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衆号:DT 财經(ID:DTcaijing),作者:菜乙己,編輯:唐也欽,設計:鄭舒雅,頭圖來自:視覺中國
雖然離春節還有二十多天,但劉京華(化名)的女兒就已經惦記起煙花了。
去年,同事從老家回上海,給劉京華捎來兩把仙女棒。她和老公帶着 7 歲的女兒吉吉一起開車去江邊,久違地放了一次煙花。
這也是吉吉第一次看到 " 能自己放的煙花 "。
自 2016 年《上海市煙花爆竹安全條例(修訂草案)》實施以來,上海内環全域禁止燃放煙花爆竹。
雖然劉京華家在上海外環,并沒有完全禁放煙花爆竹,但煙花限購政策下,外環 9 個區隻有 9 個銷售點,且隻售賣鞭炮、高升等産品,并沒有劉京華童年記憶中那些五花八門的煙花品類。
同樣是 2016 年,上海迪士尼度假區正式開始營業。
2017 年,兩歲的吉吉躺在嬰兒車裡,在迪士尼城堡前看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場煙花秀:華美、優雅,但遙不可及。
與之相比,仙女棒星星點點的火光稍顯微弱,但吉吉卻很喜歡。或許能握在自己手裡的煙花,有着特殊的魔力。元旦還沒過,吉吉就問劉京華:
新年還會不會放煙花?
這一問倒難住了劉京華。她拿手機簡單搜索了一下,才發現這幾年還在放煙花的上海人,大多都要驅車幾十公裡,前往江蘇跨省購買煙花。
在考慮了昆山、啟東等好幾個煙花批發廠之後,她最終選擇了位于常熟的宏康煙花廠。過去一年,靠着抖音和小紅書引流,宏康煙花廠已經晉升為包郵區的網紅煙花廠。
逼近春節,廠區門口每天從七點開始就排起了長龍。
(來源:抖音 @今日江南)
來這裡排隊的顧客大部分來自江蘇、上海。很多人都和劉京華一家一樣,為了買煙花驅車一兩個小時、排隊兩個小時起步,來回一趟要耗掉一整個白天。
雖然名曰 " 煙花廠 ",但宏康的煙花售價并不便宜,很多品類和零售點的售價不相上下。比如網紅煙花 " 加特林 ",一年前宏康售賣的單價是 60 元,如今已經漲到 120 元,且需要消費達到 1000 元以上,才能限購 2 支。
排到劉京華的時候,很多網紅品類已經售罄,但她還是林林總總買了小一千的煙花:" 排了這麼久的隊,人那麼多,感覺有一種不買就虧了的氛圍。"
但這也不完全是沖動消費。剛從新冠恢複沒多久的劉京華覺得,疫情政策放開後的第一個春節,得過得有聲有色一些。而煙花,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今年和劉京華有同樣想法的人不少。原因之一,是部分地區煙花爆竹燃放政策的松動:比如大連規定除夕當天市民可以不限時燃放煙花;在山東東營、濱州兩地在部分區域和個别時間段可以燃放煙花爆竹。
政策改變和節慶情緒的推動下,今年年底煙花行業格外紅火。而宏康這樣的網紅批發點隻是煙花行業忙碌的冰山一角。
" 花 " 開浏陽
如果劉京華随便拿起家裡的一盒煙花,細看它的包裝盒,就會發現,自己跨省拉回來的一車煙花,産地并不在江蘇常熟。
所謂的 " 煙花廠 " 實際上隻是個經銷商,這些煙花的真正源頭,在湖南浏陽。
浏陽位于湖南東部,毗鄰江西。這裡是中國花炮産業最集中的區域:浏陽與同處湘贛交界處的醴陵、上栗并稱為中國花炮産業的金三角。這裡的山地富含硫礦,是制作火硝的重要原料。
包括浏陽在内,湘贛邊界這幾個以花炮産業為生的縣城裡,都流傳着花炮祖師——李畋的傳說。人們相信是李畋在唐朝發明了爆竹。經後人繼承,花炮業才在宋朝逐漸成熟壯大。
關于李畋的傳說很難找到可靠的史料依據,但上栗、浏陽、醴陵都争相認領李畋的祖籍:三地分别建有李畋公園、李畋墓和李畋廟,且在本地各落成了一座李畋銅像。
花炮金三角認領祖師爺之争,從側面反映了花炮産業對它們的重要性。抛開史料,僅從數據上看,這三個縣城中,浏陽的花炮産業,是目前發展得最為成熟的:
2021 年,浏陽的煙花産值達到 262 億元,出口總額占全國總量的 60% 以上,内銷總額占全國總量的 50% 以上。
也就是說,在中國,每點燃兩個花炮,就有一個來自浏陽。
浏陽的花炮産業始于唐、興于宋,到了清光緒年間,農閑時從事花炮生産的浏陽人已有 30 餘萬,最高年産達 25 萬箱,并且有大量花炮被運到港澳出口、遠銷南洋。
