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下這個懸浮時代,自我如何找到人生的定力?
在多元又内卷的時代,社會如何找到定海神針,彌合人心分裂?
9 月,羅翔老師在混沌文理院授課,與同學面對面交流我們當下的困境與法治思維。羅翔老師說,真正的智慧一定在流行的成對錯誤中尋找平衡,而法律人的思維總是在 " 既要、又要 " 的悖論中尋找出路。這是看到了人類理性的有限,也是看到了人類追求的無限。
本文節選自羅翔老師課程第一部分,即當下人的困境與出路。
講述|羅翔 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教授、混沌文理院講師
編輯|混沌文理院
當下的生活:用忙碌對抗怠惰
當下生活的特點是什麽?我歸結爲,用忙碌對抗怠惰。
什麽叫怠惰?怠惰(acedia),就是 " 無所信,無所愛,無所恨,無所追尋,生無所求,仍舊活着的原因是死亦無所求。"(多蘿西 · 塞耶斯語)
怠惰,最突出的表現,不是原地穩坐,而是忙碌。中文的 " 忙 " 字,本身就是 " 心死 "(心亡)的表現。
有三位學者描述過這種狀态。
一位是清華大學社會學教授嚴飛,他提出了一個概念," 懸浮社會 "。我們這個社會最基本的特征是,所有人都處在一個沒有根基的狀态。每個人都非常迫切地渴望在極短時間内獲得成功,并獲得他人的認同。整個社會就像一列高速行進的列車,拼命地往前走,但沒有人意識到,這趟列車已經出現了一些問題。
其實在曆史上,早有哲人深刻揭示過這點。
帕斯卡爾在《思想錄》中提醒我們," 我們不可能确切地有知,也不可能絕對無知,我們處于知與無知之間,沒有真正的根基,所以一生注定在變化無常中漂浮 "。" 人不快樂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靜待在他的房間裏 "。
當然,在我看來,最精準抓住當下心理狀态的,還是 2400 年前柏拉圖的 " 洞穴比喻 "。
" 洞穴之喻 "
柏拉圖說,我們就像一群從小被囚禁于洞穴之下的人。我們的脖子被鐵鏈鎖住,隻能看到前面的牆壁。我們的後方有火光,火光把一些真實物體的影像投在牆壁上。我們所看到的不過是一些真相的影子,但卻覺得這些影子本身就是真相。
如果有人足夠幸運,掙脫了鐵鏈的束縛,回頭看見了火,發現了真相,他也可能因爲眼睛無法适應而甯願接受牆壁上的影像。
如果有某種力量把他帶到洞穴之外,初時,他會爲陽光所暈眩,什麽也看不見。經過一段時間後,他才能習慣于看地面上的東西。
柏拉圖說,終其一生,我們絕大部分人隻不過是洞穴中的囚徒。
我們身處懸浮的洞穴之中,這些影子有名有利,有我們畢生所向往,我們爲了一些影子的大小,争得不可開交,割席斷交。
我所列舉的三位學者,分别處于現代、近代、古代,他們共同描述了人生的困境:我們時常活在虛無和真實之間,在這樣一種搖擺狀态中,我們感覺人生是一種悖論性的存在。
如何在悖論中抓住世界的本質,在矛盾中尋找到出路,就是放在我們每個人乃至整個時代面前的大問題。
探尋困境的出路:尋找共相
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萬物皆流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
與此針鋒相對,巴門尼德反對一切變化,認爲變化隻是一種幻象,唯一真實的隻有不變的世界本質。
人類的錯誤或偏見永遠成對産生,真正的智慧是在成對的錯誤中去尋找平衡。
柏拉圖便試圖在兩者觀點中找尋平衡。
柏拉圖認爲,現象世界是變化的、不完美的、充滿幻象的,可終其一生,我們生活在不斷變化的現象界——洞穴之下;但是有一個理念世界,它是不變的、完美的、真實的,所以終其一生,我們也都是在走出洞穴。
一次,我在飛機上看到一句話:一個分裂的王國無法對抗外敵,同樣一個分裂的人也無法尊嚴地面對生活。
這句話,讓我陷入了長久的思考:我是否是一個分裂的人,能否有尊嚴地面對生活?在當下這個懸浮時代,有沒有共通的價值觀,作爲定海神針,去化解社會的分裂?
爲什麽朋友越多越孤獨,知識越多越迷茫,人們如此忙碌又如此空虛?
我的答案是,抓不住理念的共相。
當失去了共相,分裂的世界觀就會讓人生活在碎片之中,内卷就成爲必然,而且是沒有出路的必然。什麽意思呢?
