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遊戲行業壓力大、内卷嚴重,已經成爲公認的事實。這些壓力和内卷體現在很多方面,比如招聘。近日,一家遊戲公司發布的 2023 年校招數據受到了不少關注:這家公司收到了超過 10 萬份簡曆,經過 1500 多場面試,最終僅入職 150 餘人。
這些數字展示了遊戲公司校招的殘酷淘汰率
投身于或是希望投身于遊戲行業的人都能感受到巨大的競争壓力,盡管有着心理準備,可淘汰的殘酷依舊出乎他們的意料。校招已經變成了一場千裏挑一的 " 大逃殺 ",即便是對于遊戲最爲了解和熱愛的人,也會被成本和産出所量化,将他們對遊戲的熱愛分爲三六九等。
激烈的競争同樣讓我好奇,那些 " 大逃殺 " 的勝利者,現在過得如何?
不敢失業的勝利者
蘭蘭走出公司,盡管已經是深夜,夜晚的上海依舊亮如白晝。她回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公司,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已經在公司待了 3 天沒回家,必須要休息了。
蘭蘭描述,她的心情就像空手而歸的漁民,一無所獲卻必須休息
蘭蘭是今年 " 上岸 " 的校招生,在上海一家大廠的知名項目中工作。校招拿到大廠 Offer,堪稱遊戲行業的夢幻開局,但現實并沒有那麽夢幻。她每天加班到淩晨,周末也不能休息,即便如此依舊有做不完的工作。這是因爲此前的員工離職,而部門工作量不減反增。她的領導告訴她:"(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爲今年特别困難,之前部門有一批員工辭職,而新的 HC(招聘名額)批不下來。招聘還在流程中,隻是過程可能有些長。"
老員工辭職,新員工遲遲招不到,這些工作自然就落在了新人蘭蘭身上。身爲校招上岸的員工,蘭蘭對分擔壓力的新同事不抱什麽希望。
關于其中的原因,蘭蘭做了簡單的解釋:" 社招的 HC 下不來,隻能等校招,可就算校招招到了合适的人選,等新同事入職也已經是明年暑期了。" 表面上看,公司少審批 1 個 HC 隻是個很小的數字,但這個數字會讓像蘭蘭這樣的員工忙碌很久。
長期超負荷的工作讓蘭蘭身心俱疲,入職時的體檢報告中,她身體還很健康,而最近一次的體檢報告卻存在十幾項指标異常。可蘭蘭不敢休息,在她看來,請假休息等于難以勝任這份工作,等于轉正失敗,等于失業。
一旦失業,蘭蘭将失去如今校招上岸的 " 勝利者 " 身份,她爲校招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連同着校招中被她淘汰的那些人,都失去了意義。那時候她不僅和大廠無緣,缺乏經驗也會讓她再次陷入求職困境。蘭蘭認爲,許多公司并不希望招人,校招隻是爲了完成任務。所以她隻能強撐着身體繼續工作。
每天早上 10 點和半夜 12 點,蘭蘭會用公司的加班津貼給自己點上兩杯特濃咖啡。就連外賣軟件也逐漸記住了她的 " 喜好 ",每次點開軟件,就會自動顯示 " 您上次點了這些 "。這不是蘭蘭的喜好,但她别無選擇。
外賣軟件中的 " 最近常買 ",可以反映人的一些生活狀态
斜陽也是 23 屆的應屆生,在廣州某中廠一個遊戲項目裏擔任文案策劃。因爲項目持續更新的要求,她已經很久沒有 12 點以前下班了,她向我講述了加班的痛苦經曆:" 我總是公司最後一個走的。之前趕版本連續加了 7 天的班,可工作還沒做完,隻能通宵。第二天早上 10 點,美術來找我吵架……我跑到廁所大哭特哭,傷心地想離職。"
斜陽還給我展示了她工作的打卡截圖,下班打卡的時間集中在淩晨 3 至 4 點,上班打卡時間集中在上午 10 至 12 點。除去 2 小時午休和 1 小時吃飯,她每天工作時間超過 14 個小時。這樣的生活已經重複了好幾個月。
應受訪者要求對圖片進行了模糊處理,圖中時間 27:07 指次日淩晨 3:07
盡管如此努力工作,斜陽的經濟狀況卻并不好。遊戲行業的高薪沒有落在她頭上,高壓卻無比真實。許多公司爲了降本增效,給校招新人的工資往往是 " 白菜價 "。斜陽說:" 我們公司今年的新人薪資是曆年來最低的,算上每天和周末加班的績效,我的收入在轉正後算上補貼也才 8000 元出頭。如果是在往年,基礎薪資過萬是很輕松的。"
斜陽自認爲在一衆校招生中不出衆,所以她十分珍惜這次工作的機會。拿到校招 Offer 之後,她在畢業前來公司實習了 3 個月,而畢業時返回學校提交論文和參加畢業答辯,其中的費用全是自掏腰包。斜陽實習的工資隻有 3000 元,不夠她在廣州租房生活,于是她選擇向朋友借錢來 " 付費上班 "。實習期結束時,她已經欠了朋友幾千元。
