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筆|姜浩峰
" 陽春面,菜泡飯,再加一點生煎饅頭、八寶飯,澆頭面樣樣全,水晶蝦仁腌笃鮮,排骨年糕、粢飯糕,過年白相軋鬧猛。" 在 2024 年央視春節聯歡晚會上,當胡歌、唐嫣、辛芷蕾、陳龍用上海話介紹上海美食之際,無論在上海的還是不在上海的觀衆,無論能說會道上海話的人,還是聽得懂甚或聽不懂上海話的人,許多已是夢回《繁花》。
這部電視劇在一些頭部平台剛下播不久,在一些電視頻道仍滾動播出着,而有關的各種 " 回味 " 已是波濤陣陣。媒體評論中、網絡空間裏、街談巷議時,就沒有不提《繁花》的地方。春晚,則讓 " 寶總泡飯 " 與汪小姐最愛的 " 排骨年糕 " 變得愈加人盡皆知。
對于普通上海市民來說,搭泡飯的,除了腐乳、醬瓜以外,總也得有家常閑話。雖說老夫子早就曰過," 食不言寝不語 ",可當真過泡飯時人手一隻手機,對着屏幕聽那些 " 家人們、老鐵們 " 的對白,這泡飯的味道總歸覺得哪裏不對了。
在接受《新民周刊》記者采訪時,上海大學教授、語言學上海方言專家錢乃榮表示:" 抱着‘傳承本地文化,珍愛上海方言’的宗旨,我們探讨了不少方式,直接用滬語語音和文字表現生活,推動上海市民尤其是青少年學好滬語。" 如此,則泡飯的味道也好,許多生活滋味也好,都會愈加對味。
作爲約 150 年來太湖片吳語區發展最快的方言,上海話代替傳統蘇州話的地位,成爲最具影響力的吳語方言,并成爲當代吳語的代表方言,這當然與上海開埠後逐漸成爲江南乃至全國經濟、文化中心有關。
單以文學而論,晚清韓慶邦所著《海上花列傳》,其中行文,大抵爲清代白話文,其中對話,全爲吳語。對《海上花列傳》較爲癡迷的張愛玲,曾将其翻譯爲英語、普通話版本。如果說,韓慶邦原作中人物對白的吳語大抵還是蘇州話的話,則張愛玲在自家小說行文中,已經出現非常具有上海話神韻的段落。這樣的情況,在 20 世紀三四十年代誕生在上海的文學作品中,也不是個案。
改編自《海上花列傳》的侯孝賢電影《海上花》,使用了大量上海話對白
但仔細點數,主要使用上海話進行藝術創作的文藝形式,主要是滬劇和滑稽戲。其中,滬劇幾乎純用上海話進行念白和演唱,滑稽戲則還需要演員南腔北調都有所知會。比如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中,大餅攤的老山東、蘇州老裁縫、洗衣作坊小甯波、舊警察 " 三六九 ",每個角色都帶有各自的家鄉口音。
不同版本的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 圖 / 祖忠人
滑稽演員錢程曾表示,他編創傳承的傳統段子《十三個人搓麻将》,彙集了長三角各地各種方言——甯波、紹興、蘇北、蘇州、杭州、浦東、崇明、常州、常熟、無錫、丹陽,還有山東、廣東,包括 " 說表 " 上海方言,實際應用了 14 種方言。" 這也幾乎囊括了滑稽表演時經常使用的所有方言。"
除了滬劇和滑稽戲以外,也有一些上海話元素進入各類音樂、戲劇、影視作品中的。較近的案例—— 2018 年,香港 TVB 電視劇《逆緣》裏,馬海倫飾演的媽媽和女兒打電話時,一口上海話,而整部電視劇還是以粵語爲主。這樣的案例,在好萊塢電影《巴比倫》中,都曾經出現。
至于影視作品中,純用滬語進行創作的,從 20 世紀 60 年代的《大李小李和老李》,到 90 年代的《股瘋》,再到近年上映的《愛情神話》等電影,以及上世紀 90 年代的《孽債》等電視劇,都令人頗有印象。甚至還有人點評電影《羅曼蒂克消亡史》中一些演員的上海話功底。
但一段時間以來,反而是生活場景中,上海年輕人說上海話的變少了。這讓一些人難免擔心——滬語會不會消亡?
