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衆号:正和島 (ID:zhenghedao),對話嘉賓:張明(中國社科院金融研究所副所長、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副主任)、孫允廣(正和島内容總監、微信主編),編輯:十一,頭圖來自:AI生成
2024,很不容易。
無論是企業還是個人,普遍感受都是很難,信心不足,個人體感與宏觀叙事存在不少溫差。房地産、地方債、年輕人失業率等問題不斷被讨論。我們會陷入通縮危機嗎?當下一輪一輪的經濟政策有哪些新思路,能否奏效?
我們就上述問題,與張明先生聊了聊,希望能對你有所啓發。
一、當下局勢,我們會陷入通縮危機嗎?
孫允廣:您之前有一個預測,爲了在2035年實現人均GDP翻番的目标,明年經濟增速預計仍會定在5.0%左右。目前看還是比較有挑戰的,爲什麽經濟增速仍會定在5.0%左右?
張明:首先我們要看到,短期内中國經濟增長面臨着不少挑戰。三駕馬車中的消費和投資增長都較爲疲軟。物價下行的壓力依然存在。年輕人失業率比較高。金融數據不太理想,M1連續7個月負增長,今年7月份國内新增人民币貸款是負數。
好在從今年9月下旬開始,國家出台了一系列重大政策調整。根據我的個人理解,這不是一個權宜之計的反彈,更可能是一個階段性的政策反轉。我之所以預計明年經濟增速會定在5%左右,與這波政策調整有高度關聯,主要有三個原因。
第一,國家在2020年前後提出了一個遠景目标,到2035年人均GDP水平要翻一番。假定GDP總量與人均GDP的增速一樣,這就意味着上述十五年内GDP平均增速不能低于4.6%。
第二,當前關于中國經濟的潛在增速究竟是多少?這個問題存在很大争議。我認爲它會随着微觀主體的不同信心水平而出現多重均衡。信心會對實體經濟産生很大的影響,它影響着邊際投資和消費傾向。如果大家都認爲它能到5%,那經過大家的努力就能到5%。如果大家都認爲它隻能到4%,那就隻能到4%。爲了實現更高水平的均衡,把目标定在5.0%,對于微觀主體提振信心是有幫助的。
第三,中國每年的經濟增長目标是調動各個部委投放資源的指揮棒。如果把明年目标定在4.5%,比較容易實現,那麽主要财經部委就覺得沒必要投放那麽多資源。因此,定一個更高的目标,意味着明年主要财經部委需要進一步發力,繼續堅持今年9月的政策放松方向,并顯著擴大政策力度。
孫允廣:我覺得您第二點講得特别好,當大家都認爲能到的時候,它往往才能到。但如果大家都沒有信心,認爲隻有2%、3%時,甚至都可能達不到。這是一種自我預言式的實現,很像索羅斯的"反身性"理論,"信念的作用是改變現實"。
張明:的确有點像。舉個消費的例子,現在私人消費不足可能是中國經濟最重要的挑戰。爲什麽老百姓不消費呢?它固然與這幾年經濟下行、大家收入增速下降有關系,但更重要的其實是信心。老百姓一旦對未來産生收入縮水的預期,就可能削減耐用品消費。耐用品消費的下行會影響很多行業,于是相關企業利潤下降,從而導緻這些行業員工收入不足,引起下一輪消費不足,由此形成惡性循環。
在這個時候,非常需要一個外部刺激來激活大家的信心,讓大家開始正常消費,這樣經濟才能重新正常運轉。因此,在9月下旬這波政策調整中,我們能看到很多部委領導都在講,要促進房地産價格止跌企穩、要促進股票市場健康發展,這其實是想通過激活金融資産價格來提振微觀主體信心。
目前中國經濟需要一些正面消息,因爲預期和結果是相互影響的。一方面,我們需要政策變化來扭轉微觀主體的預期,另一方面,從9月底以來,資産價格總體是往上走的,大家的心氣和之前比的确在顯著提升。不過,預期的最終扭轉,歸根結底需要真金白銀,需要政府宏觀政策繼續發力。
孫允廣:信心在這兩年尤爲重要。我記得2019年,外界都在講我們什麽時候超越美國,有機構預測是2038年,還有2028年的。但這兩年很少再提超越美國了,爲什麽會出現這樣的現象?