實習期間,斜陽和朋友的交流總是有些尴尬,面對朋友的關心,她不願意讓對方知道自己的窘境,隻能語焉不詳,随後拿繁忙的工作來結束話題。實習結束之後,她又經曆了 3 個月的 " 試用期 ",績效打折,稅後工資約爲每月 6500 元。拿到試用期第一個月工資後,斜陽交了 2000 元的房租,給自己留下 1200 元生活費,其餘的都用來還清欠朋友的錢。她說,這就像是 " 刑滿釋放 "。試用期第二個月的工資,斜陽給了家裏 3000 元,房租和生活費 3200 元,加上 300 元醫藥費,幾乎沒剩下什麽。此時,她的試用期還有 1 個月,而身體已經發出了警告。
面對收益和付出極度不對等的工作,斜陽已經笃定要辭職,但求職的壓力讓她覺得很不安。一方面,她需要花很多時間去做好求職準備,另一方面,當前高強度的工作幾乎占用了她全部時間。
斜陽的家境不算好,家裏偶爾還需要她接濟。而目前的她沒有存下錢,根本無法度過求職的空檔期,她打算再忍受一段時間,存好足夠的錢再離職。
輸給 " 遊戲規則 "
2023 年,遊戲行業就業形勢嚴峻、競争壓力極大,已經不是新聞。毀 Offer、試用期裁員等事件層出不窮,越來越多的應屆生在寒冬中失去工作,成爲随風飄落的葦草。
23 屆應屆生吐絲從英國留學歸來,拿到了廣州某遊戲公司的校招 Offer。吐絲本以爲随着版号放開,行業發展會得到改善,但不久之後,這家公司因爲内部出現了一些問題,對他毀約。
此前讨論熱烈的 " 庫洛毀校招生 Offer" 事件
第一次,吐絲覺得自己隻是運氣不好,盡管許多努力白費,但他沒有多想,重整旗鼓求職,又成功拿到了廣州一家大廠的 Offer。可還沒上幾天班,這家公司的全體校招轉外包,正式員工轉爲派遣員工。吐絲無法接受這一點,随後選擇了離職。
第二次,吐絲有些消沉。此時遊戲公司的校招已經結束,他隻能以社招的身份在市場上求職,沒有足夠的經驗,意味着他的下一份工作幾乎與大廠無緣。聊起這件事時,吐絲覺得難過又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怎麽回事,我什麽都沒有做錯,我去哪裏,哪裏就出意外,搞得我像災星。"
吐絲猶豫了許久,第一份長期工作對求職者來說十分重要,可他始終沒有等到更好的機會。最後,他放棄了自己内心的一些堅持,去了廣州一家中型廠商。可暑期結束時,工作了不到 3 個月的吐絲被公司裁員,原因是結構性調整。
第三次,吐絲似乎堅強了不少,他自嘲說:" 寒冬不是一陣嗎……怎麽追着我跑?我現在是‘試用期被裁達人’了。"
吐絲的情況并不是個例。許多中小公司期待自己的項目能在今年版号恢複平穩發放期間 " 殺出重圍 ",在暑期臨近上線時大批招人,恰好此時又是應屆生求職的高峰期,吐絲就是這時加入了公司。但随着暑期遊戲市場表現不盡人意,遊戲公司又會迅速優化結構,裁掉擴招的員工。
新人入行本就面臨不小的心理壓力,而許多遊戲公司選擇降本增效帶來的後果也大多由這些新人承擔。無論是更加殘酷的競争,還是上岸後依舊惡化的環境,找不到出路的迷茫成爲壓在行業新人頭上的一座大山。
" 我覺得我和遊戲行業無緣了。"
這是吐絲給我發來的最後一條消息。作爲求職 " 大逃殺 " 的常勝将軍,他沒有輸給對手,卻輸給了遊戲規則。
遊戲規則還體現在更多的地方。鯉魚是廣州某大廠的文案策劃校招生,去公司上班之後,發現雖然 HR 對崗位的描述是 "996",但上司卻要求員工 "9126",即早上 9 點上班,晚上 12 點下班,一周工作 6 天。出于身體原因,鯉魚無法适應這樣的工作時間。在接連去了幾次醫院之後,鯉魚因爲頻繁請假和領導發生了争吵,最後選擇辭職。
辭職後鯉魚卻發現,市場上的項目組已經沒有什麽需求了。一段時間求職無果後,她被迫隻能等待機會。
在等待中,鯉魚一直在思考,最終她決定跳出行業之外。鯉魚解釋:" 當喜歡的東西壓迫到了生活質量,且沒有辦法帶來更高的收入時,就變成了折磨,我也不想看到我喜歡的東西變得讨厭。我有時很佩服那些在求職中被坑過的人,遭遇了那樣的事,還能對遊戲行業充滿信心。"
學生時期,鯉魚曾經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做進入遊戲行業的準備。她在不少知名遊戲公司實習過,甚至連身體都是在長期實習和熬夜努力的時候熬壞的。但最後,在現實的壓力面前,身體狀況不佳的她隻能 " 兩害相權取其輕 ",放棄了自己一直追求且熱愛的事物。
看不見明天
剛入行的新人們面前最嚴苛的問題可能是 "996"、Offer 毀約和 " 降本增效 ",一些人會選擇離開,但也總有一些人留下來。那麽,如果一個新人熬過了繁重的工作,如履薄冰地積累好了經驗,成爲獨當一面的遊戲開發者,會不會好起來呢?
