙江嘉興市海鹽縣,結果那裏很多地方都翻修了,最後隻拍了一張照片。後來,劇組又去了浙江甯波、溫州,在溫州找到一條河,與電影的氣質很相符,河上還有可以出租的鐵皮船,導演和團隊在上面租了一條船,很是興奮。結果過了一年多,劇組再去複景籌備的時候,那邊已經經曆過新農村改造了,河已經被拓寬,邊上的房子全都刷上了白漆,河邊的樹也沒了。最後,導演來到了江西省撫州市南豐縣,圍繞着這個地方尋找拍攝場景。
《河邊的錯誤》中的河流是一個重要的叙事場景。
" 片中觀衆看到的河流,其實是在 4 個不同小地方取景的。" 魏書鈞說。這條河無論是在小說中,還是在電影中,都是一個重要的叙事場景,對于魏書鈞來說,這條河流淌的感受,那種意象,更像是一個角色,它好像見證了河邊發生的種種,是更接近真相的那個角色。影片的英文片名叫《Only the river flows》(隻有河在流動),魏書鈞說,其實它有另外一種意義,更像是《Only the river knows》(隻有河知道)。
【拍攝】
用膠片順拍,朱一龍每天計算胡茬長度
觀看《河邊的錯誤》,觀衆會明顯感覺到畫面有很強的顆粒感,甚至偶爾還有一些噪點。這都是膠片拍攝帶來的觀影感受。
最初在劇本階段,魏書鈞跟攝影指導程馬志遠碰面後,就決定使用 16 毫米膠片拍攝。魏書鈞說,一方面是爲了還原膠片質感,一方面是自己對膠片拍攝一直很向往。在魏書鈞學習電影制作的時候,已經是純數字電影時代," 一直聽别人說,拍膠片是什麽感受,傳說膠片開機之後有馬達轉動聲,會有不一樣的感覺。" 魏書鈞對膠片其實有點情結。
選擇膠片拍攝,因爲它的成本以及制作方式,必然對創作上的要求更謹慎一些。魏書鈞說,這就需要很多遍的彩排,哪怕是一個特寫鏡頭,也要把動作、機位的運動确定了,才能開機。另一方面,膠片拍攝在回看的時候清晰度不太夠,這就需要導演和演員,攝影機和演員之間要建立起信任。
魏書鈞印象中,拍攝最多的一次拍了 9 條、10 條。有一個鏡頭,馬哲和徒弟小謝從火車上下來,要去對面的工廠查案,兩人入畫,小謝唱了幾句《花心》,馬哲踢了他一腳。魏書鈞說,當時劇本裏寫到,小謝哼唱《花心》有幾重意思,一方面是通過磁帶找到了這個地方,小謝有點逗弄師傅的感覺," 你看我找着了,當時你還不相信我 ",這是一個師徒關系的描寫。另一方面,兩人往裏走的時候,馬哲踹了小謝一腳之後,小謝又哼唱了一兩句," 你的心忘了季節,從不輕易讓人懂 ",有一種之後的故事對馬哲的互文。魏書鈞覺得,那個東西要很生活化,不露聲色地表現出來,而不能感覺很刻意,盡管是一個幾秒鍾的遠景鏡頭,但調了很多次表演。
除了膠片拍攝,整部戲基本都是順拍。順拍不僅可以讓演員在表演時保持情緒上的連貫,還能生發出原劇本中沒有的一些創意。
《河邊的錯誤》康春雷角色海報。
比如,瘋子的發型。飾演者康春雷在演到一半的時候,他給導演提議,瘋子從精神病院跑出來之後,他的形象應該有一種轉變。從原來不被意識到是一個兇手,到後來大家已經知道他是兇手,應該有一個不同的樣子,表現出更暴力而不動聲色的感覺。拍完前面戲份時,劇組就給康春雷理了發,變成了一個短發造型。
魏書鈞也提到在整個順拍過程中,朱一龍對于角色的精準揣摩," 我記得那時候朱一龍每天都會計算自己胡茬的長度,因爲伴随着案件進展,胡茬長度會有變化,包括他體态的消瘦程度,眼袋的顔色,衣服的材質和搭配都有變化。"
朱一龍飾演的馬哲在片中的形象變化。
片中,朱一龍最開始穿着一件皮夾克。魏書鈞說,其實他在皮夾克裏面不斷換着不同衣服,一開始是襯衫配毛衣,後來他狀态慢慢變糟糕,襯衫不在,變成圓領子的秋衣配毛衣。後來毛衣也慢慢變化,直到他要請辭幾天的時候,皮夾克外套都變了,變成軟材質的衣服,胡子也更長了,眼袋也更深了。" 包括瘋子最後在河裏撈出馬哲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是朱一龍在現場提出的。" 魏書鈞說,這些設置都是通過順拍,才能更好地融合到一起。
【專訪】
餘華老師以一種不在場的方式幫助了我們
新京報:在整個劇本改編過程中,你和餘華老師有沒有溝通過?
魏書鈞:我們唯一的接觸介質就是這本小說,我讀過餘華老師的作品,僅此而已,我跟他本人是前幾天才認識。餘華老師以一種不在場的方式幫助了我們,好像他放棄了對這個作品原著的解釋權,放手讓年輕人去做。
導演魏書鈞在《河邊的錯誤》北京大學專場放映與觀衆互動。 圖 /IC Photo
新京報:片中周華健演唱的那首《花心》,在馬哲辦案過程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爲什麽選擇這首歌?
魏書鈞:一方面我覺得它的歌詞寫得非常有趣味,有很吊詭的地方,跟這個故事有一個深度的互文。另一方面它起到了一個對年代還原的寫實作用,因爲它也是 1993 年發行的一首歌,流行大江南北,大家都聽過的一首歌,那個年代感的東西會從我們的記憶中直接帶過來。
新京報:你好像特别喜歡用跨界身份的人來演片中一些角色,比如影片中飾演宏的莫西子詩,他本身是一個音樂人。
魏書鈞:其實找他來演宏,跟其找其他演員沒有什麽區别,并不是因爲他的跨界身份,而是他的感覺跟詩歌非常接近。片中宏是一個小縣城裏的詩歌協會組織者、愛好者,他看起來真的不像是一個兇手,很質樸,當我們拍攝莫西子詩老師在類似于一個荒原河邊場景的時候,就莫名覺得他跟場景的一切都很搭。
新京報:對于影片結尾的改編,餘華老師給予了很高評價,說甚至超越了原著小說。結尾的設計最初是怎麽考慮的?
魏書鈞:我覺得如果馬哲是做了個夢的話,我希望這個夢好像似醒非醒,在尾巴處有一點不對勁,我希望起到這樣一個效果,但這個效果依然是隐藏的,依然是我最初讀這個小說時候的感受,它不是擺在明面上的。
新京報:對于結尾的處理,在最初劇本改編時有過其他讨論嗎?
魏書鈞:有過其他考慮,包括我們拿掉了一些線索,原來有想讓刑警隊的大樓從一個樓的拆除過程中,慢慢變成一個大坑,但是後來我覺得那些外部的描述,如果特别想去把它當一個象征意義來使用的時候,反倒象征意義的效果會被削弱,它會顯得非常刻意,所以後來我們就放棄了這個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