張明:我最近做了一個圖表,來看中國的名義GDP折算成美元之後,占美國名義GDP的比重。該指标迄今爲止的最高點是2021年,占比大概是76%。過去兩年有明顯下滑,到去年降到了65%,今年可能還會稍有下滑。
爲什麽中國對美國的經濟趕超近期會出現調整?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是過去兩年内,美國名義GDP增速高于中國。比如今年上半年中國GDP增速是5%,但通脹率是-1%,所以名義GDP增速隻有4%。美國GDP增速是3%,但通脹率是3%,所以名義GDP增速是6%。這樣一來,中美名義GDP增速就差了兩個百分點。二是在過去兩年内,人民币對美元總體呈現貶值趨勢,尤其是在2022年,人民币對美元貶值幅度比較大。
從上述兩個角度來說,我們未來若想重新恢複對美國的趕超,也隻有兩條路可走。其一是通過更加擴張的宏觀政策來提高名義GDP增速,重要的是把物價搞上來。物價太高不是好事,但太低同樣不是好事,它反映了總需求不足。其二是想辦法讓人民币對美元不再持續貶值。這兩條路必須要選一種,能配合起來當然更好。
孫允廣:但如果不貶值的話就會影響出口。
張明:首先,影響出口的因素很多。例如,如果看曆史數據的話,外需對出口的影響遠大于彙率。
其次,看彙率不能隻看人民币對美元彙率,要按照中國對所有貿易夥伴的進出口來算一個加權彙率。就像前一段時間,人民币對美元在貶值,但由于美元自身太強,人民币對其他國家貨币整體上在升值,換言之,人民币加權彙率在這段時間是不降反升的。
再次,對中國這樣的大型開放經濟體而言,國内貨币政策自主性要比彙率穩定性更加重要。不能爲了維持彙率穩定,就不讓貨币政策進行調整,這樣就本末颠倒了。
孫允廣:在蒙代爾的"不可能三角"中,我們選擇了貨币政策的獨立性。
張明:大國一定要選擇貨币政策自主性,但與此同時,中國的資本賬戶存在部分管制,所以人民币彙率也可以保持一定的穩定性。在不可能三角中,我們沒有選角點解,而是選擇了更加折中的中間解。
孫允廣:前段時間,我和一位學者在讨論通縮、通脹問題時發現,我們錢印多了,但PPI增速卻在下降,制造業開始内卷。另外,CPI和PPI的剪刀差也在擴大,企業利潤很薄。這與曆史上的"大蕭條"很像,我們是否會陷入通縮危機?
張明:的确,目前我們面臨着物價下行的挑戰。要全面分析,一般要看三個指标。
一是CPI(消費者物價指數)同比增速,最近大概在0.1~0.3%左右。
二是PPI(工業品出廠價格指數)同比增速,截至今年10月,已連續25個月爲負。考慮到當前全球大宗商品價格仍處于相對高位,這意味着中國制造業的利潤空間受到了擠壓。工業企業目前現狀很艱難,大多數不願意投資擴産。
三是GDP平減指數,也就是把CPI和PPI進行加權,這是一個用來衡量通脹水平的更加綜合性的指标。截止到今年三季度,該指數已經連續6個季度負增長,非常值得我們警惕。自改革開放以來,隻有在1998年面臨東南亞金融危機沖擊時,我國的GDP平減指數曾經連續7個季度負增長。如果今年四季度,這個指數還是負增長,那麽該指标負增長的長度就和1998年一樣了。這說明我們确實面臨非常大的物價下行壓力。
要讓通貨膨脹率重新上升,需要實施擴張性貨币政策和财政政策。而在當下,财政政策又比貨币政策更關鍵。貨币政策就好比馬車的繩子,跑得快了就讓它減速,跑得慢了就松一松。但現在馬車是停掉的,光有繩子推不動馬車,這時就需要财政政策發力。
孫允廣:您認爲這種擴張型宏觀政策該如何發力?規模應該有多大?應該投向哪些地方?
