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鵲刀門傳奇》定位是喜劇,但在嬉笑怒罵之外,卻萦繞着 " 江湖夜雨十年燈 " 的蕭疏。
作者 | 曹徙南
編輯 | 陸一鳴
題圖 |《鵲刀門傳奇》
鑒于《三槍拍案驚奇》和《大笑江湖》給人們留下的創傷記憶,當趙本山的名字再一次和古裝喜劇聯系在一起的時候,我承認,點開《鵲刀門傳奇》時的确有賭的成分。
不過,這部由趙本山領銜、一衆徒弟主演的古裝武俠情景喜劇直至收官,豆瓣評分仍然穩在了 8.1 分。關于《鵲刀門傳奇》的差評,基本集中在徒弟們沒有長進的演技以及劇本不夠嚴謹的漏洞上,而贊譽都屬于趙本山。
這次終于沒被趙本山 " 忽悠 " 了。(圖 / 豆瓣電影)
在廣爲流傳的一段拍攝現場的視頻中,徒弟宋曉峰有一段踩凳子踩空的戲,怎麽都演不對。一旁的趙本山見狀,上前親自示範,一邊嘴裏念叨着 " 其實就是這麽個玩意兒 ",一邊來了套絲滑小連招,那種踩空後的尴尬和強裝鎮定,不像演的。
整部劇有不少此類有些老套的橋段,但隻要是趙本山的戲份,總還能引人會心一笑。
一個演得不像,一個不像演的。(視頻 / 劉老根大舞台)
有人說趙本山拯救了情景喜劇,也有人說趙本山吊打了同期的一衆古裝劇。隻不過,就像劇中趙本山飾演的西門長在,于家國大義和門派興衰之間選擇了找個老伴一樣,趙本山對于這部劇的期望似乎隻是停留在讓觀衆笑一下,并且在笑完後不爲此感到懊惱。
也正因此,盡管《鵲刀門傳奇》定位是喜劇,但在嬉笑怒罵之外,卻萦繞着 " 江湖夜雨十年燈 " 的蕭疏。
昔日的老搭檔裏,高秀敏故去,宋丹丹孜孜不倦地在綜藝裏給年輕人上課,範偉開着火車出任德藝雙馨的老藝術家……當年那些屬于小品和情景喜劇年代的大笑,早已被時間扯碎成幾縷唏噓的殘響,隻留下趙本山在鏡頭面前表演掉凳。
人呐,此一時彼一時。(圖 /《一代宗師》)
本山的多重宇宙
被譽爲 " 暑期檔熒屏黑馬 " 的《鵲刀門傳奇》,講述了一個架空的武林故事。
劇中,趙本山一人分飾兩角——弟弟西門長海是鵲刀門的掌門,投身抗倭大業;而哥哥西門長在則是一個胸無大志的廚子。由于西門長海需要執行秘密任務,便以幫哥哥找個老伴兒爲利誘,讓哥哥冒充自己擔任鵲刀門掌門。
(圖 /《鵲刀門傳奇》)
劇情就在這種身份錯位中展開。除了偶爾需要召喚弟弟出來救場以外,大部分時間裏擔任主角的都是西門長在,一個經典的趙老蔫兒式的小人物,老實巴交中又藏着不經意的狡黠。
劇中的武林人士也不是每天快意恩仇,他們得吃飯、得掙錢、得爲五鬥米去街上發傳單。《鵲刀門傳奇》的氣質,更像是套上《武林外傳》濾鏡的《鄉村愛情》,裏面的江湖或許略大于象牙山,但最遠也沒出過鐵嶺。
(圖 /《鵲刀門傳奇》)
在當代語境中," 鐵嶺 " 已經不隻是一個城市,而是圍繞着鐵嶺、開原、蓮花鄉、池水溝子等一連串地名所構成的龐大文化隐喻。同樣出身鐵嶺的李雪琴在脫口秀中說,宇宙的盡頭是鐵嶺。
如果要爲 " 鐵嶺宇宙 " 找一個起點,趙本山就是那個推動宇宙誕生的大爆炸。即使從未親身踏上鐵嶺的土地,你仍然早已在趙本山的作品中一次次凝望這座遼北工業城市。它混合着鄉土情結的頑固和粗粝、經濟轉型的失落與鈍痛,以及市場化浪潮和消費主義的洶湧而至。
通過反複征用鐵嶺作爲故事發生的背景,趙本山的系列創作将一個地理層面的坐标轉變爲一段漫長的時間。在這裏,折疊着東北人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在這個意義上,鐵嶺城市圈構成了在趙本山的多元宇宙間得以跳躍的蟲洞。
" 趙本山宇宙 " 的盡頭也是鐵嶺。(圖 /《脫口秀大會》)
正如《漫長的季節》中維多利亞夜總會前不變的矮人門童,龔彪與曾經的範德彪在急診室外并肩而坐,《鵲刀門傳奇》中也處處回蕩着突破時空限制的共鳴的響指——
劇中由宋小寶扮演的高大毛子,其名字出處是 1998 年趙本山、高秀敏、範偉合作的小品《拜年》。高秀敏自我介紹:" 東頭老高家,把門第一家,三間大瓦房,我爹高滿堂。" 趙本山立馬補充道:" 外号‘高大毛子’。"
