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歲的杭州女孩鄭靈華,曾因粉色頭發而遭遇大規模網暴。
昨天,一則關于她的、令人心碎的消息傳來。
2023 年 2 月 19 日下午,鄭靈華的朋友小唯在小紅書寫道:
我深深地感受到她的絕望和無助,抑郁症沒有立效藥,我隻能不斷地用言語去治愈她 …… 疫情開放後我想去找她,她住了院。後來有幾日沒有聯系,我以爲她出院後想斷開網絡世界清靜清靜,沒想到等來的是她父親的一通報喪電話 ……
潮新聞 · 錢江晚報記者撥打了鄭靈華的微信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我想大家不會拿這件事情開玩笑,當時(去年年底)我們給她發消息都沒回,可能真的扛不住了。" 靈華的大學學妹米米告訴記者。記者随後聯系了鄭靈華的一位高中摯友,對方确認消息屬實。記者緻電爲鄭靈華免費代理訴訟案的律師金曉航,提示對方手機已關機。
小唯發布的鄭靈華離世消息
2022 年 7 月,在被保研到華東師範大學後,鄭靈華在爺爺的病床前記錄下了和爺爺分享錄取通知書的瞬間,照片裏的她留着粉色中長發。
說到染粉色頭發的初衷,她說希望畢業照上的自己能是明媚而鮮豔的。
在鄭靈華看來,這條記錄生活的動态意外地在小紅書獲得了很高的流量。不料,随後事件的發展變得不可控,來自各個平台的賬号開始盜取這張圖片進行新的叙事,病床、師範研究生、粉發,熱度圍繞這這些詞彙展開。
而熱度下的幾萬條評論卻穿過了屏幕,驟然向鄭靈華襲來:指責她染發不 " 正經 ";批評她不配做老師;甚至攻擊她生病的爺爺,以及用更難聽的詞語對鄭靈華進行人身攻擊 ……
去年 8 月,潮新聞 · 錢江晚報記者曾與鄭靈華進行長時間談話。當時,她已經将頭發染回黑色。她說,9 月份的雅思考試迫在眉睫,她曾一度嘗試卸載各個 APP,但被洶湧惡意淹沒的深夜裏,那些語氣尖銳、用詞粗俗而具有攻擊性的評論仍在她腦海裏盤旋。
她因此患上了嚴重的抑郁,每周需要心理醫生的幫助。她用雅思課、健身團課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的,努力尋求自救。與此同時,鄭靈華并沒有放棄維權,她把各個平台上的詛咒和辱罵用截屏或錄屏的方式保存下來,打印成厚厚一本,在律師的幫助下,要求平台提供侵權人和網暴者的信息。
她還告訴記者,希望粉色頭發能成爲一種抵抗網絡暴力的象征。
但有時候,無法控制的身體反應和負面情緒會把她密密麻麻地包裹起來。她在微博上分享了自己上小學音樂課的視頻,但在夜晚的時候,她又會覺得 " 以前的教學視頻是很有感染力,但我現在已經回不到從前了 "。
2022 年 9 月份,鄭靈華開始了研究生生活。" 在她讀研之初,我們以爲一切都在好轉,她能夠走出來去追逐自己的夢想。" 靈華的大學學妹米米告訴記者。九月份的時候米米正在備考,鄭靈華在微信上給米米分享了一個很亮的月亮,鼓勵她一起努力。
然而十月底,她的抑郁症再次複發,她不得不中止學業回到杭州治療。當十一月底,記者聯系靈華,表示想去醫院看看她的時候,她回複說:" 謝謝你一直以來的關心,我最近不太好 "。她說當時有爸爸陪護在身邊,但害怕現在的狀态會吓到别人,有很多小妹妹找她玩,但她不太想說話。
很遺憾,由于疫情原因,這次探望沒能成行。