張明:我們社科院金融所宏觀金融分析團隊認爲,今年9月底的宏觀政策調整,大概有三點轉變。
第一點,過去我們的經濟刺激政策主要是做增量,這一次我們是既注重增量,也注重存量的調整和更新,這可能是未來中國經濟發展的一個要點。例如,這次将存量房貸利率下調50個BP,通過各種手段幫助地方政府化債,這些都是存量調整。又如,中國房地産市場未來并不是沒有發展前景,前景主要在于存量更新和替代。二十屆三中全會的《決定》裏面有一句話,要加強國家宏觀資産負債表管理。資産負債表就是一個存量的概念。中國經濟的體量這麽大,自己内部的存量更新就有很多發展機會。
第二點,有關部門試圖通過激活資産價格來提振微觀主體信心。9月下旬以來,幾乎所有的部委領導都在講,要促進房地産止跌回穩,要促進股市持續健康發展。現在微觀主體信心和預期低迷,而提振資産價格其實有助于改善微觀主體的信心和預期。
第三點,過去我們的刺激政策都用在"物"上,未來的政策要見"物"又見"人"。未來的投資可能不能再簡單花到冷冰冰的基建上去,而更可能會要投放到那些與人力資本有關的領域,例如教育、醫療與養老設施。
如果明年GDP增速的目标定在5%,這就需要财政政策和貨币政策更加擴張。建議貨币政策在CPI達到2%之前都不要停止寬松,這意味着降準和降息明年還應該繼續。
财政政策明年應該是重點,而且要在今年的基礎上有一個比較大的突破。大緻可以這樣來算一下。中國GDP總量大概130萬億,中央财政赤字占GDP的比重今年是3%,我認爲明年會提高1%~1.5%,相當于接近5萬億的規模。明年地方專項債的規模可能會達到4.5萬億,如果中央政府還能再發2-3萬億特别國債,新增廣義财政支出就能到12~13萬億,相當于GDP的9%~10%。
如果有這樣一個财政擴張規模,再加上降準和降息,2025年的經濟增速就可能保持在5%左右,而且能讓物價水平有所提升。
中國過去的财政擴張都是發改委批項目、财政部給錢來搞基礎設施建設,最典型的就是高鐵、地鐵、機場、高速公路。現在這些領域的空間已經變得較窄了。我們建議未來财政政策可以從三個方向發力:
首先,直接給到微觀主體,也就是中低收入家庭和中小企業。他們是當前最需要幫助的兩個群體。中低收入家庭是消費的主力軍,中小企業是解決就業的抓手,直接給到他們就能緩解我們的消費和就業壓力。
其次,與人有關的基礎設施,比如教育、醫療、養老。中國很缺高質量的養老院,包括其他民生領域的基礎設施,這些在短期内也是投資,但長期内可以解決目前服務消費的痛點。
最後,傳統基建投資領域也有空間。例如,我們過去把地面上的城市建設得很漂亮,但地下管網很落後,一下雨就會積水。又如,過去我們各個省、各個市的公路建得很好,但彼此之間的連通做得不好。省與省之間、市與市之間、縣與縣之間有很多"斷頭路",如果能把這些路接通連成真正的網絡,能降低全社會的物流成本。
新增财政支出如果能從上述三個方向發力,既能提振短期消費,也能提振投資,對于中長期中國經濟的可持續發展也有幫助。
孫允廣:發行國債這件事争議也很大。有觀點認爲2008年的4萬億是有作用的,也有觀點認爲作用不大。我看您的觀點是說當時的4萬億是有作用的,隻是後來沒有收住,還保持着較高的力度。這種帶有凱恩斯主義色彩的政策,該如何把握好尺度?取其有效的地方、避免對未來過度的損害?
張明:對于我們這些從事政策研究的人來說,我們都是凱恩斯主義者,因爲我們認爲設計得當的宏觀政策有助于緩解宏觀經濟的過度波動,有助于提升社會福利。
我們和芝加哥學派不太一樣,他們認爲政府不要對市場幹預。而我認爲,對于中國來說,有效市場加有爲政府,這樣的組合可能是效率最高的,有助于實現我們快速的崛起。
在當前來講,我覺得增發國債是明顯的利大于弊。這是因爲:
第一,現在經濟處于下行壓力,消費不足,總需求不足,在這個時候,擴張性财政政策是非常有用的。
第二,擴張性财政政策主要有兩個來源,一個是中央政府加杠杆,一個是地方政府加杠杆。我們過去太依賴地方政府加杠杆,所以地方債成了現在的一個突出矛盾。
坦率來講,中國的政府債務,哪怕把地方政府的影子債加起來,總體來看也并不是特别離譜。我們曾經有過研究,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各種債務相加,占GDP的比重也就是100%—110%左右,美國大概是150%以上,日本是200%多。
