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品智 PLSC,作者|許小九
職業打假人,他們主動購買假冒、不合格産品,或是有各類技術型瑕疵的産品,然後通過舉報、訴訟或索要的形式,達成針對商家的懲罰性賠償。之所以叫職業打假人,在于打假,已經成爲一種營生。
這個群體似乎總能找到有問題、有瑕疵的商品,并在各類法律法規當中,找到似乎有利于自己發起懲罰性索賠的依據。但在實際案例當中,分明又能看到那些肉眼可見的不合理,深感自己冤屈的商家,還有頻繁被職業打假人詢問乃至 " 騷擾 " 的監管部門。
至少,那些遭遇職業打假人的商家,很多時候其實對于自己究竟涉及了什麽問題,幾乎都不了解。法律法規的不了解,各類風險預判的不熟悉,往往是很多商家的真實狀況。
職業打假人的存在是促進了社會一般零售消費的進步?還是隻是針對商家進行有計劃有目的的牟利?以及在那些真正促成一種服務得到改善,或是消費者權益得到保護的案例當中,職業打假人又起沒起到作用?
這是一場涉及商家權益、職業打假人利益、監管部門和司法體系的介入等多方構成的現象。
"20 個騷擾電話集中在淩晨 2 點"
八月的上海,依然炎熱,張雅婷(化名)的過橋米線店裏,也和店外一樣的燥熱。
「品智 PLSC」見到張雅婷的時候,她穿着一件圍裙,左手拿着剛做好的外賣,右手拿着手機,聲音嘶啞,站在炙熱的太陽底下,幾乎要哭了出來。就在看到她的前一晚,張雅婷隻睡了不到四個小時,一共接到了 20 來個騷擾電話。
而在一周前,張雅婷的店鋪頻繁遭遇差評,要麽稱飯菜馊了,要麽稱裏面有蟲子頭發," 我覺得這事兒蹊跷,兩三天裏增加了十幾個差評,不像是普通買家給出的。"
她打電話過去詢問,但沒想到,這通電話打開了潘多拉魔盒。
" 原來他們是一個團夥的!打了幾個電話過去,都稱給錢才删差評,要不然,會繼續不停地寫差評。" 回憶起那通電話,張雅婷憤懑道。
她報警了。
接下來的 24 小時裏,這個團夥變換号碼給她打電話,因爲要做外賣生意,張雅婷沒辦法拒絕接陌生來電。當天淩晨 2 點,她接到了 20 個一接通就挂斷的來電,這嚴重影響到了她的工作生活。
警方來到店裏,留樣、取證。最終以作案團夥号碼變換頻繁難以追溯,以及金額不足立案标準爲由,結束了調查。
但是,騷擾她的電話,還在持續撥進來。
走投無路的張雅婷,求助來她店裏送外賣的騎手,拜托他們幫忙留意拿外賣的人員和場地信息。但這個團夥十分狡猾,過幾小時後才拿外賣單,外賣騎手同時要送多個單子,在不确定對方是否是敲詐人員的情況下,等待幾個小時,顯然是行不通的。騎手們直接拒絕了這個請求。
" 今兒個他們(指騎手)這樣對我,以後他們遇事兒 ,我氣不過也不會去管他們!" 張雅婷憤懑道。
張雅婷是個單親媽媽,這家店開業不到一年,全靠她和年邁的父母一起打理。12 塊一碗米線,配菜比其他店 20 塊的都要多。她的小孩隻有四歲多,平時就在店裏的地上玩耍。店裏貼心準備了肚兜和可愛的手機支架,牆上貼滿了五彩斑斓的問候标語和貼畫。
" 我懷疑,這個團夥之前來過店裏蹲點,發現我的現狀後(指單親媽媽身份),決定進行騷擾。" 她有些痛苦的捂臉道。
" 他要 10 倍的賠償 "
一直在北京經營茶葉電商生意的劉偉(化名),正在給法官發消息,稱自己的銀行卡被凍結了,沒辦法生活。他答應賠付 10 萬元賠償金,但仍是不服氣的,打算申請走檢察院監督程序。
"10 萬塊錢對我們家是很大的一筆錢。現在茶葉生意不好做,這幾年本來就虧本了,前兩年把老家房子賣了填補虧損,一家子男女老少擠在出租屋,爲了節省房租,今年又搬到離小孩學校更遠的門頭溝。事實上,被法院凍結的那張卡裏也沒多少錢了。"
劉偉在電話裏和「品智 PLSC」哽咽道:" 我不服,「我的茶葉質量沒問題,爲什麽要賠這 10 萬塊錢」。"
42 歲的劉偉,正處于小孩老人都要花錢的年紀。從 2019 年開始做茶葉生意,至今遇到類似案件有 5 起,基本上是以标簽瑕疵爲由的職業打假行爲。這些年,光在吃官司上,他就花了将近 20 萬元的費用。
商家打官司的成本,遠比職業打假人的多。
早在 2021 年,劉偉就遇到了職業打假,也是因爲标簽瑕疵。他應訴且最終勝訴了,但是打官司前前後後一共花了 5 萬多,而敗訴的職業打假人隻花了 3000 多元。