西門長海的追求者公孫麗蓉爲其創作了一首歌《愛海兒》," 哎嗨哎嗨喲 " 的旋律直接一嗓子喊到了 1997 年的小品《紅高粱模特隊》,讓人忍不住想接上一句 " 大棉襖二棉褲,裏頭是羊皮外面兒裹着布 "。
(圖 /《鵲刀門傳奇》)
而大徒弟郝盟的母親,則有着和劉老根一樣的獨特晨練方式——每天早上起來 " 咣咣 " 撞大樹。
這些既可以被視爲趙本山與觀衆之間心照不宣的彩蛋,也意味着趙本山多年來的創作在某種程度上共享着貫穿始終的同一母題。
那是趙本山多元宇宙誕生的奇點,它包含農民、下崗工人、流浪漢、殘障人士、寡婦、孤兒這些在現代都市文明中的失落者,也收束一切在時代高昂的協奏曲下永遠行差踏錯、跟不上節奏的畸零人。
一部《馬大帥》,半部電影史
在很多人的印象裏,春晚成就了趙本山," 小品王 " 也順理成章地成爲趙本山身上最爲人所熟知的标識。
事實上,盡管趙本山直到 2011 年才徹底告别春晚舞台,但在長達 20 餘年的命題作文中,被寄予厚望的 " 趙氏小品 " 其實早已顯露疲态,後期作品基本靠趙本山的表演吊着一口氣。
而如果要在趙本山所有的作品中挑出一部最能代表其創作觀念的成熟作品,也絕對不是每年春晚寥寥十幾分鍾的小品,而是 2004 年由趙本山自導自演的電視連續劇《馬大帥》。
在這裏,看懂東北。(圖 /《馬大帥》)
略去 1996 年較爲小衆的電影《夜深人不靜》不提,《馬大帥》迄今爲止仍是趙本山評分最高的作品。
很多人小時候看《馬大帥》是看笑話,如今再看已是馬家堡子人。當 " 逃離北上廣 " 從一個聳動的商業策劃口号演變爲年輕人真實且無奈的選擇,劇中人物的境遇也越來越得到今天年輕觀衆們的理解和共情,其内涵也得以被不斷再诠釋和二次創作。
在 B 站上,人們讓馬大帥與範德彪在《英雄本色》《無間道》《教父》《小醜》等中外各種影視作品中穿行,誕生了 " 德彪,不如我們重新來過 "" 沒想到開原的夜色這麽美 "" 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彪哥 " 之類初看離譜、再看落淚的金句。這種荒誕戲谑的拼貼卻又意外地毫無違和感。
除了 UP 主們本身精巧的剪輯和配樂,也要歸功于原作本身的戲劇張力。
萬物皆可馬大帥。(圖 /bilibili)
《馬大帥》的故事主線并不複雜。
趙本山飾演的馬大帥在馬家堡子當了大半輩子農民,女兒馬小翠因爲不同意馬大帥擅自将其許配給村長的兒子而逃婚,去開原投奔在維多利亞娛樂城當保镖的舅舅範德彪。馬大帥進城找女兒,馬小翠卻拒絕回村成親,馬大帥隻能留在城裏打工還彩禮錢,就此開啓馬大帥的不妙冒險。
雖然和前作《劉老根》一樣講的是農民進城的故事,但馬大帥與進退有據的退休村支書劉老根截然不同。劉老根搬到城裏兒子家住,充其量隻能算是主動體驗生活,而馬大帥則是在不期然間被命運抛入了城市化的洪流。
初到開原的馬大帥隻能裝盲人賣藝。(圖 /《馬大帥》)
脫離了鄉村熟人社會的馬大帥,在開原既無正經工作也沒有落腳之地,起初隻能靠裝盲人拉二胡讨錢,實質上扮演的是一個城市流浪漢的形象。
在那個還沒有 Citywalk 的年代,趙本山通過街溜子馬大帥那雙遊移躲閃的眼睛,窺視着象征現代化成果的開原。
鐵嶺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圖 /《馬大帥 3》)
回溯中國近現代影視創作曆史,以流浪漢爲文本主角是非常罕見的。在《馬大帥》之前,最知名的應該是《三毛流浪記》。
然而,區别于三毛這一人物符号中呼之欲出的憶苦思甜色彩,馬大帥吃的苦,恰恰來自于他和基于商業倫理運轉的現代性神話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
因此,盡管依然聚焦于農民的故事,《馬大帥》卻是一部具有強烈知識分子氣質的現代寓言,它試圖回答,或者至少是提出一個問題:那些無法被城市文明所接納的人,最終應該如何自處?