除夕夜,記者給鄭靈華發去除夕快樂、平平安安的新年祝福,她回複了 " 謝謝姐姐,姐姐也是 " 并附上三個愛心。
在她寫給小唯的信裏,這個年輕的姑娘懷念過去的自己,熱烈、有目标、精力充沛。而在十月抑郁症複發後,情況越來越糟糕,她慢慢無法和身邊的人交流,吃藥後說話越來越困難,每天被消極想法圍繞,不想說任何話。" 真的很對不起大家,真的沒有勇氣再走下去了。" 她在結尾處這樣寫道。
新聞 +
而在此前的幾個月裏,鄭靈華斷斷續續跟潮新聞錢江晚報記者講述了她遭遇網暴的前前後後。
難以撕掉的标簽
在鄭靈華的畢業照上,染着粉色頭發的她身着學士服,對着鏡頭笑容燦爛。" 我隻是喜歡粉色 ",她告訴潮新聞 · 錢江晚報記者。
然而在畢業前夕,輔導員曾多次要求鄭靈華把頭發染回黑色,理由是 " 顔色太鮮豔了 "。在大學校園裏,染發并不是稀奇的現象,身邊染了藍色頭發的男同學也并沒有收到類似的提醒。她認爲這是她要作爲優秀學生代表上台發言,還要在畢業彙演上露面的緣故。爲此,她不得不準備了一瓶黑色染發噴霧。
這原本或許是鄭靈華最後一次染發嘗試。她知道,等進入研究生階段開始實習、之後走上教育道路成爲一名老師,她不會再染發。她和潮新聞 · 錢江晚報記者談起幾個月前看到的新聞,一位懷孕的女老師因爲穿着和膚色相近的孕婦裝上課被家長惡意投訴,三年内都不能評優擇優。
" 我覺得這個世界在性别上、以及對老師、醫生等職業會有一個集體的刻闆印象。" 她發現,很多家長甚至老師自己,都認同不該染頭發是怕小孩子學壞,似乎五顔六色的頭發天生和不正經、不學好、下三濫等詞彙聯系在一起。而當一頭粉發的鄭靈華在地鐵或者路上碰到小朋友的時候,孩子隻會指着她的頭發說 " 好漂亮 "。
類似的刻闆印象和偏見在鄭靈華的成長過程中一直纏繞着她。小時候,有同學看到她是單親家庭,總會用同情的語氣說:" 她沒有媽媽,真可憐。" 也有家長提醒自己的孩子,單親家庭的小孩總會有性格缺陷的,少和她玩;讀書後,在參評校園優秀人物、爲自己想一個關鍵詞的時候,老師又根據她的家庭背景和經濟條件,讓她寫了 " 寒門學子 " 四個字。她按捺着不适寫材料," 好像變相地否決了自己二十多年來做的努力,隻是在博取同情或者賣慘 "。
遭遇網暴後的第九天,鄭靈華把自己喜歡的長發剪到齊肩的長度,同時頭發染回了黑色。" 我覺得這個頭發對我來說好沉重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白襯衫上垂着的一截短短的發梢。
她發現自己有了很不好的身體反應,朋友帶她出門逛街,看到粉色的東西,她會覺得很刺眼。她把之前買的粉色的、鮮豔的裙子全都收了起來,不再穿。見面的時候,她穿的也是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背帶長裙," 就好像我現在的心情 "。
她給潮新聞 · 錢江晚報記者看了之前拍的照片,橙紅色的裙擺上描繪着白色的、靛藍色的,各式各樣的花朵,她在陽光下俯下身,粉色的長發映在灰色的磚牆上。" 這兩個都是我,我不能否認現在的這個我。" 她的眼神停在照片上,輕輕地說道。
" 你既然那麽堅持粉色沒有錯,染回去幹嘛?這不代表粉發有問題嗎?" 染回黑發後,尖銳的聲音依然窮追不舍。鄭靈華不覺得自己在妥協,她隻是想稍微輕松一點。
互聯網原住民
