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 @視覺中國
文 | 五環外 OUTSIDE,作者 | 胡不喜、小羊,編輯 | 優優
女性主義如火如荼,成了社交網絡上的時髦話題,似乎每個都市女性都在談論上野千鶴子,呼喚着女性的獨立與解放;但荒誕的是,另一方面,同樣的社交平台,一些不被看見的基層女性,正在線 " 接男寶 "、" 女翻男 ",她們主動延續着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以依附換取生存空間。
賽博裹腦的魔幻現實,迫使渴望自由的女性痛苦呐喊:"21 世紀了,怎麽還有人活在大清?!"
社交網絡上流行的接男寶
撕裂的現實,像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醜陋且觸目驚心,卻也在提醒着我們,基層沒有上野千鶴子。這裏的女性,面對的是真實尖銳的生活。
01 因爲是女性,所以被鄙視
" 我不知道我是否具有代表性。" 此前,淇子曾有些猶豫。她 31 歲,在法國巴黎求學,攻讀博士學位,單論個人履曆,她與 " 基層 " 毫不搭界,如果她不主動告知,你很難相信,她是從農村裏走出來的女孩。
如果将出生類比爲抽卡遊戲,淇子拿到的應該是鄉村女性中的 SSR 卡。
她在蘇南農村長大,相較于其他地區的農村,這裏更爲富庶。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2 年蘇州、無錫分别以農村人均收入 43785 元和 41934 元成爲全國農村收入前十強。經濟發達。
再加上江蘇普遍實行計劃生育政策,重男輕女的觀念比較淡,從小到大,作爲獨生子女的淇子,一直被家人珍視,更沒有因爲是女孩就遭遇教育不公。
也正是這樣的幸運,淇子更能夠從自己身上看見隐性的性别不平等。
實際上,在考上大學之前,淇子一家在村子裏根本擡不起頭做人。
其一,是因爲淇子的家境,在村子裏并不算優渥,爺爺是從事體力勞動的建築工人,父母也隻是企業裏的普通工人,沒有一定的社會地位。
其二,則是因爲淇子的爺爺隻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這在重視香火延續的老人們看來,爺爺這支相當于絕了後。因爲這個原因,即便是太爺爺,也非常看不起自己的這個兒子,很少有好臉色,連帶着重孫女淇子也從來沒從他這裏讨到一塊糖吃。
費孝通在《江村經濟》中談到,在江蘇吳江,一個男人如果隻有女兒沒有兒子,女兒沒有定婚的話,可以找個女婿入贅,由女兒的孩子爲他們繼嗣。淇子的父親,正是倒插門女婿,淇子也随母姓,年幼的她并沒有意識到,父親因爲在這一身份遭遇了不少冷眼。
這種歧視,在鄉村代際傳承。生而爲女,意味着遺憾和難以被認可。
盡管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都愛着自己,但淇子敏銳感覺到,身爲贅婿的父親,渴望有一個男孩,來讓自己揚眉吐氣。" 他抱着隔壁家小男孩的時候非常開心,但回到家對我卻是另一種态度,現在我已經可以心平氣和說出這些,但小時候我是會委屈和怨恨的。"
淇子的父親是贅婿,按照當地習俗,淇子家本可以有兩個孩子,一個随父姓,一個随母姓。爲了讓父親有後,淇子的母親也曾經答應過,會再爲父親懷一個孩子,但因爲經濟壓力。夫妻二人選擇了流産。
這個沒有順利出生的孩子,成了母親乃至整個村子的遺憾。" 我覺得我懷的應該是男孩。" 母親不止一次說道,而村裏人也會一邊擇菜,一邊歎息:" 如果是男孩,應該生下來。"
在這樣的環境下,承擔繁育重任的女性,是不配稱爲後代的次等性别。封閉的鄉村,熟人社會的壓力,重男輕女的思想依然有一定的根基。
當女性主義思潮如野火蔓延互聯網,與此同時,在抖音和小紅書上,留守鄉鎮的 90 後、00 後們依然在排隊接男寶。你很難想象,在号召男女平等一個多世紀之後,仍然有女性需要兒女雙全,來證明自己的人生值得一個 " 好 " 字。
經曆過鄉村隐性的性别不平等,淇子能夠理解爲何會有這樣的選擇。思潮意識看不見摸不着,但擺在這些女性面前的生活卻瑣碎而具體。
" 我們無法替别人的人生負責。難道我們指責她們,說她們沒有思想的覺悟,就很偉大?如果我們喚醒了她,卻不能幫助解決衣食住行的問題,那樣不也很自私嗎?"