但浏陽花炮現代意義上的興盛期,還要從改革開放算起。
陽花炮非遺傳承人、湖南慶泰花炮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黃蔚德回憶起童年時,總是能聞到一股濃濃的花炮味:從小,他就跟着父輩做鞭炮,學着插引線、扯花炮筒子。
到了十四歲,他和身邊很多年輕人一樣,選擇進入花炮廠做工,一幹就是二十年,直到 1986 年創立自己的鞭炮廠,成為彼時浏陽兩萬多家花炮企業的老闆之一。
禁放的重擊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浏陽的花炮企業雖然遍地開花,但大多屬于小規模的家庭作坊:農閑時,全家老小都在家裡制作煙花爆竹,沒有統一的生産标準,也罕見有效的安全措施。
安全隐患是一把懸在浏陽花炮産業頭上的達摩克裡斯之劍。1998 年起,浏陽市政府取締了上萬家非法生産的手工作坊,花炮産業經過多輪整合提升,開始從作坊式運營轉為集團式發展。
與此同時,一個即将改寫中國花炮産業的變化,正在全國各地悄然發生:
1992 年,出于對燃放安全和空氣質量的考慮,廣州首開禁放之河;1993 年,北京也跟随其後。由此開啟了綿延之後十餘年、觸達三百多個中國城市的煙花爆竹禁限放政策。
2013 年後,全國範圍内的煙花爆竹禁限放,給了浏陽的花炮産業一記重擊。
浏陽目前僅有 443 家煙花爆竹企業,自 2015 年之後每年新增注冊企業則呈現斷崖式下跌。
曾經為北京奧運會提供煙花、被稱為 " 煙花第一股 " 的熊貓煙花,2009 年在北京全市總銷量 60 萬箱,但到了 2019 年,這個數字跌落至 2.3 萬箱。
煙花業務遇冷,公司轉型做起了互聯網金融,連名字也改成了 " 熊貓金控 ",但 P2P 頻頻暴雷,熊貓金控最終也難能幸免。2022 年 11 月,公司稱其實際控制人趙偉平因涉嫌非法吸收公衆存款罪,已經被采取刑事拘留措施。
熊貓煙花的隕落常常被用來佐證花炮行業的式微。但這并非花炮行業的全貌。
如果僅看總體内銷體量,2013 年後的花炮行業,确實大不如從前火熱。但與此同時,一部分花炮企業已經通過早早轉型,在行業瓶頸期找到了一條新的出路:專業燃放。
做專業,做出海
回看專業燃放在中國的發展曆程,2008 年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
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由藝術家蔡國強帶領團隊設計的 " 大腳印 " 煙花表演,給全世界觀衆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完成這場煙花表演的關鍵之一,是一套在當時最為前沿的數字點火系統。
(2008 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的 " 大腳闆 " 煙花 / 來源:Caistudio)
而在此之前,煙花燃放是一項純人工的手藝活。對于銀達利煙花的董事長張秋明而言,人工煙花燃放的記憶可以追溯到 1984 年:
國慶 35 周年慶典前夕,他開着一輛東風牌汽車,拖着八千多發禮花彈和組合煙花駛向安徽,并在此完成了他生平第一次全盤操作的煙花燃放。
這次手工點火持續了近 60 分鐘。當張秋明将最後一發禮花彈順利送上天空,他整個人癱倒在了田裡。
從作坊學徒一路摸爬滾打、直到 1996 年創立自己的花炮公司,張秋明記憶中的煙花燃放就是 " 點火放炮,安全熱鬧。關注的是設備問題,比如點燃了沒有,全部打上去了沒有?沒有什麼藝術性。"
在接受湖南衛視的采訪時,張秋明說,他第一次意識到煙花燃放遠不止于 " 把煙花放到天上 " 這麼簡單的,是 2006 年浏陽國際花炮節上,他觀賞到的法國焰火作品《美人魚》:原來煙花燃放可以結合燈光、音樂的編排,成為一種全新的表演形式。
這場焰火表演,似乎對張秋明一直以來關于花炮品牌化的迷思做出了解答:"大家知道浏陽煙花,但會知道具體是誰手上做的嗎?大家不會關心。大家記住的是那些台上的人。我當時就在想:為什麼我不能成為那個即賺錢又出名的人呢?"