我們的問題在于債務結構不合理,美國的債務中有80%都是聯邦政府債務,我們有80%都是地方政府債務,其中絕大部分都是三四線城市通過各種平台和國企借的債務,特點是期限特别短、成本特别高。地方政府債務壓力大,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利息率太高。未來如果要化解地方政府債務,都要靠更高層政府通過加杠杆去實施債務置換,幫更低層級政府拉長期限和降低成本。
從這個角度來講,中央政府發力,既是刺激宏觀經濟增長必須要做的,也是緩解地方政府債務壓力必須要做的。
第三,從國際水平來看,中國國債占GDP的規模不是太高,而是太低了。在發達國家的金融市場上,國債是很重要的安全資産。中國過去的安全資産是房地産,但是現在房價不斷縮水,房地産流動性不斷下降,所以中國目前嚴重缺乏安全資産。安全資産可以做什麽?舉個簡單的例子,它可以做抵押品,很多企業要靠抵押品向銀行申請貸款。在這個時候,增發國債既可以幫助政府融資,來穩經濟、化風險,同時又在向金融市場提供安全資産,這是促進金融市場發展的非常有力的抓手。
第四,增發國債也有助于推進人民币國際化。對非居民來說,他們缺少規模較大、收益率有一定吸引力、流動性較強的人民币計價安全資産。因此,當下發國債可以不局限于在國内發,也可以在香港、新加坡等離岸人民币市場發人民币計價國債。這既有助于融資,也有助于促進人民币國際化。
在當下,從上述四個角度而言,增加國債發行對于中國政府來講絕對是利大于弊的事情。
孫允廣:有一種說法是,今天的債其實是明天企業的稅。增發國債在當下确實有很多合理性,從長遠的角度來看,怎麽能控制好尺度的問題其實是很關鍵的。
張明:這個問題也是近些年學術界和政策制定界讨論的熱門問題。我們要看債的本質是什麽。對中國政府來說,人民币計價國債本身是沒有償付問題的,因爲借的是本币債務。政府用本币舉債是沒有上限的,這和用美元舉債不一樣。因爲美元儲備是有限的,所以用美元舉債是有上限的。
不過,用本币舉債也并非沒有限制,關鍵點之一在于舉債的利率。如果市場認爲你債務太高了,大家覺得會有風險,你發債的成本就會上升,關鍵是要比較經濟增速和債務利率。當經濟增速高于債務利率時,這時候發債是沒有問題的。但如果經濟增速低于發債利率,這時候再盲目發債就很危險。
關鍵點之二在于你如何使用發債獲得的資金。中國政府舉債和拉美國家政府舉債存在顯著的不同。拉美國家政府舉債是爲了支持老百姓消費,沒有轉化成生産性投資,意味着他們未來沒有力量來還這個債。相比之下,我們過去雖然也有浪費等各種問題,但是我們地方政府舉了債主要是去搞地方建設,雖然短期回報率不高,但總體來講,對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回報是非常顯著的。未來隻要經濟增長了,還這個債就沒有壓力。舉個例子,當時我們修高鐵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成本太高,但當中國高鐵網絡建起來之後,你就會發現高鐵對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意義實在是太大了,重構了中國的幾何距離,這是非常了不得的。
因此,整體來說,債務高不高主要看三點。一是本币還是外币,如果是本币就要比外币好。二是看債務利率和經濟增速,隻要經濟增速高于債務利率,就不用太擔心還本付息的問題。三是舉債的錢是用來做有生産力的事情還是沒有生産力的事情。
綜合來看,過去我們的政府債務基本上是本币計價、債務利率低于經濟增速,最後做了生産性投資,因此這樣的債務本身不是太大問題,不要把它妖魔化。
孫允廣:其實舉債的目的,一定要用于像高鐵這種有"正外部性"的事情。
張明:對。舉債建設的基礎設施項目可能本身不賺錢,但對整個社會福利的提升是很顯著的。要把這種正外部性算上。很多地方政府的基礎設施建設的最終收益率是正的,盡管短期來看在财務上有壓力。當然,如果建得過頭了,導緻基礎設施利用不足,那麽它的正外部性就會下降。
孫允廣:而且一定是要發展的,還是回歸到"發展是硬道理"。
張明:我們的地方政府是發展型政府,過去借了那麽多錢,主要還是用于生産型投資,後者具有很強的正外部性。所以其實不用把地方政府債務妖魔化,因爲這些債務最終還是推動了增長。但如果它的利率太高,我們要想辦法把它合理化。
就算是債務重組,也不能完全禁止地方政府舉債。而是要讓其通過規範的渠道,比較透明地舉債,這樣可以降低他的成本。
孫允廣:今年财政部這一輪化債,将許多隐性債務顯性化,是不是也是基于這個目的呢?
