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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互聯網怪盜團
2022 年 11 月初,Meta ( 當時距離 Facebook 改名剛好一年)處于搖搖欲墜的窘境:營業收入增長乏力的問題已經持續了三個季度;成本居高不下,導緻營業利潤急劇下滑;它的總市值也下跌到了 2300 億美元,這是 2016 年以來的最低水平。無論從市值還是利潤角度看,Meta 都已不再适合與 Apple, Alphabet ( Google ) , Amazon 這些美國科技巨頭相提并論,而更适合與 Netflix 等二線巨頭相比。
彼此彼刻,投資者和科技媒體能輕易列舉 Meta 的一大堆問題。這些問題全部不好解決,而且根子似乎全在 CEO 紮克伯格本人:
對蘋果和歐盟新推出的廣告隐私政策反應遲緩,廣告推送效率大減,直接導緻了廣告收入連續不達預期。
沒有及時跟上短視頻潮流,把年輕人市場輸給了 TikTok,隻得被動地推出自己的 Reels 短視頻功能。
核心應用 Facebook 早已趨于老化,淪爲中年人社區;WhatsApp 的商業化又不見起色;隻有 Instagram 還算不錯。
沉迷于 " 元宇宙 " 幻想,在 AR/VR 業務上虧了太多的錢(尤其是 2022 年三季度,AR/VR 吃掉了三分之一的營業利潤)。
當然,在半吊子中文媒體看來,Meta 遇到的唯一問題是 TikTok 的競争,所以問題被簡化爲 " 張一鳴是紮克伯格的一生之敵 "。如果問題真的這麽簡單倒好了!Meta 面臨的是盤根錯節的困境,而它的技術、創新能力和組織效率都不足以解決困境。作爲創始人、董事長兼 CEO 的紮克伯格被視爲一切麻煩的源頭:既然 Meta 不可能把他換掉,那麽恐怕就隻有坐待衰亡了。
奇迹般的是,整整一年過去以後,Meta 的問題 " 解決 "(至少是暫時解決)了一大半。與一年前相比,它的營業收入增長了 23%,淨利潤增長了 163%(注:均爲季度數據),市值則上漲了接近三倍!雖然這離不開美股科技股集體上漲的大背景,但是不可否認,Meta 的漲幅還是遠遠超過了大盤和絕大部分競争對手。此時此刻,市值 8500 億美元的 Meta 是美國第六大上市公司,僅次于 Apple, Microsoft, Alphabet, Amazon 以及 Nvidia。
隻要聽聽 Meta 的财報電話會議,你就能清晰地感受到資本市場的情緒變化:一年前,管理層的每一句話都沒有人相信;現在,大家卻又充滿了對管理層的信任和折服之情。紮克伯格到底做對了什麽?在當初最困難的時候,全市場誤解他了嗎?他到底還算不算一個合格的大型科技公司 CEO 呢?
其實,隻要認真分析财報和公開信息,我們就會發現,Meta 的強勁複蘇大緻可以歸功于三個因素,其中每一個似乎都不應該歸功于紮克伯格:
宏觀經濟強于預期:全球經濟衰退并未到來,尤其是美國經濟的韌性很強,廣告主支出比較堅挺;此外,中國互聯網企業的出海需求帶來了大量新增廣告開支。顯然,這不是紮克伯格所能控制的。
技術和産品功能的自然演進:Meta 終于基本克服了廣告隐私政策的影響,并利用 AI 技術提升了廣告效率;與此同時,Reels 短視頻獲得了用戶和廣告主青睐,開始貢獻較多的收入。嚴格地說,在這方面,紮克伯格隻是 " 将功補過 " 而已。
激進的裁員和削減開支:Meta 累計裁減了一萬多員工,砍掉了大量市場開支和行政管理開支。節約成本固然是好事,不過紮克伯格的 " 元宇宙 " 野心絲毫沒有收斂,AR/VR 業務甚至仍在擴張。投資者肯定會希望紮克伯格在這方面盡量别拖後腿。
先說第一條。2022 年下半年,市場一緻預期是:美國将陷入一場經濟衰退,并且會把全世界拖下水。現在 2023 年過去一大半了,可以肯定地說,上述預測并未成爲現實。世界上固然有些國家的經濟不太好,但還是存在許多經濟強勁的國家。所以,Meta 在北美、歐洲和亞太的廣告收入均錄得了良好的增長;其他美國科技巨頭的廣告業務,大部分也很強勁。
有趣的是,Meta 毫不諱言 " 中國因素 " 對其收入的推動作用:來自中國的互聯網應用,從遊戲到電商、從社交到内容平台,均在面向海外用戶進行大規模廣告投放——其中很多當然都落入了 Facebook 和 Instagram 的腰包。隻要你想出海,無論是去北美、西歐這樣的發達市場,還是東南亞、南亞、拉美這樣的發展中市場,Meta 旗下應用肯定是躲不過去的。Meta 管理層甚至表示,今後可能會單獨披露 " 來自中國客戶的廣告收入占比 " ——可見比例有多大!