弗洛伊德與 " 遼北夢 " 的解析
回到《鵲刀門傳奇》,劇中掌門和廚子的孿生兄弟設定,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王家衛在 2013 年的電影《一代宗師》,趙本山在其中客串了隐退江湖的 " 關東之鬼 " 丁連山。
面對前來讨教 " 宮家六十四手 " 的葉問時,丁連山說," 一門裏,有人當面子,有人就得當裏子。能耐還在其次,都是時勢使然 "。喜歡即興表演的趙本山,還給自己加了一句很不王家衛的台詞:" 人呐,此一時彼一時,過什麽河,脫什麽鞋,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衩。"
王家衛來了東北,也得一股大碴子味兒。(圖 /《一代宗師》)
《一代宗師》公映後不久,趙本山作爲首期嘉賓參加了郭德綱主持的脫口秀《郭的秀》。節目中,趙本山看似一時興起地宣布:" 從現在開始,小品這個舞台不會有我了,我選擇退出。" 後來,趙本山借用丁連山這一角色來解釋自己的離開," 我要忍耐,行就往上走,不行就離開 "。
其實,在 2011 年趙本山參加的最後一次春晚中,便可以看出其早已萌生退意。
在小品《同桌的你》結尾,趙本山拿擀面杖敲了一下王小利的手,王小利愣了幾秒鍾說:" 哎,那個一會兒看趙本山的小品啊。" 趙本山說:" 拉倒吧,别提他了,我最不愛看他,年年都出來,挺大個臉。" 說完自己笑起來,頗感意外的觀衆随後也叫起好來。
掌聲未落,趙本山接着說:" 我不喜歡他啊,咱們喝酒好吧。" 王小利接過話茬:" 我們都喜歡。" 趙本山最後答道:" 你喜歡啊,像我們這些高雅的人看他那玩意兒太俗,受不了。" 說完,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再無下回分解。
趙本山以自嘲結束了自己最後一次春晚。(圖 /《同桌的你》)
一方面,在面子上,趙本山是億萬觀衆公認的小品之王、北派喜劇的一代宗師,而更爲關鍵的是,他出身農家。從鐵嶺的露天舞台,到北京央視的直播間,趙本山的成功無疑是對曆史轉軌成果最有力的佐證。
而另一方面,趙本山喜劇那些年的成功,并不能用簡單的 " 人民群衆喜聞樂見 " 來模糊掉其頗爲悲劇性的裏子。
盡管觀衆們不願意承認,但優越感本身就是笑的來源之一。通過坐在電視機前觀看趙本山演繹的喜劇角色,人們得以在安全的距離外将自己同電視裏笨拙的時代落伍者區分開來。在應該爆發笑聲的地方毫無曆史包袱地發笑,其實是對自己沒有在現代化的進程中掉隊的反複确認。
" 六級木匠相當于中級知識分子 " 的時代過去了。(圖 /《我想有個家》)
在《馬大帥》的第一部中,初次進城的馬大帥在車上被人偷了錢包,想靠拉二胡賺錢又被城管罰掉了全部收入,無奈去車站借宿又被警察錯當成小偷。在經曆一番折騰後,精疲力竭的馬大帥在候車室的長椅上做了一個混亂的長夢:
他時而是公安局長,拿着二胡對一群下屬訓話;時而坐在路邊吃飯,突然被一群荷槍實彈的警察包圍,結果是來給他送被偷走的錢包的;時而又回到了馬家堡子,因爲還不起村長的彩禮錢而被全村人圍攻;時而是情人玉芬的哭泣,時而又是馬小翠的笑容。
故事的結局早已在開頭寫好。(圖 /《馬大帥》)
而在《馬大帥》的第三部,趙本山借由範德彪這一角色回應了他的進城夢。
被夢纏繞的範德彪先是向周公求助,後來又轉投弗洛伊德門下對自我進行精神分析,并在夢的指引下做出一系列荒唐的決定。在故事的最後,從種種幻夢中醒來的範德彪不再尋求解釋,而是和馬大帥一起回了農村。
對于那些大夢已寤的失落者,《漫長的季節》給出的答案是,往前看,别回頭。趙本山的答案則是,回馬家堡子去,回象牙山去,回家。
隻是恰如在《漫長的季節》和《馬大帥》中同時出現的那首歌一樣,兩種都隻能是想象性的解決,是桃花盛開的地方。
桃花源隻能存在于過去和未來。(圖 /《漫長的季節》)
校對:鄒蔚昀,運營:嘻嘻,排版:付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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