舉個現實例子。我是湖南人,17 歲來到北京上大學,當時我覺得舍友好傻,因爲他們吃飯竟然不吃辣椒。我們湖南人之間建立了老鄉會,經常聚在一起,不斷自誇身爲湖南人的驕傲,批評外省人的粗鄙。直到有一天,老鄉會居然沒有通知我,我非常失落。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們開的是長沙老鄉會,我不是長沙人,所以沒有資格參加。但又有一次,我發現一位長沙同學居然也沒有受邀,我感到非常奇怪。他郁悶地告訴我,别人開的是長沙市區的老鄉會,而他隻是來自長沙市轄下的一個縣,所以也沒資格參加。
來自現場的會心一笑
這一刻,我才知道我們的偏見有多麽的可笑和愚蠢!
自戀和偏見讓人一貧如洗。
一旦失去共相,我們就會進行無限次的分化。因爲人的本性喜歡拉幫結派,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旦你把人這個共相,區分爲本國人和外國人,同仇敵忾, 那你一定還進行新的區分,把本國人區分爲富人和窮人、城裏人和鄉下人等等等等,任何一個小群體又會在内部形成一種新的派别、新的敵對沖突。
惠施說," 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一尺長的棍棒,每日截取它的一半,永遠也截不完。
這就是我對内卷的看法。當失去了共相,内卷就無法避免,而且内卷的結果令人絕望,人人都在仇恨之中。破局之道在哪呢?
承認有限,走出偏見和自戀。
作爲個體,如果失去了共相這根定海神針,我們會在各種虛無的意見中飄來飄去,内心很難自洽。
作爲無數個體彙聚成的社會,如果失去了對共相的追求,那社會必然處于一個無限内卷、無限分裂的狀态。
我是法律人,法律也是一樣。法律解決的是現象世界的亂象,我們必須接受現象世界的千變萬化,但法律如果沒有可以對标的共相,那它就淪爲純粹的駕馭之術。刑法,就隻能叫刑,而不再叫刑法。
法律的共相是什麽?法律一定要追求公平和正義。如果沒有超越洞穴之外的正義,那就隻能容忍現象界發生的一切,所有發生的,隻能忍受了。
多元的選擇:确定主義的真寬容
我們當下處在一個多元的時代,我知道很多人讨厭真理、共相這種确定主義的詞彙。我自己也持多元的看法。但是,世上有兩種多元主義。
一種多元主義認爲,思想多元,沒有絕對的對錯。所以不要用道德和法律幹涉個人的自由選擇。
很多人真誠地認爲,一旦你提唯一價值,一定會導緻真理的獨斷,對異己的不寬容。人類曆史上的确有這種現象,但這種多元的觀點也導緻了當前相對主義的僞寬容。
當有人主張 " 沒有什麽是絕對的對,也沒有什麽是絕對的錯 ",這種觀點本身不也是絕對的嗎?
法國有本暢銷書叫《同意》,講的是當時法國一個著名作家,誘奸一個 14 歲小女孩。他想推動法國刑法的修改,他認爲不應該設置性同意年齡,因爲他覺得設置任何同意年齡都是對個人生活方式的幹涉。他說," 我們兩人真心相愛 "。當時他征求了幾乎所有法國文化界代表人物的簽名,包括薩特、波伏娃等等。
在法國的知名文化界,有兩個人沒有簽名。一個是《情人》的作者杜拉斯,另一個就是拒絕一切強制的福柯。在當時那個背景下,很多人真誠地認爲,給幼女設置性同意年齡,不也是妨礙幼女的性自由嗎?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價值判斷,那麽一切就可以被縱容了,野蠻一定戰勝文明。
所以,第二種多元主義認爲,盡管思想是多元的,但依然有對錯之分。世界上一定存在客觀的真理和共相。
不過當然,人的理性是有限的,所以作爲一個個體,我不會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就像我認爲圓是存在的,但我不會把自己畫的圓當作絕對标準。
小組頭腦風暴
知識或道德上的傲慢,是人類最大的悲劇。
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其實已經指出,能夠走出洞穴的人,從來不是靠自己,而是靠有人把你拽出去。走出洞穴,從來都是一種被動巧合,一種天賜的奇迹。
我始終相信,人是有限的,我們每個人内心深處都有幽暗的地方。所以這個世界最根本性的問題,其實不是要向外看,而是要向内看,我們都是問題的一部分。
《倫敦日報》曾問:社會亂象,根源何在?
作家切斯特的回複隻有兩個字:" 在我 "
最後,我想用康德的一句話,與各位共勉:" 我始終隻求克服自己,不求克服命運,隻求改變自己的欲望,不求改變世界秩序。"
在混沌文理院課堂,羅翔老師與同學一起思辨 ~
↓掃碼加入,混沌文理院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