有必要指出,Meta 廣告業務的增長也離不開它自身的努力:例如 Facebook 和 WhatsApp 内部的即時信息廣告 ( Click-to-Message ) ,以及 Reels 廣告負載率的逐漸提升。不過,上述努力早在 2022 年就在如火如荼的進行之中,可當時的效果并不好。我們至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至關重要的仍然是宏觀因素,尤其是對 Meta 這種規模巨大的平台而言。
再說第二條。在 2021-22 年蘋果收緊 IDFA(廣告提示符)、歐盟提升用戶隐私保護的過程中,Meta 受到的打擊最大;同爲互聯網廣告巨頭的 Google,應對的明顯比較好。外界的主流意見是,Meta 在技術上可能沒有做好準備,未能抵消隐私保護政策對廣告推送效率所造成的影響。可是,進入 2023 年,它總算反應過來了,通過更強大的 AI 技術,把廣告效率恢複到了可以接受的水平。
值得注意的是,Meta 用于廣告推送的 AI 技術,并不是資本市場所熱捧的 " 生成式 AI",這一點管理層也無意隐瞞。但是,投資者仍然對 Meta 在生成式 AI 方面的前景頗爲樂觀:畢竟目前全世界最先進的開源 LLM 模型 LlaMA2 就是 Meta 研發的(這也是絕大部分國内 A 股公司 " 自研大模型 " 的技術來源)。從财務角度講,大模型對 Meta 的貢獻迄今還是微不足道的;從資本層面講,投資者卻早已将樂觀預期反映在了股價中。
附帶說一句,根據 Meta 管理層的信息披露,截止 2023 年三季度,Reels 很可能已經是北美最賺錢的短視頻平台了(高于 TikTok 以及 YouTube Shorts)。一切是自然而然地發生的:一開始,廣告主需求不夠,Meta 也不知道如何最有效率地往短視頻信息流裏插廣告;随着用戶和數據的不斷積累,Reels 終于成爲了一項成熟的廣告投放場景,能夠提供與傳統圖文信息流類似的變現效率。投資者看好 Reels 對用戶時長和營業收入的雙重推動作用,這也是 Meta 股價反彈的重要推手。
作爲一個 " 技術控 " 兼産品經理,紮克伯格對自家社交 APP 的技術和功能進步肯定是有貢獻的。不過,這些貢獻更像是 " 将功補過 " ——以前沒有及時在廣告推送中應用更高效的 AI,也沒有及時對短視頻潮流做出反應,現在總算跟上了。那些從多年前就開始持有 Meta ( Facebook ) 的投資人,大概還是會抱怨:" 如果你早點反應過來,市值恐怕就不僅是 8000 億,而是 1.6 萬億了!"
