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鄭晨烨 在被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于 11 月 18 日裁定宣告破産之後,深圳市柔宇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稱 " 柔宇科技 ")位于深圳市龍崗區坪地街道的柔宇國際柔性顯示基地産線還在運轉。" 産線還能生産,設備還在空轉,沒有停。"11 月 25 日,柔宇科技一名王姓産品總監告訴記者。雖然早已沒有訂單或生産任務,但是這些高精密的生産線不能停轉,如果長時間停機,設備就會老化或者精度下降,後續也會帶來更高的維護成本,導緻資産價值進一步喪失。
11 月 28 日,淘寶的 " 阿裏資産 " 拍賣平台上線了柔宇科技全資子公司深圳柔宇顯示技術有限公司名下位于深圳市龍崗區丁山河路 18 号的 12 套不動産及一批設備類資産,起拍價約 12.3 億元,将于 12 月 14 日 10 點開拍。截至 11 月 29 日 1 點 00 分,仍未有人報名競拍這批資産。
柔宇科技這家昔日光環十足的科技獨角獸企業,爲何最終迎來破産清算,而非重整新生?記者就此進行了較長時間的跟蹤、采訪,試圖對柔宇科技破産案進行 " 還原 "。
危機
柔宇科技的資金鏈危機第一次暴露在公衆面前,是 2020 年其申請上交所上市而披露的招股書:這家打造了國内首款折疊屏手機的企業,在三年半的時間裏累計虧損超過了 30 億元;2017 年至 2020 年上半年,分别實現營業收入 0.65 億元、1.09 億元、2.27 億元、1.16 億元,實現歸母淨利潤分别爲 -3.59 億元、-8.02 億元、-10.73 億元、-9.61 億元。" 公司持續虧損的主要原因是公司産品仍在市場拓展階段,銷售規模較小且新産品的研發需要投入大量資金。" 在招股書裏,柔宇科技如是稱。據多位前員工向記者回憶,柔宇科技從 2019 年前後開始出現拖欠員工工資以及供應商款項等問題。
經營困難的背後,是技術路線與市場需求之間的脫節。" 我們(柔宇科技)是最早用氧化物做 OLED(有機發光二極管)的,氧化物這個技術雖然不能說厲害,但是我們是最早把它做成量産的。" 一位柔宇科技的前技術員工告訴記者。
在柔性屏賽道中,主流的技術路線包括 LTPS(低溫多晶矽)和 IGZO(铟镓鋅氧化物)兩種方案。雖然柔宇科技在宣傳中強調自己的 " 超低溫非矽制程集成技術 "(ULT-NSSP)能夠超越這些傳統技術,但實際上這項技術本質上還是基于 IGZO 材料。
與 LTPS 和 IGZO 的成熟應用相比,柔宇科技的技術路線在生産成本和技術門檻上并未實現預期的優勢。"IGZO 技術在液晶顯示(LCD)中已經有了很多應用,柔宇科技将其應用于 OLED 顯示屏,并實現量産,這一點是值得肯定的。" 上述前技術員工說。
盡管柔宇科技做出了全球首個氧化物驅動 RGBOLED(紅綠藍有機發光二極管)量産線的突破,技術本身的市場化轉化卻遇到了很大困難。與三星的 LTPS 技術和後來興起的 LTPO(低溫多晶氧化物)技術相比,柔宇科技的技術方案在良率控制和成本控制方面的優勢并不顯著。
随着競争對手的逐步成熟,柔宇科技的先發優勢也逐漸消失,技術壁壘沒有得到有效建立,反而暴露出生産成本過高、技術更新叠代緩慢等問題。尤其對于顯示面闆這樣的重資産行業而言,如果自身 " 造血 " 能力過差,資金鏈條的壓力就會快速凸顯。
與此同時,柔宇科技尋求上交所 IPO 的努力最終失敗,其後尋求赴美上市的努力也依然無果。2021 年下半年,柔宇科技開始爆發大規模 " 欠薪 " 事件,員工開始集中反映工資拖欠問題。
2021 年 12 月 9 日,柔宇科技創始人劉自鴻發布了一條朋友圈感慨:" 其實,誰都有過不容易。在人生至暗時刻,也不要指望雪中送炭,唯一能做的是,堅持到底,永不言棄。"
在多輪停工、維權、尋求媒體曝光等方式都未能奏效後,2024 年 3 月底,部分柔宇科技離職員工向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申請破産審查,要求對拖欠工資及期權問題進行清算,涉及的拖欠金額包括 6000 萬元工資和數千萬元期權獎勵,共計超過 1 億元。
