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們似乎總在和老朋友告别。
上周我們剛和「錢德勒」馬修 · 派瑞說了再見。
昨天,魚叔又看到女演員韋偉去世的消息。
隻看名字,或許大家對她并不熟悉。
但如果說起她的成名作《小城之春》,影迷肯定無人不曉。
韋偉飾演的女主角周玉紋,堪稱這部神作的靈魂。
在那個戰火紛飛、時局動蕩的 1940 年代,她卻演繹了一個與當時思潮完全不協調的「另類」角色。
以一個「深閨怨婦」的形象,講述了一段複雜的男女糾葛。
兩對男女,六種關系。
背後湧動的,是人倫和欲望的極限拉扯。
即便放到 75 年後的今天,也都算得上極爲大膽的女性表達。
事實上,這部電影的命運也十分坎坷。
一度遭到各種道德指責,并被雪藏了三十多年之久。
借此機會,今天我們就重溫這部電影。
以此懷念韋偉女士——
《小城之春》
如今,《小城之春》是一部在國内外都備受贊譽的經典。
2005 年,香港電影金像獎評出了一份百年百大電影名單。
其中,《小城之春》位居百大華語電影之首。
而在英國著名電影雜志《視與聽》集結全球 846 位影評人評選的影史 TOP250 電影中,《小城之春》爲 127 名。
沒看過這部片的觀衆,很可能會覺得它有些「高冷」。
實際上,電影的「格局很小」。
故事和人物關系,也不難懂。
放在今天來看,更是一部極具女性主義意識的先鋒之作。
用現在的話來說,女主角玉紋是一個讓人三觀炸裂的「渣女」。
一開場,她挎着籃子,獨自走在荒蕪的牆頭上。
畫外音是她的内心獨白——
人在城頭上走着
就好像離開了這個世界
眼睛裏不看見什麽
心裏也不想着什麽
要不是手裏拿着菜籃子
跟我先生生病吃的藥
也許就整天不回家
短短幾句話,一個對家庭心生厭倦的女性形象,躍然于銀幕之上。
當然,這倒也不能怪玉紋。
她的丈夫戴禮言,确實算不上什麽正常的伴侶。
本是富家公子,卻因爲戰亂家道中落。
現今住在被炸得稀爛的舊宅中,整日郁郁寡歡,對妻子敬而遠之。
玉紋礙于他身體不好,兩人常年處于分居狀态。
除了日常送藥之外,每天幾乎見不了幾面。
對待沒什麽用的丈夫,她絲毫沒有口下留情——
他說他有肺病,我想他是神經病
本以爲日子就會這般渾渾噩噩地過下去。
怎料就在這時,家裏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玉紋的初戀情人,禮言的舊友,章志忱。
他的出現,讓玉紋早已死灰一般的内心,重新燃起希望。
一邊,是整日死氣沉沉,毫無交流的丈夫。
一邊,是渾身充滿朝氣,激情碰撞的舊愛。
對于壓抑多年的玉紋而言,心中的波瀾不言而喻。
而這,也讓電影隐隐有種西門慶和武大郎的發展趨勢。
正當玉紋準備躍躍欲試之時,她忘了身邊還有丈夫的妹妹。
剛滿 16 歲的小姑娘,見到志忱也難免有些春心蕩漾。
眼看着妹妹和心上人越走越近,玉紋也漸漸開始心生不滿。
于是,行動變得越發大膽。
動辄就以女主人的身份,在睡覺前潛入志忱的房間。
雖說明面上什麽都沒發生,但暧昧的情愫卻暗潮洶湧。
玉紋不知道的是,這一切都被禮言看在眼中。
她更沒想到的是,丈夫居然私下找到志忱,希望他能娶自己的妻子。
男人的寬容,反倒讓這對鴛鴦心生愧疚。
就在兩人決定就此結束關系時,禮言居然服藥自殺了。
人家可不是爲了威脅。
而是希望妻子和好友,能沒有心理負擔地在一起。
這時,妹妹也告知玉紋,她早已注意到兩人的關系。
突然發生的變故,讓玉紋第一次正視自己和丈夫的感情。
她這才發現,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無法失去對方。
幸運的是,志忱憑借高超的醫術,将禮言救了回來。
電影的結尾,舊愛還是離開了小城。
玉紋依然和開場一樣挎着菜籃子,走上破敗的城牆。
唯一變了的,是身邊陪伴着重拾笑容的禮言。
單看劇情,或許有人會問了。
如此一個爛俗又狗血的故事,憑什麽能在影史上獲得如此高的贊譽?
而這,又得說回到玉紋對待情感的态度上。
也就是說,她到底算是渣女嗎?
最初,當玉紋得知志忱來家中拜訪時,她是不敢相信的。
本在繡花的她,故作鎮定地向管家詢問來者何人。
确定了姓氏和來處之後,手上的動作停滞。
會面前,她心裏反複念叨着,可能不會是自己想的那個人。
可行動上,換新衣服和整理妝容,将她的真實念想暴露無遺。
等到見面時,她又強忍心中的波瀾。
不同于妹妹極力展示自己的才藝。
她盡量裝作事不關己,對志忱炙熱的目光視而不見。
即便單獨相處,口中問出的,也不過是一些與丈夫病情相關的問題。
動作和語言都與愛無關,但内裏卻百轉千回。
片中将這種背德感和家庭責任之間的沖突拉扯到極緻的,是兩人的一場獨處戲。
經曆了一系列的試探後,玉紋發現志忱對自己仍有舊情。
于是,便開始向對方講述這些年的心态——
一兩年了,禮言對我就隻成了一種責任
他是我的丈夫,我服侍他
我得死心塌地地服侍他
我心裏是你
我又覺得對不起禮言
你叫我怎麽辦?