栗子是上海一家遊戲大廠二次元遊戲項目的資深員工。他所在的項目從 2020 年開始研發,熬過了漫長的疫情,終于在今年年初拿到了版号,公司也決定項目要在年内上線。
根據國家新聞出版署官網信息,此前有一段時間沒有版号發布
這給了栗子很大的鼓舞,他認爲這是一個好機會。在遊戲拿到版号時,他說:" 遊戲行業的競争激烈,我已經因爲疫情在項目裏浪費了很多時間了。我離 35 歲也不遠了,需要做出一些成績才能留下來。" 今年是栗子工作的第 8 年,一直在 " 年輕化 " 的遊戲行業留給他的時間越來越少。
但到了 6 月底,栗子的态度發生了很大變化,從之前的謹小慎微,變成現在的毫無顧忌。
據栗子描述,這幾個月内,爲了讓遊戲順利上線,他所在的項目組換了一位年輕有爲的領導。爲了顯示出對遊戲的重視,這位領導從别的部門調來了一些人,與原來項目組的人共同工作。而栗子對于這位領導說的話印象深刻:"《xxxx》火了,我們能不能按照它的模式來做?優先進行這方面的工作吧,它的市場表現非常好!"
遊戲的制作需要制作組中的成員通力合作
栗子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因爲對于遊戲産品來說,最重要的是找準目标用戶和産品定位,在滿足目标用戶訴求的前提下将産品做好。如果盲目參照其他産品的模式,不僅難以控制開發成本,連項目能不能順利完成都不能保證。他試着向領導解釋這一點,可領導卻認爲他不夠專業,不能滿足自己提出的需求。
在業内待了七八年的栗子隻用一瞬間就察覺到這意味着什麽:"(領導)空降到我們項目裏,按照他的想法改,成功了就是他的英明,失敗了也有我們這些老員工來背鍋。"
盡管意識到了這點,可項目研發時間緊任務重,栗子沒有足夠的精力去和領導争執。爲了項目能夠順利上線,他答應了領導的要求,配合領導給的要求進行修改。在這之後,他的工位上多了一個抱枕,每次領導來和他講話時,他就緊緊抱着枕頭,連連點頭稱對。
最讓栗子受到打擊的是,這位領導似乎并不比自己更專業。栗子說:" 他(指領導)讓我改,又嫌棄我改得不好,速度也跟不上他拍腦門的計劃。後來他自己動手改,努力了 2 個小時,也沒改好。"
那天下午,領導在工作群裏 @了所有人,栗子看了看手機,跟了一個收到。他一言不發地站起來,開始收拾東西,順便将那個已經磨損嚴重的抱枕扔進了垃圾桶。
這是領導換掉原班底的第一天。其它項目的同事接管了栗子的工作,項目組的老員工要麽被邊緣化,要麽因爲 " 能力不足拖累項目 " 被開除。栗子差點也被開除,但他是項目的資深員工,此前的工作受到了公司的認可,所以暫時保住了工作。
栗子的工位已經搬到了角落,目前在公司幹些雜活。他不想去認識新同事,因爲他笃定遊戲上線後,那些人都會因爲項目 " 暴死 " 而被公司裁員,沒必要多此一舉。
幾個月來,栗子與我的交流比較有限,一來是因爲項目有保密要求,二來則是因爲繁重的工作。我當時疑惑,盡管今年的二次元市場厮殺激烈,可栗子所在的項目組并不是 " 雜魚 ",無論是投入的資金還是研發周期都很可觀,許多玩家對它在暑期 " 二次元大逃殺 " 中寄予厚望。
到了 9 月,栗子待過的項目以一種驚人的跌幅從榜單上滑落,我才知道他所言非虛。後來,栗子瀕臨失業,那位領導則被調去了别的部門。
根據七麥數據信息,開服不久後,栗子曾經參與的那款遊戲就跌出了暢銷榜
栗子的同事在社交平台上點名道姓罵領導,栗子卻說:" 事到如今,罵又有什麽用呢?" 然後給這位同事的帖子點了一個贊。