2009 年,數字點火系統在國内普及。張秋明的團隊也開始正式從花炮的生産銷售轉型專業燃放,成為了中國第一批做專業燃放的煙花人。
就在前一年,張秋明的女兒張揚,也從大學畢業,加入了父親的團隊。但和父親相比,張揚站在了完全不同的起點上:她在職業生涯之初,就參與了長沙橘子洲音樂煙花的籌辦。
2010 年開始,長沙市政府定期在橘子洲舉辦焰火表演。每周一場 20 分鐘的音樂煙花秀,用張楊的話說:就此 " 打開了專業燃放在中國的局面 "。
張楊告訴 DT 财經:" 橘子洲周末煙花登場之前,大多數人放煙花的理解就是,我能夠把它放上去就 ok 了。這個煙花放得好不好,衡量标準是用的産品多不多、産品的規格大不大,是通過這些很客觀的數字去評價的。但是有了橘子洲周末煙花的這個舞台以後,大家就開始在文化創意、情緒表達以及産品定制上深耕了。"
2013 年," 一帶一路 " 的外交戰略伊始。于是,就在禁限放令幾乎覆蓋全國、許多浏陽花炮企業開始減少内銷産量時,中國的專業燃放團隊開始頻繁出海。
英語專業的張楊,也得到了更多前往世界各地交流學習的機會。她印象中最為深刻的,是2014 年參與的紐約新春焰火表演。
曾經,浏陽煙花隻作為産品出口海外(浏陽河邊常年有手握産品清單的歐美買家實地選品),就算是參與燃放," 最多輸送幾個操作技術員,但在設計編排、文化創意方面幾乎沒有什麼話語權 "。但 2014 年,張楊的團隊主導了整個表演的創意,從音樂編排到煙花選品,都由中國團隊親自操刀。
(2014 年紐約新春焰火 / 來源:銀達利煙花)
那年冬天的紐約正遇大寒,張揚的團隊在零下 20 攝氏度的戶外環境中,從早上七點到下午六點持續作業。但表演結束後,觀衆的反饋,尤其是當地華人的認同,讓張楊覺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
這幾年的海外經曆,讓張楊更确信:" 中國目前的煙花燃放技術已經能夠達到世界領先水平。"
技術的提升,自然促進了産業發展。2021 年,浏陽焰火企業累計燃放文旅焰火 1600 多場次,總金額約 3 億元,占全國文旅市場 85% 的份額。成績雖好,但專業燃放所能占到的産業體量,始終有限。
張楊估計,在浏陽,持有專業燃放操作員證的技術人員,隻有 7000~8000 人。按照一場煙花燃放 30 個技工的标準算,同時期能完成的煙花表演隻有 200 多場。而這些項目中,上百萬的隻在少數。
文旅煙花的 3 億元市場,在總金額接近 300 億元的浏陽花炮産業中,隻是滄海一粟。
網紅煙花的誕生
中國花炮産業的大頭,仍然在滿足個人燃放需求的消費類煙花。
2021 年,浏陽的煙花産值達到 262 億元,同比增長 28.9%,就業人員達 30 萬。
在禁限放令的推動下,浏陽煙花人一直在尋找着更安全、更環保的煙花品類。" 微煙 "" 無硫 "" 少塵 ",這些關鍵詞已經成了近幾年浏陽煙花生産的主旋律。
而短視頻的興起,讓這些新品類找到了更大的受衆群體:煙花的色彩和光火,自帶視覺刺激,尤其适合短視頻的傳播方式。一種新的職業也應運而生,那就是" 煙花博主 "。
雲哥就是其中之一。他在抖音上運營的賬号 @煙花之鄉雲哥 有 85.6 萬粉絲,在垂直做煙花内容的賬号中,處在較為頭部的位置。
雲哥是土生土長的浏陽本地人。早十幾年,他和大多數浏陽人一樣,在小作坊裡從事花炮生産的工作。他告訴 DT 财經:" 我們這種生産沒有計劃性,覺得今年好賣就去做,但到了年底不一定好賣。管理也有一定問題,沒賺到多少錢。"
2016 年前後,雲哥開始慢慢轉行做自媒體,并合夥創立了煙花愛好者工作室。