" 他們做這行熟練了,相關法律法規都摸得透徹,不需請律師,隻出個起訴費即可。而商家遇到這樣的事,不知所措,請律師是難免的。「就算赢了,我們大幾萬也花出去了」。" 他表示:" 毫不誇張地說,在北京賣茶圈子裏,90% 的朋友都曾遇到過職業打假。"
2024 年 1 月份,一個收貨人姓名爲李總的人在劉偉的淘寶店裏,購買了 5 餅茶葉,共付款 10190.4 元。4 月份,他收到了法院的電話,稱有位名叫李想的人起訴他在售賣假冒僞劣産品,請他做好應訴準備。
在接到法院電話之前,這個李想從未跟劉偉聯系。
" 接到法院電話時,我還以爲是詐騙電話,連續接到幾次這個電話後,上網查證,才知道自己被起訴了。" 劉偉回憶道。
在應訴之前,劉偉将茶葉樣品送到檢測機構進行檢測,結果顯示質量沒有問題,樣品品種年份與包裝上标明的一緻。
幾經波折,他才知曉,對方告的是包裝上标明的生産廠家,與實際廠家不一緻。
" 我們也聯系了生産廠家,這個廠家是受品牌方委托生産茶葉的,品牌方公司早就注銷了,找不到人。爲了規避不必要的麻煩,生産廠家不承認這是他們生産的。但實際上,是不是這個廠家生産的,我們玩茶的圈子都心知肚明。"
劉偉遇到的不是個例,河北保定的王芳(化名),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1 月 12 日,王芳接到了自稱是成都鐵路運輸第一法院工作人員的電話,稱一位名叫李想的人,聲稱買到了她售賣的假冒僞劣茶葉,已經起訴,「調解費是貨物的十倍價錢」。
李想是誰,爲什麽要起訴自己?一個巨大的疑惑浮在腦中。
突然腦中閃過一件事,今年一月份,自己的淘寶店鋪賣出了 5 個茶葉餅,每餅 2000 元,一共是 10000 元。
" 那人下單時很爽快的,「隻問了是不是哪個茶廠生産的,确認之後也沒問其他的,就下單了」。當時我還挺意外的,因爲這茶葉已經有幾年沒賣了,想着應該是了解茶葉的人才會買。" 王芳回憶道。
同樣,在接到法院電話之前,王芳沒接觸到任何對方聲稱商品有問題的溝通。
「普洱茶等由于生産年份過久,溯源較難,成爲了職業打假人的 " 眼中釘 "」。蛋糕的裝飾品、保健品、化妝品分裝小樣、食品的批準碼、老人經營的商鋪等,都是職業打假的重災區。
一條已然形成的灰色産業鏈
2023 年,一個職業打假人在上海向 1372 家餐飲店提出高額索賠,索賠理由是 " 無證拍黃瓜 "。也就是餐廳常見的一道涼菜:拍黃瓜。
根據澎湃新聞的報道,之前 " 拍黃瓜 " 的争議就不斷:有火鍋店因爲賣 " 拍黃瓜 " 被重罰 1 萬元;之前 " 涼皮放黃瓜絲被罰 " 還上過熱搜;湖南株洲一對父子曾舉報當地飯館 " 拍黃瓜 " 竟然 49 次。
" 拍黃瓜 " 成了 " 職業打假人 " 的 " 最愛 "。拍黃瓜之前屬于食品監管中 " 冷食類食品、生食類食品 " 的特殊類目,需要辦理專門的食品安全許可,對餐館提出了擁有不低于 5 平方米的制作涼菜的專間等高門檻。所以,此前市場上出現的索賠案例,職業打假人對小飯館賣 " 拍黃瓜 " 是 " 一告一個準 ",按照《食品安全法》,餐館可能面臨動辄數千乃至上萬元的重罰。
" 拍黃瓜 " 處罰亂象不是個例。近年來,牟利目的的職業打假層出不窮,已形成灰色産業鏈。
職業打假人在購買某種産品後,會錄制詳細的開箱視頻,确認産品不符合标準後,直接起訴賣家。
" 起訴之前,他們不會跟賣家聯絡,如果被賣家抓到了要錢的把柄,可能會被認定爲敲詐。" 邝安傑說道。
邝安傑是專注反職業打假的法律從業者。初中的他在一次偶然維權事件後,與不法商家較上了勁,購買任何商品都特别留意。大學畢業後,他在幫助消費者維權的過程中,發現了職業打假的市場亂象。
" 最近幾年,職業打假的人明顯多了,絕大部分的職業打假行爲是奔着牟利的。" 發現這點後,邝安傑開始着手做反職業打假的咨詢。
" 職業打假成本低,網購十瓶藥品,如果沒有問題,可以退九瓶,自己隻需承擔一瓶的費用。但如果有問題,商家就要賠償十瓶藥品的十倍價格。"「對于某些職業打假人而言,職業打假是一本萬利的生意」。
「百度貼吧、小紅書、微博 ......,到處都是職業打假人招募學員的消息,」除了這些,更多的是靠私人渠道販賣課程。
「職業打假人培訓價格從幾百到幾千不等」,教學生怎麽精準找到目标商品、怎麽寫訴訟書、怎麽送檢以及如何利用法律條款。甚至,職業打假人可能有固定合作的鑒定機構。
" 我發現一些職業打假人的檢測報告來來去去都是那個機構,不排除他們跟一些檢測機構達成長期合作的可能性。" 邝安傑說到。
浪費資源?伸張正義?