幾天後,項目組裏果然開始大規模裁員。對于這個結果,栗子平靜地接受了:" 死不難受,難受的是等死的過程。我都不知道最後幾周是怎麽熬過來的,幸好現在都結束了。"
現在,栗子已經從項目中離職,他待過的那個項目也在日漸走向凋零,用戶流失嚴重,流水越來越低,已經跌出了玩家的視線。
剛剛失業時,栗子說:" 我當然希望項目能夠受歡迎,裏面的很多内容都是我制作和打磨的,可玩家玩不到這些。現在頂着項目的名頭端出一些趕工的垃圾,‘暴死’是理所應當的。我當然希望遊戲在玩家的唾棄中趕緊關服。反正我已經失業了,無所謂了。"
遊戲開發者對于自己制作的遊戲總會有些濾鏡,相比之下,栗子對自己待過的項目顯得有些薄情。然而,失業後的他反而變得樂觀而健談,總是能安慰自己,說的話也很豁達:" 往好處想,至少我隻是丢了一份工作、一些理想,我還健康,理想也能慢慢找回來。遊戲行業就是這樣,每天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也不怪很多人冷漠,看着頻繁‘暴雷’的公司和項目,他們的壓力也很大,不知道意外什麽時候降臨在自己身上。"
他又補充:" 說白了,大家加入遊戲行業是因爲熱愛,可現實不僅沒有熱愛,還得頂着無數的壓力,頂不住的下場就很凄涼。不是大家不願意去幫助别人,而是自顧不暇,唉…… "
在我面前,栗子相當健談:" 現在最忙的是外包公司的 HR,各家明明都缺人,但是都沒有 HC,隻能用外包。我失業在家,一天有三四個 HR 來打招呼,一看全是外包公司的。以前在項目組裏的時候,我還看不起外包,覺得他們公司不穩定,可現在才發現,所有的公司都是草台班子。寒冬面前,大家都一樣。現實都這麽凄涼了,遊戲人就不要給自己那麽大的壓力,什麽做手遊的看不起做‘傳奇’的,正式的看不起外包的……說實話,沒必要。"
寒冬下的求職者,甚至刷崩了招聘網站的服務器
提到下一份工作時,30 歲的栗子又打起了精神:" 我打算休息一段時間,和一些老朋友叙叙舊,然後去參加一些遊戲展,或者遊戲競賽。比起工作,我更需要找到對遊戲的信心。"
栗子相信,寒冬是暫時的,就像以往的起起伏伏一樣,這次的低谷肯定會在未來逐漸上升,這次寒冬肯定意味着之後會迎來豐年:" 今年的情況是太多舊的遊戲項目紮堆,等到明年年初,新項目立項完成了正缺人,再加上年底的人事變動,或許對于失業的 23 屆來說,是一個好機會。"
偶爾,他還是會顯露出對曾經那個項目的遺憾。" 我其實很想讓遊戲早點關服,它不關服是沒道理的,可這個遊戲是我這幾年的全部成果,又有些舍不得。" 他歎了口氣," 我轉念一想,上線的又不是我做的東西,有什麽舍不得的!"
栗子像是放下了一切,無論是對于成績的執著,還是對于自身的焦慮,隻是他的手機裏還留着那個已經 " 暴死 " 的遊戲。他從不點開遊戲圖标,每次都輕輕劃過,卻一直沒有删除。
" 反正也不差那點内存,關服了就下不到了。" 栗子說。
結語
拿到校招 Offer 的蘭蘭、斜陽、吐絲、鯉魚已經是無數應屆生中的 " 成功者 ",作爲大廠資深員工的栗子也已經是遊戲行業新人眼中的 " 成功者 ",可他們并沒有因爲成功而收獲讓自己滿意的未來。
激烈的競争、壓抑的現實、看不到未來……這些因素共同組成了每一個遊戲人心底的壓力。壓力下的人們不停内耗、互相傳導,讓遊戲人瀕臨崩潰。行業寒冬的壓力中,無數幸存者期望自己能堅持到下一個春天。可熬過寒冬,未來真的能變好嗎?
2023 年初,版号開放時,大家都認爲已經熬過了寒冬,行業将回暖。
(文中受訪者均爲化名,封面圖片與正文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