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是女孩鄭靈華（網名「雞蛋姬」）在浙江師範大學的最後一年。
5 月，她把頭發染成了喜歡的粉色，拍了兩組畢業寫真，興奮地在小紅書上更新了帖子，标題是「在明媚的夏日開懷大笑」。
6 月，鄭靈華畢業了，她拿到了學位證書、畢業證書、省優秀畢業生榮譽，還有學妹給她寫的一封信，信上寫着「靈華學姐走花路，向着美好的明天邁進吧」。
7 月 13 日，鄭靈華收到了研究生錄取通知書，來自著名高校「華東師範大學」。她連信封都沒舍得拆，一路趕到醫院，在病床旁打開通知書，逐字念給患有腦梗、心梗和腸癌的爺爺聽。然後，她把這一幕記錄了下來，發在社交平台上。
這原本隻是一次普通的分享，卻由此引發了一輪又一輪的網暴。這也成了鄭靈華的人生徹底走向失控的開端。
在遭遇網暴前，鄭靈華曾在短視頻中告訴大家一個「活了 22 年才領悟的小秘密」：如果有人說你不好，那就把他删掉，這樣你就很完美啦。
最終，度過了煎熬、動蕩的 2022 年，她死在了 2023 年春天到來的前一天，死于自殺。
2022 年 7 月 14 日，鄭靈華到九溪徒步，晚上 9 點半回到家玩手機，「剛剛有人盜你照片，就是你給爺爺錄取通知書的。」她看到一位陌生網友的私信。
點進去是一個微博營銷号的帖子，内容是「我的碩士錄取通知書」，有 3 張配圖，分别是鄭靈華俯着身子和爺爺說話、一張握着爺爺手的特寫和華東師範大學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的内頁。
這是鄭靈華被網暴的開始。
在這條微博中，評論區裏對鄭靈華的罵聲鋪天蓋地。
最上面的一條評論是「一個研究生，把頭發染得跟酒吧陪酒一樣！」，有 2000 多個贊。
她「師範大學」的身份信息被攻擊，被問「陪酒女能當老師嗎？」。
她俯身和爺爺說話、握着爺爺手的照片被造謠成「老少戀」。
沒過多久，這些照片又變成了精心剪輯過的視頻。
在抖音上，一系列「教育」賬号盜取了鄭靈華的照片，冒充她的身份，編出「專升本」的故事，消費她的爺爺，以此賣課，騙錢牟利。
面對信息被盜用的情況，鄭靈華擔心會有更多人被騙，于是整夜整夜刷評論，收集詐騙賬号并發帖澄清。
面對網絡暴力，鄭靈華不斷通過發帖、接受采訪等形式回應質疑。
互聯網成了她需要自證清白的公堂。
盡管在這個過程中，鄭靈華得到了來自家人、朋友、老師、媒體、律師和熱心網友的支持，但她還是不堪重負，倒在了巨大的精神泥沼中。
她不是沒有努力過。
自 2022 年 8 月開始，鄭靈華陸續起訴網暴者。據《冰點周刊》報道，她起訴的目的是希望侵權者删帖、道歉、賠償。爲此，她花費 4000 元，将 15 張微博截屏照片、165 張百家号截屏照片以及 1 份刻錄的抖音視頻光盤加以公證，留作證據。其中 3150 元是她代了好多節課才掙到的。鄭靈華希望「至少可以把公證費賠償給她」。（引自《冰點周刊》）
「我不會倒下的，更不會自殺。」鄭靈華在接受《中國青年報》采訪時曾說，她希望那些「侮辱教師行業、音樂生、華東師範大學、爺爺和我」的網暴者一個都逃不了，「我的戰鬥才剛剛開始。」（引自《中國青年報》）
鄭靈華維權事件在社交媒體上持續發酵，評論區又出現了新的罵聲和質疑聲，「炒作、消費自己的爺爺、想紅想瘋了、玻璃心 ……」她在每條惡評下辯論，禮貌地告訴他們：「您好，我是當事人鄭靈華，如果有任何問題，請直接與我對話。」
可以說，面對這場單方面的施暴，鄭靈華拿出了旁人不能及的勇氣，做出了非常了不起的抗争。
但在鄭靈華這裏，惡人不僅沒有得到和罪行相對等的懲罰，更令人絕望和憤怒的是，大多數網暴者仍不以自己爲惡：
「既然承受不住惡評，你爲什麽要上網？」
「我沒有讓雞蛋姬去死過，我也不關心她死沒死。」
「有罪的雪花嘛，有什麽大不了的，以後該咋過咋過罷了。」
一位網暴參與者在知乎上的回答
惡評者的言行很難不讓人想起魯迅曾提出的概念——「無意識殺人團」。
「無意識殺人團」，秉承平庸的惡即不是惡。而這其中最可怕的是，當被戕害、攻擊和淩辱的人，試圖尋求一個複仇和反抗的對象時，竟然爲這恨和仇找不到一個具體的複仇對象。
最終，風刀霜劍後，受害者被碾落成泥。
2022 年 11 月 24 日，鄭靈華因抑郁症住院。
2023 年 1 月 23 日，這個疲憊的、破碎的、在過去半年内備受摧折的女孩，熄滅了自己本就不多的生命的木炭，帶着對友人未盡的承諾和她曾那麽想要踐行的「希望病好了以後一起出去玩」的約定，離開了。
《1982 年生的金智英》的作者趙南柱曾在這本引發巨大争議的書的最後寫道：「由衷期盼世上每一個女兒，都可以懷抱更遠大、更無限的夢想。」
但選擇離開的鄭靈華，已經永遠不可能了。
這三天的互聯網屬于「雞蛋姬」鄭靈華。
2023 年 2 月 19 日，鄭靈華摯友 @阿唯唯哦發帖公布了鄭靈華的死訊。随即，輿論場圍繞着「粉色頭發」引發了一系列讨論，不同的聲音指向了同一個問題——爲什麽一個女孩會因爲染了粉色頭發就被網暴導緻自殺身亡？
廣泛女性發起 #Metoo 運動，在不同的社交平台發布了自己的粉色頭發自拍照，力挺鄭靈華。