再說第三條。從 2022 年底開始,美國科技巨頭普遍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裁員。相對而言,Meta 的裁員比例是最大的,僅僅上個季度環比就減少了 7% 的人員。再加上對市場推廣開支的控制,Meta 的營業利潤率同比提升了大約一倍(從 20% 到 40%);對于這麽大的公司而言,這樣的戰績實屬不易。
問題在于,紮克伯格不僅不願放棄對 " 元宇宙 " 的執念,甚至不願稍微收縮這方面的投入—— 2023 年三季度,Meta AR/VR 業務的營業虧損同比毫無收窄,人員甚至還略有增加。如果 Meta 放棄這項希望渺茫的業務,其營業利潤率還可以再提升 10 個百分點。而且,管理層說的很明白:對于 AR/VR 進行的研發投入,絕大部分不能複用到其他業務中。換句話說,如果 " 元宇宙 " 野心失敗,這些錢就都白燒了。
結果就是,當所有科技巨頭都在集中投入 AI 這一個 " 研發焦點 " 時,Meta 卻必須将資源分散在兩個 " 研發焦點 ",而它的财力又遠遠比不上 Microsoft, Apple, Alphabet 等武裝到牙齒的競争對手。即便 Meta 能夠在 AR/VR 技術上取得持續突破,由于骨子裏缺乏内容基因,它很難像蘋果或微軟一樣建立一個大而全的 " 内容生态系統 "。諷刺的是,字節跳動曾經于 2021 年通過收購 Pico 進軍 " 元宇宙 ",無疑是受到了 Meta 的影響;現在,字節跳動早已意興闌珊、收縮投入,Meta 卻還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通過上述分析,相信大多數讀者會達成跟我一樣的結論:Meta 的強勁複蘇主要依靠的是宏觀環境以及曆史發展的慣性,以紮克伯格爲首的管理層最多也就是完成了本職工作(甚至不一定做得很好),沒有繼續犯太大的錯誤而已(盡管在 AR/VR 領域持續投入仍然是個錯誤)。别誤會,本文的目的當然不是批判紮克伯格。我隻是想通過最近幾年 Meta 的興衰曆程,提出幾個有趣的發現:
首先,時勢和英雄是互相成就的。脫離大環境的變化,去片面地 " 神化 " 或 " 矮化 " 某個企業家(或職業經理人),都是不現實的。尤其是 Meta 這種已經具備很大規模、帶着沉重曆史包袱的科技巨頭,在決策和創新方面反而不如小公司靈活,有的時候反而更依賴宏觀環境。有人會認爲,20 歲的紮克伯格是超級英雄,35 歲以後的紮克伯格是狗熊;但是他們沒有意識到,後者領導的團隊規模大得多、複雜得多,要讓後者重複前者的奇迹,在物質條件上就不可能。
其次,大型互聯網平台的曆史沉澱深厚、很難颠覆。Meta 過去幾年的重大決策失誤,遠遠不止上文列出的那些。可是由于根深葉茂、難于撼動,哪怕晚了兩三年做出反應,它仍然能維持一個不錯的地位——盡管如果它反應的更早,地位肯定會更優越。其實在國内也能找到類似的例子:過去幾年,騰訊、阿裏、百度都在不同的業務上犯過不同的錯誤,但它們也仍然維持着互聯網巨頭的地位。不過,上述 " 特權 " 僅限于大型平台;中型和垂類平台的家底沒那麽豐厚、用戶黏性沒那麽高,在經曆類似的折騰之後往往會迅速沉淪。
再次,科技巨頭的 " 内部創業 " 一再被證明不靠譜。紮克伯格所執念的 " 元宇宙 ",與谷歌創始人們所執念的内部創新業務 ( Other Bets ) 一樣,都早已淪爲華而不實的笑柄。細心的人會觀察到:科技巨頭對新興業務的孵化,效果最好的案例一般都發生在體外。最典型的例子是微軟對 OpenAI 的孵化,以及埃隆 · 馬斯克在 Tesla 之外單獨成立的 SpaceX。而當科技巨頭堅持在同一組織、同一财務實體中孵化新業務時,下場往往非常糟糕;即便僥幸成功,付出的财務代價往往也十分沉重(說的就是你,微軟的遊戲業務)。
歸根結底,人與人之智力,大緻相等;人中的天才,一般也隻是在某一領域、某一時間窗口集中展現罷了。因此,對于天才而言,最好的選擇莫過于抓住某個難得的曆史潮流,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建立宏大基業,然後牢牢守住這份基業。宏大基業仍然會受到宏觀環境的影響(甚至更嚴重),但是隻要不出太多昏招,其下限仍然是很高的。曆史書上所謂 " 創業難、守業更難 " 的論斷,其實應該理解爲 " 在一次創業成功的基礎上二次創業更難 ",但是在一段時間内守住已有的東西仍然是容易的。
當天才們一定要在一條全新的賽道上取得成就時,他們面臨的其實是雙重壓力:" 再創業 " 本身的壓力,以及對曆史功績的過于自信。除非他們能廣泛利用一切外部資源、形成開放的團隊(尤其是借助其他天才的力量),否則成功的希望将更渺茫。這就是過去多年發生在 Meta AR/VR 業務上的事情,也是埃隆 · 馬斯克的不同尋常之處。那些在新賽道上碰了一鼻子灰的天才,或早或晚還是會聚焦于自身已有的基業,憑借他們的能力、經驗和資源解決一些問題,讓這份基業煥發活力(也可能是回光返照)。或許這就是過去一年在 Meta 身上發生的真實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