02 孤獨闖過獨木橋
娜拉出走後怎麽辦,是擺在基層女性面前的問題。而作爲出走後的娜拉,淇子已經和自己的奶奶、母親身處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身處法國,世界婦女運動興起之地。1791 年,奧蘭普 · 德古熱在這裏發表了《女權與女公民權宣言》,是世界上第一份主張婦女權利的宣言。淇子在這裏生活,隔三差五就會碰上女性主義遊行,穿過街區,會看見牆上寫着的女性主義标識。
在家鄉勞作的奶奶和母親,和這一切是那麽遙遠。當淇子和她們打電話時,她們最關心的還是什麽時候要個孩子。從 13 歲開始上寄宿學校,淇子闖過升學之路,家鄉已經不知不覺被抛在了身後。雖然感到孤獨,但掙脫枷鎖之後,淇子感受到的是開闊的自由。
知識改變命運,對于基層女性來說,這句話是颠撲不破的真理,但它更意味着一條荊棘之路。
要求學,擺在基層女性面前的,首先是落後封閉的環境造成的信息差。
淇子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他們一以貫之的理念很簡單," 能讀得下去,你就讀,我砸鍋賣鐵給你讀。但是如果你讀不下去了,你給我早點出來賺錢。" 他們所能提供的,僅有經濟上的不遺餘力,但在人生方向的指引上,隻能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一困境在填報高考志願的關鍵節點,表現得尤爲明顯。
高三那年開家長會,老師特意叮囑," 馬上要高考,需要開始準備填報志願,你們回家要跟孩子商量一下,回來之後填寫志願表。" 但是因爲父母并不了解填報志願的重要性,導緻他們完全忘記了這件事,根本沒和淇子提起。
在人生選擇的關鍵節點,淇子充滿了困惑:今後要選什麽專業,應該要選什麽學校,去什麽地區發展?但是,作爲村裏第一個成績不錯、要沖擊 985 大學的學生,沒人能回答她這些問題。她隻能對着厚厚的高考志願填報手冊,一頁一頁翻過,去研究對比山東、湖南各地大學的不同,這也是她第一次,感覺到外面的遼闊。
除了信息差,基層女性求學路上,還要面對生而爲女帶來的種種限制。
很多女性在求學路上或多或少曾聽說過," 女孩子小學成績好,上了初中就會落後 "。" 女孩子不适合學理科 "," 女生心理脆弱 " 之類的話,淇子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就生活在這樣的歧視之中,似乎無論她優秀與否,最終的結果都是不如男性。
除了這樣的打壓,基層女性的耳畔,也少不了甜蜜的誘惑:" 你是女孩,所以不用這麽辛苦讀書。"" 你是女孩,有一個差不多的文憑,将來結婚生孩子,過安逸日子就好。"
這樣的教導,往往來自于年長的女性,淇子在填報志願時,就有阿姨教育她," 女孩子,你并不需要真的努力,而且你還是學文科的,你并不需要去學校特别好的地方,你還不如留在江浙地區,上一個普通的這種 211 就 OK 了,不一定非要去上 985。"
這些給出建議的年長女性,并不是有意要去捆綁束縛後輩,隻是她們自身的經驗也同樣有限。
本就是被剪斷翅膀的鳥兒,她也無法告訴雛鳥,如果可以自由飛翔,天的邊界究竟在何處,隻能重複着自己的錯誤,将雛鳥的翅膀剪斷,勸誡她選擇安穩。
所幸的是,淇子在人生方向的選擇上,雖然沒有得到來自家庭的指引,卻也沒有遭遇過多的幹涉和阻撓,她的志願選擇、研究方向,每一步都由自己掌控,而這也讓她學會了對自己誠實,對自己負責。
03 黃桃罐頭背後的中年女人
三十歲的淇子,在面對人生未來時,體會到了曠野般的開闊,她可以盡情探索自己人生的邊界;但那些從出生、成長到老去都在農村的女性,她們隻能被粗糙的生活無情打磨。
山東平邑地方鎮,這座人口 8 萬餘人的魯南小鎮,是有名的黃桃罐頭之鄉,自八十年代發展果蔬罐頭加工産業以來,目前已經擁有罐頭加工及相關企業一百多家。安以彥的小姑安萍就生活在這裏,現年 50 歲的她,以采摘黃桃爲業。
小姑所在的村莊,受訪者供圖