張明:今年11月初,全國人大常委會提了一個新的化債方案,就是"6+4+2"的隐債置換新政。它的規模不小,大緻是10萬億級别,短期内對于緩解地方政府的還本付息壓力,以及厘清地方政府、金融機構和民營企業的三角債,都是很有幫助的。
不過,未來可能還需要金融機構和中央政府的參與,由地方政府、金融機構和中央政府三者合力,把地方政府債務降到一個可持續的水平上去,這才是更可持續的化債路徑。
二、失業、出生率與房地産
孫允廣:這幾年社會一直在讨論說國企占有的資源過多,您怎麽看待這個觀點?
張明:過去這幾年,民營企業确實遭遇了很多困難,包括疫情、國際貿易保護主義加劇等壓力疊加,以及房地産、教培、金融、醫療、互聯網等行業調整。國企和民企都受到了影響,但是民企受的影響更大一些,因爲上述行業都是以往民企做得比較好的領域。
現在年輕人失業率很高,關鍵就在于民企很困難,因爲民企解決了國内80%的就業。爲什麽國内自主創新一直起不來,部分原因也是因爲民企很困難,因爲民企貢獻了70%的技術創新。
未來中國要實現高質量發展,離不開民企的發展壯大。現在政府正在大力推進一些舉措,包括推進《民營經濟保護法》的立法,來改善民營企業的營商環境。
但在現實中,有很多問題是錯綜複雜的。比如地方政府債務很高,在土地出讓金明顯萎縮的情況下,面對保基本民生、保工資、保運轉("三保"),有很大的壓力。這就導緻地方政府必須要去找錢來進行三保。這樣就出現了非稅收入上升和"遠洋捕撈"現象。這是中央政府不願意看到的。
所以要保護民營企業,歸根到底要讓地方政府的财政收支大緻平衡。
從經濟角度出發,隻有先把地方政府财政收支嚴重失衡的問題解決了,地方營商環境的問題才會跟着解決。
換言之,在有些情形下,民營企業的困境有可能是結果,而不是原因。光想着解決民營企業本身遇到的問題可能力有不逮,更重要的是讓中國經濟增速盡快回到潛在增速上。但同時,必須加強法制層面對民營企業家正當權益的保障。
孫允廣:我看了一個失業率數據,說是本科就業率隻有45%了,大專56%,越往上可能更低。我查了一下人口結構,畢業生2023年、2024年、2025年、2026年是最高的,正好對應過去的生育高峰,疊加了人工智能技術周期,整個就業進入冰河期,大量結構性的失業,從宏觀的角度該如何看待?
張明:在人口老齡化加劇的環境下,年輕人失業問題很嚴重,就說明目前是結構性問題與周期性問題疊加,而且周期性問題占了主導。
周期性問題就是經濟不景氣,企業不雇人,年輕人的就業壓力大。民營企業貢獻了80%的就業,但現在幾乎民營企業都沒有招人,這是年輕人找不到工作的一個重要原因。
現在不光是年輕人找不到工作,"985""211"的學生都找不到工作,這其實是一個僞命題。不是這些學生找不到工作,而是找不到他們期望中的工作。例如,清華、北大的畢業生如果走出北京,到哪兒找不到工作呢?但如果都是希望在北京核心地區,或者最頂尖的金融機構和科技公司工作,那麽工作機會就比較有限了。所以對于知名高校的學生而言,不是沒有工作,而是找不到過去那麽高薪的工作了,這是一個結構性問題。
如何解決當前的大學生就業問題呢?應從以下三個方面同時下手。
第一,要通過擴張性宏觀政策來創造總量需求,有了總量需求,企業就有了生計,就要雇人。
第二,要想辦法幫助民營企業渡過難關。民營企業如果都倒下了,那就業肯定會出現問題。
第三,調整教育結構也很重要。現在最容易找工作的是職業學校的畢業生,很多普通大學生一個月工資也就3000元,不少職業學校畢業生是六七千元。普通高校畢業生供過于求,職業學校畢業生供不應求,這是一個結構性失衡。
但是很多家長接受不了孩子去職業學校,覺得丢面子。但如果當前的勞動力市場就業格局持續較長時間,大家就可能會改變觀念。
中國過去的問題在于高等教育投入太多,過度發達,優質的職業教育嚴重不足。未來需要把更多的資源投入到優質職業教育中去,而且要努力糾正白領地位高于藍領的社會刻闆印象。糾正的方式很簡單,德國的教育模式值得我們學習。德國藍領的工資中位數比白領高一截,長此以往,大家對藍領的看法就會發生改變。
所以,要通過市場壓力來倒逼教育結構變革,這需要時間。現在恰好是一個大力發展優質職業教育的契機。當然,還要保障職業學校的學生有持續進步和培訓的機會。把這條路打通了,把德國的優秀經驗學好了,未來還是有很大的空間。
孫允廣:我們的産業也是存在結構性困境,一方面高校培養的畢業生不匹配,另一方面職業教育培養的人才又不夠。我看到有不少企業已經自己開設學校,培養自己的人才,畢業之後直接到企業工作。
張明:職業教育就是需要依托企業來辦,德國的職業學校都和企業有着密切聯系。目前國内的職業學校,發展好的都是企業自己開辦的,大部分公立的都發展得不好,因爲後者不願意去主動貼近市場需求。職業學校應該爲企業定制,企業需要多少人才就培養多少人,需要哪些課程就開設哪些課程,這才是良性的發展。未來的職業學校一定是和企業密切融合的。
孫允廣:您認爲我們需要多少年可以走出當下這種狀态?
