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煙花主打一個炸裂感。1088 發的 " 千裏江山圖 ",名字詩意,一上天就沒了節奏和美感,像炮彈。這并不影響它成爲網紅,跨年前 10 天就賣爆了,甚至需要預約。零售價三四千,網上叫價 1800,馬上有人回," 來二十箱 "-- 許多人着迷于一分鍾燃燒 150 元的刺激。
跨年那天,到處都是氣勢洶洶的轟鳴。在江蘇鹽城的公園,聲音蓋過了附近巡邏的警笛。山西太原一小區煙花直接命中居民樓,幸好外牆和玻璃無損。警方通報,浙江台州兩男子在高速路上,邊開車邊燃放加特林。
" 一位煙花生産商對此有自己的理解,雨天要帶傘,夜行要帶刀,今年更需要煙花。" 看到其他煙花廠都在聯名奧特曼、和平精英,他也和白酒公司做了聯名款。元旦一過,煙花生意鏈上,炸出了更多小廠、雜牌和野生軍。
文|徐巧麗
編輯|陶若谷
來源|極晝工作室(ID:media-fox)
封面來源|視覺中國
跨年夜
晚上 7 點,武漢府河邊三車道堵成了單行道,攔住車流的是囤在路邊的煙花。水母派對、加特林、精彩三分鍾,一箱一箱往盤龍大橋下的府河江灘上運。" 這真、真敢沖啊。" 王強看到警車都被堵了,說話有些結巴。城裏本是禁放區,但到處都在炸鞭。他說的是 2023 年最後一天,王強車上也放着三箱加特林,正要去送貨。
客戶是一群在武漢沒有家的人,魚塘邊上,18 個人圍上來。牽頭的是個 00 後,福建人,在這裏做了五六年機電銷售。陝西、安徽、河南都待過,打男生常幹的體力工。去年,他放了好幾場煙花,圖個開心,爲個自由。今年,他和同鄉一起跳到車頂,握緊加特林,對準黑黢黢的魚塘喊," 去你媽的生活!"
王強罵他們顯眼包,送完已經 11 點。又遇上四個學生要買 300 塊煙花,水母派對買不起,加特林沒買到,就弄點仙女棒,還要他打折,30 公裏送過去,他說 " 幹脆你買點氣球得了 "。淩晨 1 點,涼皮店老闆敲門,拿走 1000 多塊錢貨,轉頭就在院子裏放。朋友也來了,月薪 2000,一晚上就花了 1500,過後又問他借生活費。就這樣,跨年那天王強見證了 40 多單的瘋狂,每個人都蠻橫得像是 " 今天必須放,不放渾身不自在 "。
跨年夜,人們放煙花慶祝新年。圖源自東方 IC
跨年前兩天,看見抖音上到處都是放煙花的,王強感受到了流量的召喚。今年,煙花生意鏈上的人都嗅到了不尋常。江西一位生廠商說,煙花和淄博、哈爾濱一樣,都是便宜又熱鬧,也會火。安徽一位零售商的經曆更爲直觀,去年 12 月 26 日," 法工委主任呼籲煙花解禁 " 上熱搜那天,電話一窩蜂打到了他的小店。
王強的跨年最後一單在淩晨 4 點,來自一位寶媽。不知從哪兒,她看到了商機,到處找渠道,問到了王強,連夜拿了 5000 元的貨。王強父母經營武漢某鎮上一家超市,規模做大了,包攬了下轄幾十個村的生意,煙花也賣了四五年。2022 年,那地方禁鞭,連帶煙花也不讓賣,生意變差了——以前誰家做大小事,煙花都是 1 萬起步。
超市利潤低,賺錢主要靠酒席,煙花也是其一。去年 10 月,家裏想出個主意,在 10 公裏外的地方(屬另一個行政區管轄)租一個小院,開家新店。那個區不禁鞭,新店就交給了王強。他今年 27 歲,12 歲就跟着父母打工,哈爾濱、廣東都跑過。父母開超市後。他靠着家裏過安逸日子,對生意不怎麽操心。秋天的煙花訂購大會,誰都覺得今年生意好,囤幾十萬、上百萬的貨,他和母親拿了 5 萬,怕政策風險。
怕什麽來什麽,跨年前三天生意多,他回老店幫忙,來了個生人,講了句行話," 有沒有鞭?" 他說有,沒幾分鍾穿制服的就來了。他歸結爲自己沒經驗,往常開超市,聽見生口音,母親心裏就有數。