陳之強是職業打假人。在經曆了一場重大人生風波之後,他現在仍在做職業打假人。
出生于 2003 年的陳之強,被稱爲中國年齡最小的職業打假人,他的職業打假生涯始于 2019 年,那年他才 16 歲。而後在 2021 年 2 月初 ( 也即是陳之強剛剛成年的時候 ) ,到 2021 年 12 月底,一年時間提起了 800 多場官司,獲賠 10 多萬元。
從初中開始,陳之強就對法律産生了興趣,還購買了法律書籍翻閱。2021 年夏天,陳之強選擇自考本科,拿到了暨南大學教育學院錄取通知書,專業爲 " 法學 "。
但在 2021 年底,他的打假經曆不得不暫停。直到 2023 年中期開始,除了個人打假,陳之強也做起了 " 收徒 " 的業務,開設打假維權交流群,收取學費教授别人如何職業打假,最多的時候,同時有 20 多名學員。對于收徒,他不肯多說。理由是這有點涉及到 " 法律邊緣 " 了。
陳之強一直秉持的理念是自己在做正義的事情,順便賺點小錢,哪怕爲此付出過代價。
陳之強此前在接受媒體采訪的時候,被問到未來五年規劃時,稱自己也沒想清楚未來五年的具體規劃,先在職業打假路上繼續走着,賺點錢再說,但是「現在法律法規在逐漸完善,打假也不好做,訴訟失敗的概率很大。」
2019 年,16 歲的陳之強看到了職業打假的 " 錢景良好 ",放棄學業,首次打假。2024 年,21 歲的陳之強在職業打假路上,依然是一去不複返。
" 打一次假是好事,打十次假不可能變成壞事。" 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在一起案件判決書當中的用語,常被陳之強引用。
而在另一邊,市場監管部門則苦不堪言。
除了上述提及發生在上海的案例,讓上海市場監管部門面臨 " 職業打假 " 案件的糾纏。職業打假的現象與市場監管部門的頻繁打交道,也是一個全國性的問題。天津市東麗區市監局的披露,去年該局的政複議幾乎均爲職業打假人申請。
" 這麽多年來,基層各種工作都是苦于應付。職業索賠人一紙投訴舉報,我們就要忙裏忙外,擠占了大量的行政資源。" 某市場執法監督管理局工作人員透露道。
" 問題是他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我們的各項任務、職責也越來越多,人員卻沒有增加,形成強烈反差。"
職業打假人員沒有從市場執法監督部門得到滿意結果時,一般會向上級部門提起複議,一旦下了複議決定書,職業打假人不服的話,複議機關也要面對職業打假人的訴訟。
" 職業索賠人是不管你人多人少,隻要拿不到錢,就會纏訴,直到路的盡頭才死心。"
如若執法人員建議商家拿錢息事甯人,這正中某些職業打假人下懷,他們會立即申請以調解和撤訴方式結案。解決了短痛,但實際上難以真正實現對不法商家的威懾,「反而職業打假人會蜂擁而至,後面的投訴舉報隻會越來越多」,坑越來越大,浪費的資源也越來越多。
" 職業舉報主要瞄準易搜索發現、門檻低、危害小的領域,「而對于真正需要打假的售假窩點、重大安全違法行爲,卻不會打、不願打、不敢打」。這不是制度設計的初衷,違背了公平公正。" 相關執法人員透露道。
" 應該拿起法律武器,而非私下和解 "
決定打官司之前,行政執法人員跟王芳建議與職業打假人私了:" 調解的價格可以談,要不然打官司也要花大幾萬塊錢。"
" 我不服,茶葉質量沒有問題,爲什麽要賠錢。就算打官司要付很多律師費,我也要堅持到底。" 王芳憤懑道。
她最後勝訴了,法院判決書是這樣寫的 " 經查公開的裁判信息,李想已經多次向人民法院提起同類訴訟以獲取懲罰性賠償。「李想購買該茶葉是有規劃的,持續性的牟利行爲,本案所涉茶葉不再屬于李想爲’生活消費所需’購買商品,其權力行使與誠實信用原則相悖。」"