和淇子的家鄉蘇南鄉村相比,魯南鄉鎮重男輕女的情況要更爲嚴重。上個月,安以彥的二叔意外去世,在處理後事時,隻有男性才有資格去殡儀館參加葬禮,即便是二叔的女性親友,也不能出席。
改革開放四十多年後,魯南鄉鎮依然保留有這樣的習俗,可以想象出生于七十年代的小姑,她在成長過程中遭遇的性别歧視和不公隻會更爲嚴重。安以彥的爺爺奶奶,有五個孩子,三兒兩女,家裏有限的資源,都傾斜給了三個男孩,小姑安萍隻讀到了初中便辍學務農。
村頭标語,受訪者供圖
在魯南,像小姑這樣被迫辍學的女性有很多,她們的人生往往有着相似的劇本,在家人的安排下嫁到婆家,生兒育女,勞作不息,但小姑的特殊之處在于,她曾經抗争過這樣的安排。
二十多年前,當時農村的離婚率還比較低,夫妻有矛盾多半都會息事甯人。但安萍沒有,當她發現前夫出軌後,盡管當時她的兒子已經有十二歲大,她毅然選擇了離婚。
由于重男輕女的落後思想,村裏的性别比例失調,男人比女人多,自然也就有不少條件一般的男人娶不到老婆。安以彥的村莊一百多口人,就有十多個這樣的老光棍。
二婚的小姑,并不愁嫁,但由于她已經三十歲,并且生育過一個男孩,因此她的選擇範圍也很有限,經媒人撮合,她最終和鄰村的一個大齡未婚男性相親結婚,并生下了一個女兒。
窗戶上晾曬的柿子,受訪者供圖
婚育是基層女性的一道坎。從徐州八孩女子,到被前夫用汽油燒死的拉姆,基層女性往往是因爲慘烈的婚育問題,登上熱搜,才被互聯網看見。幸運的是,小姑的第二段婚姻還算順利,但像她這樣的大多數女性,所要面對的困境,也因此被忽視。
小姑的現任丈夫是建築工人,從事重體力勞動,常常需要喝酒解乏,久而久之養成了酗酒的毛病,每每喝醉,都要和小姑争吵。
有一次因爲醉酒,還不小心将腿摔斷,傷筋動骨一百天,四個多月的時間裏,小姑不僅需要賺錢養家,還要擠出時間照顧他。勸酒酗酒在農村也是極爲普遍的現象,男人在飯桌上推杯換盞,一醉方休,女人則默默忍耐,爲他們收拾這些爛攤子。
村頭的黃狗,受訪者供圖
經濟獨立,是大部分基層女性的神話,掙紮在溫飽線上,才是普遍狀态。
在鄉鎮,女性能夠從事的工作十分有限。大多數隻能在服務性行業工作,當服務員,當店員,當然推銷員。
初中學曆的小姑,主要工作是在家給當地的初級加工廠清洗桃子、蘋果、大蒜之類的水果蔬菜,等待專人上門驗收。桃子成熟時節,她還會幫人去桃林摘桃。零零總總算下來,每天的收入大約五六十,在鄉村可以維持自己基本的開銷,但這也意味着,如果家裏有人不幸倒下,她們根本難以支撐。
農民的生活缺乏保障,養老成了重大難題。由于缺乏安全感,不少家長都會勸說自己的女兒留在家鄉,留在自己的身邊,好将來能夠有個依靠。
安以彥的嬸嬸就是這樣,曾經她希望女兒能夠讀書成才,找個體面的工作,但當女兒真正考上重點大學之後,她又舍不得女兒走得太遠,勸她不要讀研,留在縣城找個安穩工作就好。但是家裏的男孩,從來不會有這樣的規訓。
小姑的家,受訪者供圖
安穩和顧家就像是一副鐐铐,把她們牢牢鎖在了這片土地上。小姑曾經有機會離開,在第一次婚姻結束後," 沒有家庭的羁絆,也許是她離開鄉村最好時機。" 安以彥回想起來,如此感慨,但考慮到照顧母親,小姑還是選擇留下,扛起生活。
04 基層女性,是一種雙重困境
作家貝蒂•弗裏丹在《女性的奧秘》一書中,刺破了曆史文化語境形塑和壓抑下的美國家庭主婦神話:她鋪床,購物,挑選沙發套布料,和孩子一起吃花生醬三明治,晚上與丈夫同床共眠,在做着這一切的時候,她甚至不敢默默地自問一聲:難道這就是生活的全部?
而如今的基層女性,也面臨着同樣的困境。她們一方面接受過教育,有青春的夢想,另一方面卻也要被無形的枷鎖束縛,相夫教子,過安穩人生。
一些基層女性正嘗試穿過性别、地域、階級的阻隔,離開鄉村,野蠻生長;而有一些則不得不向命運低頭,依照着千百年來的生活慣性,将自己的糾結不甘熬進生活。無論哪種,她們的聲音都值得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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