接手新店後,他專做批發,也規避了風險," 我在不禁鞭的地方批,他們(找他拿貨的人)在禁鞭的地方賣,他們有風險,我沒有。" 但爲了做元旦生意,跨年前一天,他又從新店偷偷拿了貨到家裏,都是網紅産品,加特林、孔雀開屏、精彩三分鍾,一天賣了三四萬。
新年之後,找他拿貨的零售商,據他統計,10 個有 9 個是批發去賣的,多是中年男性,遊泳部的經理,給新房裝修衣櫃的師傅。王強介紹,大廠生産的煙花隻賣給有經營許可證的,入局的新人就從小作坊進雜牌貨。
" 那些人膽子大。" 他繼續解釋,短視頻平台上,進價 8 塊一個的雜牌加特林給網友起初賣 80,很多商家囤了幾千箱賣不出去,就開始壓價,12 塊一個,15 塊一個,還全國包郵——對沒有經驗的入局者來說,經濟風險非常高;而且,易燃易爆品快遞禁運,從網上發貨法律風險也高,非法儲存也會被查。
王強告訴下遊零售商别在網絡渠道賣,煙花發快遞需要道路運輸許可證,網上賣煙花的基本沒有這個證。可商販們耐不住心癢,接了個河北的單,想發快遞。他勸說,爲那幾個錢再留個案底,影響孩子考公,多劃不來。
" 風浪越大,魚越貴 "
大家都相信,今年是煙花的旺季。一位生廠商去年暑假接到了來自浙江諸暨的訂單,立刻明白了今年的風向——諸暨是珍珠養殖地,出于環保需求,許多年沒讓放煙花了。
去年 10 月,從湖南浏陽的生廠商那裏,王強也聽說今年要 " 解禁 "。看現在的勢頭,王強喜憂參半—— " 解禁 " 總是件好事,但所有人都在賣,價格就打下來了,掙不着錢了。" 風浪越大,魚越貴。" 他用了《狂飙》裏的台詞。
在鏈條上遊,煙花生廠商文偉同樣被市場需求震撼。多年不聯系的高中、大學同學都冒出來,催他零售,從 12 月初催到 1 月 6 日。同學約他 " 談談業務 ",實則是想搞煙花,問他有什麽路子。
他家在江西上栗,中國四大煙花爆竹主産區之一,家裏有一家煙花工廠專做外貿。他在上海做過金融,涉足過 P2P、碳中和,瞧不上實體行業,但去年的煙花市場讓他知道," 成本 3 萬的煙花,純利潤能到 5 萬 "。去年 3 月,他開了一家煙花公司,将自家外貿廠裏的煙花轉向内銷。
文偉介紹,煙花的利通常隻持續三個月,從 12 月到 2 月,賣出全年生産的 80%。行情炒得像股票,三四天一漲,在春節前一個禮拜達到峰值。煙花公司本身靠炒行情生存——在全年最便宜的時候買入最有潛力的煙花,到這三個月再賣出去。
去年他覺得仙女棒會熱銷,但今年仙女棒無人問津," 今年流行紙管禮花,效果更豐富,花型更大 ",文偉說," 以前沒人會花 4000 買一個煙花。"
王強跨年夜送貨現場。講述者供圖
安徽安慶的陳小山專賣網紅煙花。" 今年更喜歡有勁,還帶特效的加特林。千裏江山圖和一兩千的米蘭之夜也有很多人要。" 陳小山對網紅有自己的看法,有祈福性質的 " 成功上岸 "" 生财有道 " 複購率很高,他還做了一款套餐 " 男人至死是少年 ",馬上戳中了男性賣點。
他瞄準的是網上生意。以前他開遊樂場,偷偷賣仙女棒,去年 10 月,合夥人說要趕上 12 月的旺季,才正經開了店。臨近元旦,店外每天都排了十多輛車,浙江人跨省跑到他這裏買。但沒過幾天,他的抖音和小紅書都被禁言," 沒準是同行舉報。" 陳小山猜測。熬過禁言期,他又開起直播,粉絲才 60 多個,又被叫過去教育了一通," 他們說這個東西不準在網上宣傳。"
新年過去六七天,互聯網上的風向又有一番微妙的轉變。先是上海迪士尼因 " 空氣污染 " 連續三日取消煙花秀,然後三家快遞公司涉嫌違規快遞煙花被約談,十個旅遊城市回應禁燃政策不變。信号傳到安慶小城,本地資訊網幹脆劃了重點," 在朋友圈售賣煙花爆竹,交易地點不是指定銷售地點,包括送貨上門這種方式,不管有無銷售許可證都涉嫌違法。" 被教育回來後,陳小山的合夥人轉發了這則資訊。