在陷入網絡暴力的漩渦之前,作爲第一批互聯網原住民的鄭靈華習慣在虛拟的網絡空間裏分享自己的生活日常。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表姐幫鄭靈華注冊了第一個 QQ 号。她還保留着更新 QQ 簽名的習慣。遭遇網絡暴力後,她在 8 月 10 号把簽名改成了 "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 來自我激勵。
五年級的時候,父親在家裏置辦了一台電腦。每天放學後,鄭靈華就會直奔方方正正的電腦屏幕,在父親看來,這是 " 一回家就是打開電腦玩遊戲 " 的頑劣。但對于在單親家庭長大、難以從現實生活中的男性長輩上獲得情感支持的小姑娘來說,她通過這塊屏幕獲得了傾訴的途徑。
網絡世界裏的 " 她 " 擺脫了不敢和人打招呼的内向,她不再被現實生活中的各種标簽定義,也不用擔心去同學家裏玩時無意聽到的 " 告誡 ":少接觸鄭靈華這種單親家庭的小孩。
她形容觸網後的自己反而更加開朗,甚至成爲了小社群裏的領導者:" 小時候很喜歡看動漫嘛,當時還成了一個吧的小吧主。" 和記者分享這段經曆的時候,她的語氣裏帶着興奮。小吧主需要參與貼吧的内容建設和治安維護,這意味着她有足夠的在線時間對其餘用戶的帖子進行審核,也具有删帖的權力。
粉色的頭發紮成馬尾,手裏舉着一個荷包蛋,嘴角咧得大大的,這是鄭靈華從高中開始用的互聯網人設形象,與粉發卡通女孩相對應的圈名雞蛋姬則取自宮崎駿的動畫《酵母君與雞蛋公主》。這甚至也成了部分網暴者用以攻擊鄭靈華的由頭。
粉發卡通女孩的頭像活躍在廣播劇社、動漫社、翻唱社等網絡興趣社團的 QQ 群裏,她在這裏遇到了 " 很和善,很美好的人和事情 "。有時她會用 QQ 空間記錄自己一部分的現實生活,并和網友分享自己遭遇的喜怒哀樂。這鄭靈華有了能夠和夥伴無所顧忌地分享快樂和脆弱的賽博空間,讓她覺得自己不那麽孤單。" 我們可以和現實生活中的自己完全不同 ",她這樣形容互聯網帶給她的樂趣。
來自溫州的小唯是走入她現實生活最深的網友。小唯比鄭靈華大一歲,是一家醫院的護士。鄭靈華還記得第一次和小唯在現實中見面的場景,她剛結束高考前的模拟考試,走出校門的時候一眼看到人群裏穿着漂亮洛麗塔裙子的女孩——當時小唯已經讀了大學,喜歡在社交平台上曬出自己穿着 cosplay 等服裝的照片,爲了給鄭靈華一個驚喜,小唯并沒有告訴她。" 和網絡上的形象很一緻,對我來說是姐姐,但不會有姐姐的感覺。" 她這樣描述第一次見到小唯的感覺。也有網友的反差讓鄭靈華大跌眼鏡,比如和她一起翻唱歌曲的 " 男孩 " 在現實中是一位比她大了十幾歲的大叔。
鄭靈華漸漸養成了在網絡空間分享日常生活的習慣,寫滿标注的曲譜、參加比賽時的相片、細緻的讀書清單 …… 社交平台上的她總是帶着燦爛的笑容,積極而優秀,内容往往都能收獲點贊和善意的評論。她喜歡聽陌生人在評論區裏和她分享自己的故事,這種通過網線建立連接的關系很奇妙。她也能從這裏收獲家庭無法給予她的認同感。" 正能量的人設有什麽不好?" 她希望網絡上的 " 自己 " 能給現實中的自己力量,激勵自己成爲更優秀的人。
然而這次通過網線傳遞過來的不再是善意。鋪天蓋地的惡意将鄭靈華淹沒。" 我想過在收到 100 個贊的同時,也要做好收到 100 條罵我的言論的準備。但我在小紅書上的粉絲就兩位數,沒想到會那麽誇張。" 她告訴潮新聞 · 錢江晚報記者。
直面網暴者
在和潮新聞 · 錢江晚報者出示照片時,鄭靈華發現了一張之前被自己忽視的截圖。