以及近期事件聯動，一個小紅書熱帖将前不久采訪上野千鶴子的全嘻嘻事件與鄭靈華事件結合在一起，叩問「我們有冠夫姓的自由，卻沒有染頭發的自由嗎？」
也有網友鳴謝起 Tony 不染粉色頭發之恩，提醒女孩保護好自己。
誠然，粉色頭發确實是鄭靈華遭受網暴的主要原因之一，但隻是表象。
與其說鄭靈華是自殺，不如說她是被網友們如中世紀的女巫般用污穢語言和毒箭般的惡評「直播獵殺」。
而鄭靈華隻是這場當代獵「巫」運動的最新獵物。
圖源：電影《搜索》
僅僅在過去三年，中文互聯網就有多名女孩，因各種匪夷所思的原因，倒在網絡暴力的潮水之下。
2020 年 8 月，杭州谷女士在家門口取快遞時，被附近便利店店主郎某偷拍。随後，郎某與朋友何某編造「少婦出軌快遞小哥」等内容發至微信群，在互聯網上持續發酵；
2021 年 11 月，@_Niki 君 _陪外公拍的寫真被 @飛哥在東莞盜用，寫成老夫少妻的故事大肆宣傳，标題爲「73 歲東莞清溪企業家豪娶 29 歲廣西大美女，88 萬禮金 +88 萬二房公寓 + 豪車一輛」；
2022 年 3 月，@朱雯琪發布短視頻，慶祝自己以牛津數學系第一名碩士畢業，被嘲「學媛」，泳裝照被挖出來當作她「不正經」的罪證；
2023 年 1 月，韓女士春節放假回老家，分享吃草莓、車厘子的視頻，遭網暴并被造黃謠「現在放假回家早，但是 KTV 有老客戶在點她，趕緊回去」……
這些曾經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事件如此雷同，從中我們不難總結出當代獵「巫」運動的一般規律：
1. 随機挑選一個不符合「好女人」标準的女孩，包括但不限于以下：
染發、紋身、做美甲——社會；
取快遞時穿得好看——騷；
吃草莓、車厘子——吃那麽貴的水果，敗家娘們；
家世好、學曆高、相貌佳——比我優秀，女的怎麽配擁有那麽多？
2. 進行「獵殺」。
獵殺分爲兩種形式，其一是攻擊、惡評和謾罵。
比如，研究生染粉色頭發像什麽樣子；一邊讀書一邊做 KOL 像什麽樣子；吃那麽多草莓車厘子還發帖像什麽樣子 …… 總之就是，「做這些事都沒經過老子允許，像什麽樣子！」
其二是造黃謠。
将「陪酒女、外圍、不倫戀、婚内出軌、性生活豐富、有 x 病」等詞彙依次排列組合，對當事人進行蕩婦羞辱。一個普通女孩被這麽個搞法，簡直是五花大綁了按在地上摩擦，就着這滔滔污名就地一埋，就等于判了個社會性死刑了。
3. 爲什麽「獵殺」？
因爲他們不允許任何女孩掌控自己的身體，掌控自己的人生。
當代獵「巫」運動不是我國獨有的現象。
在韓國，藝人崔雪莉因和年長 rapper 談戀愛、不穿 bra 發 Ins 而遭受長期網暴，最終自殺身亡；演員崔真實因和丈夫離婚而被網暴，自殺身亡。
崔雪莉
這麽多年輕的生命已經逝去，每年也都會有反思網絡暴力的文學和影視作品出現，可這種獵巫行動仍在發生，不停地在發生。
我們與惡的距離，也許就是沒有距離，時時刻刻都身處其中。
我們也許想不出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但在中國，曾經發生過這樣一起事件，或許可以給我們一些參考。
2019 年 4 月 5 日，有微博網友爆料稱，曾涉嫌誘奸《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作者林奕含并緻其自殺的老師陳國星，在福建福州和河南等地上課和售課。
一個女孩号召大家：「爲了林奕含，爲了房思琪，爲了所有的女孩，大家轉發微博并撥打這三個聯系電話進行投訴吧！」
三天内，這條微博轉發過七萬，相關機構和監管部門做出回應并關停了「陳藝國文」在線平台。
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最後，作者林奕含曾通過 " 伊紋 " 的口對 " 怡婷 " 說過這樣一段話。
" 你要替思琪上大學，念研究所，談戀愛，結婚，生小孩，也許會被退學，也許會離婚，也許會死胎。但是，思琪連那種最庸俗、呆鈍、刻闆的人生都沒有辦法經曆。你懂嗎？你要經曆并牢牢記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緒、感情、感覺，記憶與幻想、她的愛、讨厭、恐懼、失重、荒蕪、柔情和欲望，你要緊緊擁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變成思琪，然後，替她活下去，連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鄭靈華已經永遠不可能擁有人生的任何可能了。但凡對她的痛苦有同理心、想象力和共振力的大家，都要牢牢記住她的善良、勇敢、抵抗、掙紮和死亡。
我們會記住她，然後在下一個「女巫」被獵殺之前，拒絕成爲施暴者。
- 參考資料 -
《當一個女生染了粉紅色的頭發》冰點周刊
設計 / 視覺：壯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