2012 年 3 月開始,在上海市民中影響很大的《新民晚報》每周一期開辟整版篇幅由市民用上海話撰寫文章。開始的一段時間,責編請錢乃榮對文字進行全面把關修改正确。當彙集優秀文章和編寫的練習題《濃濃滬語海上情》一書出版時,《新民晚報》領導親臨上海書展簽售台參加簽名售書。《新民晚報》隔些天用一整版刊登多篇用上海話寫的文章形式一直堅持延續到如今,對上海話在上海市民,包括新上海人中傳播,起到了積極作用。
同樣,從 2012 年開始,有三個滬語公衆号在微信上發布語音和文字并茂的《上海話朗讀》,頗受上海人和附近江南民衆歡迎。一篇《海派淮海路》閱讀量達 20 萬人次,甚至還有海外中文網站轉載。
上海向明中學畢業後曾就職上海港務局的馮濟民,作爲滬語深度愛好者,自己申請了公衆号,每天一篇 " 上海話朗讀 " 文章,持續更新——一年就是 365 篇。
上海大學副教授丁迪蒙主持的 " 海上夢疊 " 平台,彙集了包括馮濟民在内 100 多個優秀的上海話語音準确朗讀者,批量改寫制作字音正确的 " 上海話朗讀 "。
記者還了解到,有兩本上海話朗讀的書已經出版:2018 年上海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錢乃榮主編的《上海記憶——上海話朗讀》;2023 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丁迪蒙主編的《海上風情——上海話朗讀》。
2018 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了錢乃榮編著的《上海話大詞典》(第二版),收詞 19300 條。2018 年上海大學出版了錢乃榮以音序排詞的《上海話小詞典》(第二版),附二維碼可掃描聽全書詞語和例句的語音。上海大學出版社除了出版《小學生學說上海話》附音頻的書外,2013 年還出版了《新上海人學說上海話》一書,到 2022 年 2 月第 5 次印刷時累計已達 33500 本,深受新上海人歡迎。
上海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小學生學說上海話》附音頻的書
" 以上這些努力,就是上海人爲了挽救上海話在青少年中衰退而做的一些努力。" 錢乃榮說," 我們還在勇于實踐中探讨滬語對音樂、文學和戲劇的作用,希望創作出更多用上海話演唱、供青少年和兒童演唱的歌曲。"
在錢乃榮看來,上海話的傳承要從幼兒開始,11 歲前同學中同齡人互相說方言,方言才能習得。上海語言文字工作者協會曾出版了初級、中級、高級 3 本《上海話童謠精選》供幼兒園以上學生學唱。爲了使少年兒童能學唱更多新創歌曲,錢乃榮還告訴記者:" 音樂制作人何東等還創編了一本《童年辰光——少年滬語歌曲》,由上海大學出版社出版。這本書中的内容,有一道唱唐詩的,也有不少新編歌曲,曲調和上海話聲調配得很好,如《我是上海人》《新春快樂》《月亮西斜》《我是好寶寶》等,值得推廣。" 錢乃榮還稱,希望有更多的供青年歌唱的流行歌曲誕生出來。
2019 年,上海大學音樂學院院長王勇、錢乃榮教授、知名歌手紀曉蘭合作推出的《上海老歌:滬語版 40 首》,引起不小反響。
"20 世紀三四十年代風靡一時的流行歌曲,原來還真能用上海話演唱的啊?" 在當時于上海書城舉行的首發式上,不少觀衆驚訝道。确實,《玫瑰玫瑰我愛你》《瘋狂的世界》《夜上海》,由陳歌辛、黎錦晖譜曲的這些作品,傳唱許多年。還有諸如田漢、聶耳、賀綠汀等等詞曲作者之作品,亦是耳熟能詳。但由紀曉蘭用上海話唱來,又是一番舊曲新翻、舊中有新的滋味,值得細品。當陳歌辛之子陳铿從奉賢趕到市中心參加《上海老歌:滬語版 40 首》首發式時,聽到心聲傳唱,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上台來與王勇、錢乃榮、紀曉蘭一一握手。
僅一年工夫,這本書的首印版本就已經售罄。
2023 年 7 月,錢乃榮在網上看到消息——一撥年輕人在徐家彙舉辦陳歌辛上海老歌主題分享會,于是自費購票趕到現場,不禁也沉浸在這一具有 livehouse 風格的音樂活動中,并與大家分享了普通話、上海話演繹的《蘇州河上》等歌曲。從這些年輕人喜愛上海老歌的情景,及至電視劇《繁花》點燃一波滬語熱,讓錢乃榮感覺,更有必要繼續研究怎樣将老歌改得好聽,用字和歌調如何更能對應妥帖。
甲辰新春,在接受《新民周刊》記者采訪時,錢乃榮說道:" 我總感覺當年在上海誕生的那些歌曲,許多歌的曲調都與上海話連讀聲調相近。比如《畢業歌》,用上海話唱更順,其實脫口而出就是上海話的味道。國語的語音是 1923 年才最後确定的。可能老底子上海的學堂裏,有的學生唱畢業歌,就用上海話來唱的。還有電影《馬路天使》中的《四季歌》——‘春季到來綠滿窗’,仔細辨一辨,這首歌的音樂與滬語的聲調特别适合上海話來演唱。" 也正因此,《上海老歌:滬語版 40 首》并非将所輯錄的當年流行歌曲都和上海話語音合拍,隻是在這些歌曲的少數地方調整幾個字,選用更适合上海話的語音來唱。