做茶葉生意的劉偉卻沒勝訴。一審敗訴,二審勝訴,三審敗訴。他打算發起複議,已經将王芳勝訴的判決依據提交給法院,希望有新的突破。
商戶該不該賠、該怎麽賠,司法界是有争議的。近年來,在司法實踐中,不将職業索賠者簡單定義爲 " 消費者 ",已慢慢成爲共識。另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規定,違法行爲輕微并及時改正,沒有造成危害後果的,不予行政處罰。初次違法且危害後果輕微并及時改正的,可以不予行政處罰。
江西上饒的胡女士,最近也收到了法院的通知,疑似被職業打假人起訴。在輾轉幾個不眠之夜後,她走進了律師事務所。律師建議她不要走調解程序,做好應訴的準備。
" 當商家遇到職業打假時,我更希望他們走法律途徑而不是私下解決。私下解決的話,打假人繼續打假,商家繼續賣這款商品,市場行爲并沒有得到規範。" 邝安傑說道。
某市場監管部門人員表示,案件引到政府部門、引到法律途徑後,商家會得到更全面的指導,市場監管部門對經營者持謹慎包容的态度,根據 " 輕微違法首違不罰 " 原則,「在面對不影響商品質量的标簽瑕疵問題,商家首次被舉報一般不會被處罰。」
爲什麽可以一直存在職業打假人?
澎湃新聞主筆沈彬認爲," 職業打假人 " 能興風作浪,背後的原因很複雜。
首先,現行的不少法律規定過于原則、籠統,和現實的經營環境有一定的脫節,這讓很多 " 職業舉報人 " 打着法律的幌子實施敲詐。像 " 涼皮裏面放黃瓜絲 " 本身就不宜适用《食品安全法》當中有關 " 冷食類食品 " 的特殊監管規定。這需要進一步細化執法标準和流程。
其次,個别執法機關沒有精準把握 " 輕微違法首違不罰 "、過罰相當等的原則性規定,機械套用法律,甚至爲了減輕工作壓力,建議商家與職業打假人和解,讓他們有機可乘。
最後,社會對于 " 職業打假人 " 負面影響,沒有形成廣泛共識,不少人還是相信 " 職業打假人 " 的所謂 " 積極作用 ",導緻執法部門難以下決心果斷處置。
邝安傑碰到的反職業打假案例中,有一大半是不影響食品安全的标簽瑕疵,比如批準号沒更新,純淨水當礦泉水上架。
「由于知識水平有限,大部分商家不知道這是觸犯法律條款的」。
" 職業打假一種市場行爲,市場行爲也需要規範。" 在采訪的最後,邝安傑低聲道。
誰是赢家?
張雅婷的店鋪最近一直顯示在打烊中,她打算跟不法團隊私了。" 沒辦法,做不了生意,人也睡不好,接到電話就像驚弓之鳥,精神萎靡不振得很。" 因爲店鋪打烊,父母帶小孩回了老家。隻有她自己單獨面對接下來發生的事兒。
王芳沒有繼續從事茶葉生意了。2019 年,她已經在家帶娃 3 年,意識到全職家庭主婦與社會脫節的後果後,基于對茶文化的興趣,開始着手做茶葉生意。遇到這件事後,她又陸陸續續遇到其他職業打假人。
" 有一次,一個買家聲稱要辦酒席,詢問能不能把一個茶餅分裝成幾十份,我當時就意識到分裝是三無産品,這個人大概率是職業打假人。後面又遇到很多這樣的人,太麻煩了,我就沒幹了,現在又回到在家帶娃的狀态,沒辦法,再看看有沒有其他增加收入的路子吧。"
剛入職市場監管部門的王小明(化名),在行政複議的壓力和對商家的同理心之間搖擺不定,咨詢某市監論壇時,他生出辭職的想法。
陳之強作爲職業打假人,現在認爲自己做的授課,也未必是完全正當的收入行爲。但從他内心感受來說,至少比之前通過職業打假掙來的錢要安全。
一次次的 " 打假 ",誰又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