柔宇科技的一名技術骨幹何柯向記者回憶稱,當公司 IPO 失敗、公司資金鏈危機已到達積重難返的程度時,不隻是公司員工對劉自鴻這位創始人徹底失去信心,劉自鴻對公司員工的信任也基本喪失," 給同事發微信,發一條撤回一條,很少打電話,怕被錄音 "。
何柯告訴記者,對于投資機構而言,柔宇科技這個标的一直具有一定吸引力。今年以來,經地方政府牽頭,柔宇科技已經接觸過幾家意向投資者,且所需的第一筆重啓資金并不算太多,大概十幾億元就夠了。但從最終結果來看,柔宇科技依舊還是走向了破産。
博弈
在許多柔宇科技的前員工或至今仍在留守的現員工眼裏,柔宇科技本不至于走到今天這一步。從 2024 年 3 月被申請破産審查,到 11 月 18 日正式宣告破産,8 個月的時間裏,圍繞柔宇科技的 " 爛攤子 ",以柔宇科技原 CTO 餘曉軍爲代表的公司技術骨幹、創始人劉自鴻、投資方、地方政府展開了多輪博弈。
其間,柔宇科技内部也基本分成了三大 " 派系 "。首先是被拖欠工資的已離職員工,希望通過司法途徑讨回欠薪,對于柔宇科技的未來已經不抱希望;其次是以原 CTO 餘曉軍爲代表的尚未解除勞動合同的技術骨幹,希望能推動柔宇進行重整,引入新的投資方自救;最後則是創始人劉自鴻。
2024 年 3 月 31 日,柔宇科技在官方微信發布文章稱:" 公司未曾主動申請破産,也未進入破産程序,目前企業仍在運營中。近期傳聞源自公司離職員工個人,以期權結算糾紛名義提出的破産審查申請。"
以餘曉軍爲代表的技術骨幹,則在全力推動法院轉變程序,何柯亦是其中之一。他告訴記者,當法院在今年 3 月份受理柔宇科技破産審查的案件之後,他們才發現柔宇科技走的是破産清算程序,而非破産重整。
"2023 年的時候,地方政府牽頭,餘博士(指餘曉軍)也在多方協調,找了很多專家評估,證明了我們的方向還是沒問題的,本來我們申請的是破産重整,結果法院走的是破産清算,我們肯定不希望清算,因爲清算完之後柔宇科技就沒有了,重整的話我們還能找新的投資人。" 今年 8 月份,何柯曾如是向記者表示。
接觸過柔宇科技的投資人亦告訴記者,柔宇科技的破産重整程序一直 " 不轉 ",新的投資人就進不來。于是,在 2024 年 8 月,以何柯爲代表的近 400 名離職以及在職員工,一起聯名向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遞交了一份名爲《關于懇請對柔宇公司從破産清算轉重整程序的緊急緻函》,希望法院能将柔宇科技的破産清算程序改爲破産重整程序。
但從結果來看,他們的函件并未起到作用,在參與緻函的柔宇科技前員工眼中," 卡 " 住柔宇科技從破産清算轉向破産重整的人就是劉自鴻。
劉自鴻到底能不能 " 卡 " 住上述程序轉換的鏈條呢?根據柔宇科技此前的招股書信息,劉自鴻作爲公司實際控制人,直接持有 38.61% 的股份,掌握了 71.56% 的表決權。
就此,國浩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國浩(合肥)律師事務所主任王永平向記者表示,對于管理人和法院對破産程序的選擇來說,實控人的意見肯定會是一個重要考慮因素。
針對柔宇科技從清算到重整的轉換流程,廣東平威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張衛平亦表達了類似意見,即實控人會對破産程序的選擇産生重要影響。
張衛平告訴記者,根據法律規定,由于重整計劃提出主體的多元性,包括債權人和債務人,及持有債務人注冊資本十分之一以上的一名或數名出資人均可以提出,因此重整從權利屬性而言,屬于私權利,并非公法上的權利。
張衛平亦指出,柔宇科技及其兩家全資子公司已經進入破産清算程序,就代表債權人或債務人協商不成,無法進入重整程序,或已經重整失敗,而當企業已經進入破産清算程序時,便無法程序逆轉,再改回重整。