記者就此問題采訪丁迪蒙。盡管丁迪蒙熱衷于組織滬語愛好者将海派作家散文改成上海話來朗讀,但她絕對反對使用互相本意不搭界的借音字,也不能自造字,認爲這是一種對語言文字的破壞。
1983 年考入闵行區廣播電視台(原上海縣人民廣播電台)、長期從事滬語播音員工作的牛美華女士也告訴記者,一般報紙文章、小說等等,都可以用上海話來讀。從文本上看,沒有多少障礙。
不過,在錢乃榮、丁迪蒙等專家看來,無論是将老歌改寫成滬語版本,還是目前蔚然成風的用上海話正字寫的 " 上海話朗讀 ",仍非常具有價值。丁迪蒙經常會組織滬語愛好者改寫一些有關上海生活的散文,并朗讀錄音交流,其中有一個環節正是斟酌哪些地方用正确的上海話文字寫法。
網上流傳着 1929 年上海一間小學的語文課視頻《鐵匠和農人》,全程用上海話教學。其中 " 說 " 一詞的口語大多說成 " 話 ";第一人稱沒有用 " 阿拉 ",而是用 " 伲 "。可見當時這一課堂上師生所用上海話,還算是 " 早期版本 "。
作爲 "40 後 ",錢乃榮回憶,在自己的學生時代,上海老城廂南市一帶的老人開口所說,大抵就是這種老的上海話。" 我的同學大多是 1945 年左右出生,入幼兒園是在 1949 年前後。那時候是上海外來人口湧入的一個高潮。但一些孩子随父母到上海後,在幼兒園裏跟着上海孩子交際,都能說一口純熟上海話——變成上海人。下課時說上海話,并不影響我們在課堂上使用普通話交流。" 錢乃榮說," 這期間,當然有南腔北調的痕迹。比如有的同學在家和大人說甯波話,也有蘇北同學就帶有蘇北口音。但在學校裏大家一起說的都是相同的上海話。一直到現在碰頭,大家講的都是小時候習得的老派上海話。"
其實,在電視劇《繁花》中,仍能領略到一些錢乃榮所提到的各個人物之間口音有差别,但不影響交流的情況。比如飾演 " 爺叔 " 的遊本昌,開口雖爲較爲老派的上海話,但偶爾一兩個字的咬字,說的是上海話文讀音。再比如 " 範總 ",人設是浙江商人,還得說幾句夾生上海話——從這些角度分析,整個人物口音呈現,其實倒又很符合上世紀 90 年代前來上海灘的客商形象。這個電視劇裏青年和中老年說的滬語有些差異,正說明活的方言是有慢慢變異的,有年齡差異和社會差異的。比如 " 腔調 " 這個詞,在上海老年人看來,是個貶義詞 , 如 " 侬啥個腔調!" 但是《繁花》劇裏的年輕人說:" 侬個腔調覅忒好噢!"。則是一個稱贊他人的褒義詞。
如何用合适的方言、音調去演繹人物,其實多年來都是擺在文藝創作者面前的一道課題。上世紀 80 年代末 90 年代初,爲演好電影《大決戰》中的毛澤東形象,古月曾到湖南鄉間與人同吃同住,在具體了解當地風俗習慣的同時,也學會了一口湖南話,并将之應用到飾演角色中去。同樣,飾演蔣介石的趙恒多以一口浙江普通話出現在銀幕上,平添不少人物的真實感。
包括《大決戰》在内,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一些革命題材的影視劇,在絕大多數角色使用普通話的同時,也讓一些特定角色使用帶有方言口音的念白。而如今,拍攝同類型的作品,比如電視劇《大決戰》中唐國強飾演的毛澤東、王勁松飾演的蔣介石,都未采用方言。這是否降低了這些電視劇中人物的真實性呢?各方評價不一。
而真正讓方言作品火到全國,則需要很大的天時地利人和因素。比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港台歌曲大火,其中一些粵語歌風靡全國,不少卡拉 OK 愛好者本身完全聽不懂粵語,竟然能将《偏偏喜歡你》《光輝歲月》這樣的粵語歌唱得惟妙惟肖。還有人能唱閩南語的《愛拼才會赢》,卻不完全明白歌詞大意。這就有點像不通意大利語的歌唱演員硬記音調而唱,唱得還蠻有腔調。但那一時期,唯一在全國唱出點影響力的滬語歌,大抵也就是滑稽演員傅子明的《做人難》—— 1995 年獲得了第七屆中國音樂電視大會串 MTV 金獎。此後,在一些綜藝節目裏,傅子明曾與毛阿敏對唱滬語歌。
本世紀以來,無論壽君超、王昊,還是王淵超們,都獲得了一定的本地影響力。但真要在全國各地傳唱起來,還需要等待時機。就如同《繁花》等到了對上海一往情深的王家衛,滬語作品的創作者則需等待更多經濟、文化等等環境變得更友好,而自身又創作不停歇 ……
錢乃榮對記者表示:" 有成熟的滬語作品,有一些作家和舞台,就會有出圈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