截圖中一位并不相熟、沒什麽交集的學弟在一條攻擊鄭靈華的朋友圈下附和,侮辱性的言辭意指她遭受網暴是自作自受。鄭靈華要求學弟道歉時,對方先是語氣強硬地否認,擺出置身事外的态度。在鄭靈華列出法條和相關措施後,他隔了好幾個小時,語氣軟化表示 " 請不要用你的主觀揣測當成事實 "。第二天,在輔導員的介入下,對方終于承認了自己的不當言論,爲他給鄭靈華帶來的傷害道歉。
惡意來自四面八方,鄭靈華常常會整理惡評到深夜。第一個和鄭靈華道歉的是一位中年男性用戶,對方平時會在平台記錄和妻子孩子的日常。但在視頻下方的評論區裏,他對鄭靈華冷嘲熱冷,認爲她是在炒作、出風頭,被罵也是正常的。當鄭靈華回複後,他私信道歉表示自己并不了解事情的原貌," 實屬是被一些言論帶昏頭,抱歉 "。
得到道歉并不容易。一位男網友先是在微博辱罵鄭靈華染粉色頭發不配爲人師表,被舉報禁言後,連夜注冊了 B 站和小紅書,繼續在相關的話題下攻擊鄭靈華 " 又菜又怕被人揭穿 ",并且放話 " 你爺爺知道你這樣肯定不能瞑目 "。在屢次溝通無效後,鄭靈華将他的評論放到主頁。在被網友們私信攻擊後,這位男網友終于發表了一份道歉聲明,表示因爲最近經濟形勢不好,自己内心焦慮導緻了這次沖突,的确對鄭靈華存在惡意。
她發現,網絡暴力很容易陷入一種循環。" 有時候我會想,把網暴者挂出來之後,有的支持、幫助我的網友也可能會用網暴者那些不太好的方式再去攻擊他們,這樣循環下去,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呢?" 但這是當時的鄭靈華,唯一能嘗試和網暴者溝通的途徑。
在直面網暴者的過程中,鄭靈華總結出了一些網暴者的共性。" 他們爲什麽來網暴我,有的是根本沒了解清楚事情全貌,有的是現實生活不如意、想借機發洩情緒,有的是看到我的質詢惱羞成怒的,甚至有的是爲了賺錢。"
在通過平台投訴的過程中,鄭靈華發現,在某平台上,隻要用戶等級到了五級,就可以通過發文章、發想法等方式賺錢,而相關研究表明,社交媒體及搜索引擎用戶傾向于使用比較極端的新聞内容。在關于鄭靈華的熱門話題下,這些用戶通過攻擊她引發罵戰,以此牟取流量來賺錢。" 好幾個攻擊我的用戶甚至是帶 "V" 的專業寫手,如果他們的評論内容贊比較多就可以獲益,有的能從主頁看到,他們所有的評論都是很偏激的。"
她告訴記者,希望粉色頭發能成爲一種抵抗網絡暴力的象征。而當記者詢問 " 成爲象征的過程不會很痛苦和煎熬嗎 ",她想了想,回答道:" 我會努力堅持下來的。"
春天還沒有到來
她沒能等到親眼見證網暴者受到懲罰的那一天。
在遭受網絡暴力之前,她剛經曆了一場由校園社團活動引發的糾紛升級成的朋友圈罵戰以及由關系親疏形成的站隊,現實人際帶來的傷害讓她已經分身乏術。" 呵呵,叫你愛秀,活該 " 和 " 破爛口語 " 這樣隐藏在匿名描述和亂碼 ID 下的描述,她在這場沖突裏剛剛遇到過。網絡暴力讓這根刺紮得更深,同時又在她身上增添了新的傷口。
7 月 23 日,鄭靈華在浙江省立同德醫院向專業心理醫生求助,診斷爲:抑郁狀态,必要時需進行藥物治療。她很注意自己的心理狀态,定期進行心理咨詢。那時,她在努力自救的同時,也在繼續維權。
(爲保護受訪者隐私,文中米米爲化名)
來源:潮新聞 · 錢江晚報 記者 潘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