玉紋越說越難過,便靠在志忱的肩頭。
對方得知自己的借宿,造成的影響如此之大,便決定離開。
可話音未落,玉紋口中卻蹦出一句「除非他死了」。
緊接着,又被自己所言,吓到不知所措。
她立刻反悔,畫外音出現了一段内心獨白——
我後悔,我心裏從沒這樣想
怎麽嘴裏會這樣說呢?
道德和欲望,責任和愛情,所有的矛盾與沖擊在這一刻的玉紋身上展現得淋漓盡緻。
正如戴錦華曾經評價《小城之春》時所說——
在中國的文化中,不論給你多少自由,你都很難獲得一種飽滿的對于欲望的表述,這是因爲我們自身的欲望強度不夠,或者是把欲望當做一種可以經由滿足而消解的、外在的物質性的東西。而《小城之春》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從頭到尾都充盈着極度飽滿的情欲張力,「連影子都攜帶着欲望」。
這種在道德邊界反複試探,人性和欲望的反複拉扯,折射出的正是中國傳統觀念下,情感表達上獨有的含蓄和内斂。
而這,也是玉紋有别于潘金蓮那種獸性驅使下的禁忌之戀。
強烈的心理鬥争,外化到影像,卻成了欲語還休。
觀衆看到的,既是欲望,又是禁欲。
如此矛盾又複雜的人物,怎麽能用「渣女」兩個字就概括。
說回玉紋的扮演者韋偉。
雖說憑借《小城之春》一炮走紅,但她當時的演員之路走得并不算順利。
實際上,這部電影本是意外之作。
1948 年,費穆所在的公司因拍攝電影《好夫妻》遲遲無法完工。
爲了緩解預算壓力,不得不快速拍攝一部低成本的電影。
于是,就有了《小城之春》。
劇本是早就寫好了,可由于題材冷門,始終沒有導演願意拍。
直到費穆站出來,接下這塊燙手的山芋。
并邀請了當時還是新人的韋偉,來擔綱女主。
從籌備到殺青,僅僅四個月,電影就上映了。
然而,當時盛行的電影,通常都有強烈的時代議題。
這樣一部講述男女情愛的「奇葩」電影,并不被所有人所接受。
欣賞的人,認爲它達到了國片前所未有的藝術高峰。
厭惡的人,批判電影「根本忘了時代」,或是「蒼白、病态」。
《中央日報》上一篇文章甚至直接地指出——
藝術不是消遣品,尤其今天,該是我們抛棄小情小愛的時候。《小城之春》就好比是一朵哀怨的幽蘭,一脈黃昏的溪流,一首清麗的小詩,而我們所需要的卻是勇敢的向日葵,壯闊的海濤,悲壯的人民的史詩。
随着輿論的發酵,飾演玉紋的韋偉,也成了評論者攻擊的目标。
很多評論者用近乎窺淫的方式,評價她的銀幕角色。
甚至,還污蔑她和當時的老闆存在私情。
但實際上,鏡頭外的她和角色截然不同,是個大大咧咧的活潑女性。
以至于費穆需要在片場不停提醒她——
不要讓韋偉跑出來,一跑出來,周玉紋就砸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她下一部參與主演的電影《大團圓》,同樣因爲過「右」而遭到封禁。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費穆向她遞來橄榄枝,邀請她一同去香港發展。
信心滿滿地前往,卻并未如想象那般順利。
費穆創辦電影公司失敗,《江湖兒女》拍完不久,他就因病去世。
韋偉在香港拍了幾部電影之後,很快便息影嫁人。
時間一轉,來到了 1980 年代。
經曆了将近 30 多年的雪藏,在香港電影評論協會及學者黃愛玲的推動下。《小城之春》才重新被發掘其價值。
當時,電影在意大利進行過一次展映,一下子吸引了許多歐洲電影人的目光,被認爲是一部鏡頭語言超前的傑作。
1990 年代,戴錦華在法國主持中國電影之夜。
放完這部片之後,法國記者紛紛圍住了她,懷疑影片的制作年份是不是搞錯了。
沒想到,法國電影引以爲傲的許多新浪潮手法,居然早在 1948 年的一部中國電影就有了。
僅僅這樣一個瞬間,足以證明費穆的先鋒之處。
随着電影的翻紅,女主演韋偉也重新回歸大衆視野。
1990 年代,70 多歲的她開始在好幾部香港電影裏現身。
1998 年香港電影《安娜瑪德蓮娜》
時間來到了 2001 年。
内地名導田壯壯,決定翻拍《小城之春》。
消息一出,就引起巨大轟動。
田壯壯翻拍版《小城之春》
當時,劇組在蘇州外景地拍攝時,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太太特地從香港趕來探班。
她,就是已經年過 80 歲的韋偉。
身在香港的她,意外在報紙上看到《小城之春》翻拍的消息。
輾轉各處打聽,才趕到現場。
時隔 50 餘年,兩版《小城之春》女主角相聚,宛如時空交錯。
背後,也湧動着電影價值終得平反的感慨和激動。
曾經,中國誕生了一部如此偉大的電影。
遺憾的是,它在長達 30 多年的時間裏,遭到了深深的批判與埋沒。
等到被捧上神壇之時,早已物是人非。
導演費穆離世多年,主演韋偉則已頭發花白。
好在,那些永恒的畫面,還是留存了下來。
如今,韋偉女士也離開了人世。
不過,我們依然有幸,可以借助光影回望她 20 多歲時的明豔風采。
這部在當時當地不爲世人所容的電影,也在今天繼續煥發着卓越的藝術光輝。
宛如一個豐富的寶藏,滋養着無數後世的電影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