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我在埃及，看到了 " 年輕人斷親 " 又雙叒上了熱搜。每逢春節，這個話題總能引發一波熱議，而我則想起了如果不是出國旅行，我可能也在家族聚會上，邊刷着這個話題匿名吐槽，邊不得不應付親戚。
這就要論及我家過年的特殊之處，就是上海人現在少見的大家族聚餐。
每年新年，我們都會舉辦 " 家庭餐會暨年度研讨會 "。研讨會從我出生前便有了，如今已辦了數十載，曆史十分悠久，場面也相當熱烈。期間，百家争鳴，各抒己見。
不了解這一習俗的朋友可能會問，研讨、研讨，怎麽個 " 研 " 法？" 讨 " 些什麽？又如何與 " 餐會 " 搭上關系呢？且聽我細細道來。
我們的家庭餐會往往舉辦兩次，一次辦在某市中心公園内的高檔餐廳，菜品主要爲預制菜，飛禽走獸無所不包；另一次舉辦在舅公家的弄堂小屋，以家常菜爲主，盡顯地方特色。
電影《飲食男女》截圖。
" 年度研讨會 " 屬于第一次聚會的副産品，流程大緻是：各家代表按照事業能力排序，一一上台發表演講。通常先研讨，後吃飯；先精神，後物質。全家代表以一場酣暢淋漓的演說，打響新年第一炮，旨在總結前人教訓、确定未來方向，順便給在場諸位開開胃。
研讨會的發言順序很講究，不按長幼有序，而是看誰混得好。我阿叔作爲全家 " 最混得出 " 的代表，具備了一名成功人士所需的各方面條件，無論是家庭還是事業，都可謂風生水起，這也造就了他珠圓玉潤的身材。
阿叔在兩桌人的掌聲中徐徐上台，餐廳的服務員遞上話筒。服務員是個識時務者。一家子進門前，奶奶就問過他有沒有話筒，待阿叔上台，話筒已接好了線，試過了音。服務員遞過話筒後，即刻閃身去了角落，神情胸有成竹，估計内心盤算着今晚的小費能拿多少。
好的演講切忌急燥。阿叔面露微笑，手輕輕舉起，手掌下壓，做了一個 " 收 " 的手勢。上台後，他先停頓十秒，這時，點煙的、扯皮的、流竄的，漸漸回歸了平靜。
演說的第一章節，是 " 俗話說 "" 古人雲 " 和 " 感謝來賓 "。阿叔清了清嗓子，掏出講稿：" 俗話說，家和萬事興，千好萬好不如家裏好。我首先要謝謝大家。新年将至，各位來賓，不管男女老少都撥空來此團聚，本身就說明這個家庭凝聚力強。古人雲，‘人聚則強，人散則弱’。我們家齊心協力，開辟了美好的新篇章。"
第二章節，是 " 憶苦思甜 "：" 我們這一代人和過去不一樣。我爸那個時候，絕頂重要的問題，是吃飽飯的問題。以前過年，哪有那麽好的菜可以吃？現在的孩子，随随便便就可以點外賣，可能很難想象。"
說到這，桌上的老人不禁互相傳遞起了眼神，有些表示首肯，有些點燃了下一根煙，有些則偷瞥着桌上的涼菜。
電視劇《繁花》截圖。
阿叔目不旁視，繼續說道：" 溫飽問題解決後，我們還要吃得營養、吃得健康、吃得開心。到了我這一代，主要矛盾就不是吃飯了，而是‘有所成就’。我們過去讀書的時候，都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可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好在我們家兩兄弟都算争氣 ……"
說到這，阿叔将講稿夾在話筒下，騰出一隻手，向我父親的方向攤開。父親在衆人的目光下尴尬地笑着。作爲輩分較長者，他的演講排序在阿叔之後，本就心存芥蒂。如今受到點名表揚，佯裝出一番君子的坦然來。
父親佯裝寬容，親戚佯裝興緻盎然。實際上，說到這，涼菜已經被室内空調烤熱了，一半人巴巴望着菜，另一半人刷着手機。
可是，演說到此才剛過了半。
阿叔談完了傳承，接下來，該談進步了。" 下一代人和我們，又不一樣。他們生活在一個物質豐富、和平發展、科技進步的時代，每天接觸到比我們豐富的資訊，在高枕無憂的環境裏學習生活，多麽榮幸！這也讓我們對他們的未來發展，有了更深的期待 ……"
一些有孩子的親戚聽罷，在桌邊開起了小會。小會的規模雖小，内容卻不單薄。從孟母三遷談到舅公家的學區房，從 " 西漢學者匡衡鑿壁偷光 " 談到 " 你家小孩模拟考考幾分 "，可謂博古通今，兼容并蓄，内含 " 水激石則鳴，人激志則宏 " 的激将之法，促使在座年輕一輩互相攀比、奮發向上。
阿叔見人心分散，輕咳了幾聲。人們勉強擡起頭，中止了分會場的讨論。阿叔見 " 家史 " 部分讨論得差不多了，決意拔高格局。
" 前面說的，還是家庭的發展。可是，諸位長輩、小輩們，有國才有家。家庭發展固然是不可忽視的一部分，但不要忘記，振興民族才是吾輩之大業。怎麽振興？我提出三點，一是學習強國，以知識武裝自己；二是‘百善孝爲先’，發揚民族的優良傳統；三呢，還是要團結。第三點裏，我歸納了一下，有六個小點 ……"
在漫長的 " 三大六小 " 過程中，盡管親戚開了幾次分會場，産生了些插曲，但總體而言，這還是一場起承轉合得當、立意深刻的演說。阿叔說罷，會場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
排在其後的嘉賓，也分享了各自有雅有俗、有抽象有具體的觀點。輪到最後一位演講者時，他深知人心已散，于是随口糊弄了幾句，最後宣布 " 該吃飯了 "。
大夥笑逐言開，如同在鴿群中撒了把小米。動筷子之餘，想起家中小孩還沒來得及發揮，于是，有好事者提議，讓所有一米五以下兒童表演些節目助助興。
在衆人起哄之下，家中最小的孩子唱了首歌。堂哥堂姐身高超額，已不再需要表演。于是，壓力來到了我這邊。我扭扭捏捏，既不會唱歌，也不擅長跳舞，無奈之下，上台表演了一個折紙。
大家都曉得，過年期間不興批評，主張多說吉利話。我在台上折着紙，親戚便在下頭冥思苦想，但見這小孩兒既不聰明，也不漂亮，更無多少乖巧可言，便連聲贊其 " 獨特 "。
圖源新華社。
折完了紙，桌上一盤紅燒肉已所剩無幾。幾雙筷子靈巧蛇行，如同武林高手的刀劍，結果，連剩下的肉也沒了蹤影，隻剩下盤底的醬油湯。親戚仍在熱烈地研讨着，但于我而言，迎接新年的儀式已然随着最後一塊紅燒肉一同逝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