雲哥的視頻内容,主要包括煙花新品介紹,和燃放安全知識普及。和普通的短視頻博主不同,煙花博主的變現途徑更有限:網購煙花爆竹是違法行為,煙花博主不能直接帶貨,隻能接到一些煙花廠的推廣合作,為它們間接引流。
和雲哥這樣的 " 個體戶 " 煙花博主同台競技的,還有浏陽許多頗具規模的煙花企業。
他們都看到了短視頻的巨大潛力,不僅成立專門的傳播部、高薪聘請營銷專家強推煙花品類;在産品研發上,也把 " 互動性強、适合拍短視頻 " 的考慮放在首位,并由此在 2019 年推出了 " 城市煙花 " 系列。
" 這個系列是能夠在城市裡放的小型冷光煙花,但還是會受到禁放限制。初衷是想吸引到年輕人來放煙花。因為禁限放,現在的 90 後和 00 後之間有一個斷帶,他們可能不太有放煙花的習慣。" 雲哥說,這幾年在短視頻上最火的煙花産品,幾乎都屬于 " 城市煙花 "。
比如機槍造型的 " 加特林 ",是近年來互聯網上的頂流煙花。機槍造型的加特林,一支能噴射 600 多發煙花吐珠,好幾支綁在一起,點燃時仿佛連珠炮。新冠來襲時,短視頻平台上盛行 # 用煙花爆竹驅趕疫情 #,而火力十足的加特林恰好為這種情緒提供了出口。
(來源:抖音 @浏陽日報)
除了 " 加特林 " 開炮,還有 " 水母 " 升天、" 孔雀 " 開屏,這些聽到名字就能形象聯想的網紅煙花,正是近幾年浏陽花炮産業的救市利器。
作為最早推出 " 城市煙花 " 的企業家之一,銀洋煙花的董事長在 2022 年走訪湖南各地時,發現了一個另他感到欣喜的變化:
有很多經銷商的倉庫不再隻在年底囤貨,而是随時保持在 " 飽滿 " 的狀态:" 存放的都是城市煙花産品,這直接将煙花消費變成了日常消費,打破行業固有的‘年産季銷’的市場結構。"
花炮從業者的願景固然美好,但煙花爆竹燃放規定,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消費習慣改變的上限。據 DT 财經不完全統計,目前大多數城市仍然處在全域禁放的狀态,今年出現的部分政策松動,也多僅限于春節期間。
寫在最後
禁限放以來,每年春節都有懷念煙花的聲音。但今年的呼聲尤其高。
在知乎 " 為什麼有些人呼籲放開燃放煙花爆竹?" 的問題下,有 1419 個回答——
@平老虎 說:" 在郁悶的一年終于過去,很多人終于能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之後,看着震撼的煙花在自己眼前的黑夜炸裂,震耳欲聾,同時飄來硝煙的味道,那種感覺不是在 100 寸的電視上看一百場跨年晚會上比這壯觀一萬倍的焰火能替代的。"
@這就不科學 的解釋是:" 因為它真的很絢爛,很漂亮。當煙花在夜空中,炸開的那一刻,真的很有喜慶的感覺。我想幾百年前的古人也是這樣認為的,才選定了煙花爆竹作為春節的慶祝。"
不過事實上,中國人最早在春節放爆竹,并不是一個審美選擇。
據《荊楚歲時記》記載:" 正月一日,雞鳴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避山臊惡鬼。" 所以過年放煙花爆竹的習俗,實際上起源于一個非常實用的目的:驅鬼、辟邪。
在疫情政策陸續放開、新冠毒株持續占據頭條、各地醫療資源不斷透支的這個春節,我們對煙花的懷念似乎呼應了古老的習俗:
我們對未知的憂慮伴随着新年的喜悅,如果能在煙花爆竹中擲地有聲地炸裂,或許,才會迸射出重新出發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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