文偉擔心網絡商販動了自己的利益,影響他少走幾車貨,他發了個帖子,說 " 送貨上門的都是騙子 ",結果評論區湧進很多 " 野生軍 " ——沒有銷售許可證的貨販子。他一個個點舉報,最後,他的帖子被人舉報了。
在文偉的經驗中,以前客戶進貨,他要請客戶吃飯,客戶隻交定金,過完年再付尾款。今年,客戶簽一個單子就拉走 5 車 10 車,要的都是現貨,付全款。這幾天,他說浏陽的煙花道路運輸許可證停止核發了,認準了是那些網上發快遞的 " 野生軍 " 造成的。
文偉發的帖子底下全是貨販子。講述者供圖
" 更要彰顯自己過得好 "
王強的煙花群裏,最近,零售商們在琢磨能否做個 " 聯盟 ",接外省的單子,不走快遞物流的渠道,跟那些 " 野生軍 " 搶一搶生意。實際上,煙花商販幾乎都離不開網絡渠道宣傳,隻不過像王強這樣,蹲在微信上靠人際推廣的,比在抖音上直接賣,風險小一些。
武漢是個禁不了鞭的地方,王強靠着這樣的念頭做生意。他們鎮子上有個傳統,每年由 8 個有地位的人牽頭,從初五開始擺酒,使勁放鞭,彰顯自己的身份。
誰家放多少鞭,村裏人都知道。" 别人放 50 個炮,你家放 20 個,你家今年混得不行。别人結婚放 3 萬塊,你家放 1 萬,你這婚結得不行。" 王強奶奶就是傳這些信息的老大,整天在村頭閑聊,這家孩子還沒找着工作,那家媳婦長得不咋地。去年,73 歲的奶奶放了 5000 塊煙花。分家時,她歸小兒子管,但小兒子愛賭,老婆被他賭離了婚。小兒子沒錢不回家,爲了給小兒子掙面子,她掏出了老本錢。
王強對煙花不感興趣,他和妻子 2022 年結婚,按規矩要 " 大放 "。去年叔叔家放了他家沒放,今年輪到他們,父母商量,得放上幾十個煙花。但這錢王強不願意出,作爲住在市裏的年輕人,他沒有啥面子不面子的," 誰當家誰安排,誰安排誰出這個錢。"
煙花生意總體來說還是人情社會的産物。銷量最好的是山東、河南和粵北地區,因爲出去打工的人多," 過年回家,需要什麽東西證明自己今年賺到錢了,最直接的就是煙花。" 文偉說。
據他介紹,煙花是個準入門檻高的封閉行業,有人去文偉廠裏看貨,他要先給客人一包散煙,走的時候再給一條中華。他認識一個煙花廠的女兒,從澳洲回來接班,吐槽煙花行業沒文化、學曆低、固執,後來接觸久了,發現這裏面利潤可以。
文偉對今年的瘋狂有另一番理解," 雨天要帶傘,夜行要帶刀,今年更需要煙花。" 這句營銷号的标語被他視爲做生意的圭臬。" 往往過得不好的時候,更要彰顯自己過得好。" 他看到其他煙花廠都在聯名奧特曼、聯名和平精英,他也和白酒公司做了聯名,取名 " 最春風 "。
對年輕人而言,煙花和面子無關。一位 2023 年的應屆生在西安跨年時,偶遇了一場煙花秀,她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煙花盛開的那一瞬間,我就覺得那是我的一年,煙花消失的瞬間,2023 結束了。" 她的 2023 年很失敗——經曆了失業、失戀,9 月份,第二次教師資格考,比第一次低了 26 分。今年春天,是她第三次考教資的時候,在煙花面前,她祈禱自己成功上岸。
剛剛過去的新年。圖源自東方 IC
這幾天,王強感覺到風頭緊了。原本聽信浏陽廠商,覺得今年肯定會大賣,這下也變得不确定了。農村生意難做,隻有 200 戶以上的大村,才會進不到一箱的煙花。經營小賣店的都是 60 歲以上的老人,騎着三輪車來進些米面糧油,不會買煙花。他外婆也開了小賣店,去年拆遷,她還想進一些生活用品,拿到安置小區去賣。
村裏的年輕人都走了,好在王強還有方法聯系到他們,跨年後,有朋友找他買 10 箱加特林,就爲了玩。王強不想限定在農村,他要把煙花生意進一步做大,今年,他也進了幾百個 " 千裏江山圖 ",瞄準了那些土豪大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