張衛平認爲,重整計劃能否被法院批準執行,取決于多方面因素,因重整計劃一經法院裁定批準,對債務人、全體債權人均有約束力," 但重整計劃存在着不确定性。如果債權人或者債務人并未提起,或者其中的主體并不同意進入重整計劃,該計劃就不大可能會被法院批準。至于員工聯名要求重整,最終還得由法院裁定是否重整,員工也要跟債權人或者債務人本身協商 "。
王永平亦向記者分析稱,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産法》的規定,在人民法院受理破産申請後、宣告債務人破産前,債務人或者出資額占債務人注冊資本十分之一以上的出資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重整;在實務中,在此階段,債權人申請重整的,法院也有受理的案例。
另外,法院也會判斷企業是否具有重整價值。王永平指出,法院在作出此項判斷時,一般會優先考慮企業的資産狀況和經營情況,如果固定資産較多或經營情況較好,有充足的訂單,原則上會選擇重整;如果是輕資産企業,主要資産是無形資産,訂單又嚴重不足,繼續營業的價值不大,引入新的投資人的可能性較小,則視爲無重整價值。
最後,在投資人方面,如果具有較強投資意願和能力的投資人支持重整,法院當然也會優先考慮重整;在企業自身的意願和能力方面,如果柔宇科技的管理層、股東沒有繼續經營的重整意願,管理層既無力維持企業經營、又不能引入新的投資人,就隻能報請法院宣告破産清算。
管理者
作爲劉自鴻的創業夥伴,自柔宇科技遭遇危機以來,原 CTO 餘曉軍成爲柔宇科技員工眼中最後一位認真負責且真心希望柔宇科技能重歸正軌的核心高管。
在某種程度上,餘曉軍的經曆與劉自鴻高度相似。餘曉軍是劉自鴻的師兄,1994 年考入清華大學材料與工程專業,2000 年赴美在斯坦福大學攻讀電子與工程系碩士和材料科學與工程系博士,2005 年博士畢業後,先後在 IBM 與 Micron 公司任職。
2012 年,劉自鴻找到了比自己大八歲的餘曉軍一同辭職回國創辦柔宇科技。但從股權架構來看,根據柔宇科技的招股書信息,作爲聯合創始人的餘曉軍持股比例隻有 4.47%,另外一位聯合創始人魏鵬也隻有 4.97%。
何柯告訴記者,在柔宇科技被提請破産審查後,經營業務基本陷入停滞,在此背景下,餘曉軍一面對接深圳市政府針對柔宇科技成立的專班,一面安撫其他員工," 審查之後,柔宇科技基本上是餘博士在主導,但餘博士做的很多決策要報到負責破産審查的華商律師事務所,然後華商所再報到法院 "。
當以餘曉軍爲代表的留守員工還在爲推動柔宇科技重整而奔走時,劉自鴻在做什麽?
8 月 31 日上午 10 點,何柯告訴記者,在前一天晚上轉播的 2024 年美國網球公開賽女單比賽的轉播鏡頭中,他發現了觀衆席中的劉自鴻。
9 月 13 日,柔宇科技第一次債權人會議召開,作爲被法院指定的公司管理人,廣東華商律師事務所在會議上公布了第一批債權清單,柔宇科技及旗下三家公司欠付的工資總金額超過了 3500 萬元。
11 月 18 日,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裁定柔宇科技及其兩家全資子公司 " 資産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 ",正式宣告破産。這也意味着,餘曉軍和那些希望柔宇科技 " 重生 " 的員工,其希望徹底破滅。
作爲公司實控人,劉自鴻是否不願推動重整?有投資人向記者分析稱,對于劉自鴻來說,推動破産重整并非單純的 " 救企業 ",更意味着他需要面對可能的股東重整和資産重組," 破産清算一定是對他最有利的結局 "。
11 月 25 日,王永平也向記者闡述:" 柔宇科技這種情況,無形資産很高,負債金額巨大,資産處置所得對于還債就是杯水車薪,原企業重生的可能性不大。可能會采取意向投資者或新公司直接競拍受讓無形資産的方式重組,債務留在原企業,按破産清算程序清算。有效資産則由投資人接手或裝到新公司,輕裝上陣。"
自 2024 年 5 月以來,記者曾通過微信、微博、公衆号留言等多種方式,試圖聯系劉自鴻進行采訪,但截至發稿,始終未獲得劉自鴻的回應。
(應受訪者要求,何柯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