張明:這要看如何定義當前的狀态,我們可以大緻梳理成這樣幾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要把當下的系統性風險基本上遏制住。目前最重要的系統性風險是房地産。中小金融機構是否出問題,主要取決于房地産和地方債風險能夠控制住。
下一步的重點是盡快穩住一線城市核心地區的房價,還要保住部分經營比較穩健的頭部民企。地方債說到底是政府内部的資源配置問題。中央政府是有舉債能力的,所以最後無非是各級政府的債務之間如何相互替代和置換,實際風險并不算大。
但目前房地産領域的潛在風險不容忽視。因爲房地産直接關聯到地方政府債務和金融機構資産負債表。對中國這樣一個商業銀行占主導的間接融資體系來講,最怕的就是房地産出問題。
現在房地産市場最大最緊迫的問題是兩個,一方面,一線城市核心地區房價還在下跌,另一方面,幾乎所有頭部民營開發商的日子都很艱難。
首先,北京、上海、深圳要學廣州,盡快一次性放開所有限貸和限購政策。其次,爲了幫助頭部民企,建議由省級政府來幫助本省頭部民企降低債務負擔,甚至可以考慮入股。如果能切實采取這些措施,那麽明年就有望基本解決以上兩個問題。
一線城市核心地區的房價現在已經跌了百分之三四十了,但存量需求還是有的。這些需求之所以進不來,是因爲目前還在擠牙膏式的政策放松。在政策見底之前,存量需求不會及時入場。
如果明年能把一線城市核心地區的房價穩住,保住前幾十家的頭部民企,這就是房地産市場企穩的一個初步标志。到後年,就有可能把一、二線城市的房價基本穩住。房地産市場企穩其實是經濟企穩的前提,如果這兩年房地産市場能企穩,那麽未來3年左右經濟企穩問題不大。
不過,經濟企穩不代表能夠回到過去的高增長。在未來5年内,實現4.5%~5%的經濟增長是一個比較容易實現的目标。
如果做得好的話,我們有望在未來3~5年内遏制住系統性金融風險,讓經濟重新企穩,然後開啓一個新的增長周期,而新的增長周期就要靠下一步的改革開放。
在這個過程中,民營企業還有很大的發展前景,關鍵是要向民營企業更多地開放教育、醫療、養老等服務業市場。民營企業在制造業領域已經做得很好了,但是服務業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我們在三中全會決議中提到,要向外資開放一些服務業領域。既然對外資都開放了,爲什麽不對民企開放呢?
孫允廣:爲什麽是先開放服務業,而不是一些傳統的資源類行業呢?
張明:傳統資源類行業處于制造業上遊,出于一些戰略方面的考量,以及涉及規模優勢和自然壟斷等問題,争議比較大。而且這一塊也不是完全被國企控制,之前也有不少民企在,但有些民企出了一些問題,所以整個上遊傾向于不斷整合,相關企業數量越來越少。
但服務業不同,它的容量足夠大。目前來說,中國服務業占GDP的比重相對還是較低。此外,服務業解決就業的能力很強,而且教育、醫療、養老等領域都是老百姓消費的痛點,所以開放服務業也能提高大家的幸福感。
孫允廣:目前中國的人口出生率較低,人口結構的變化再疊加城市化進程飽和,包括年輕人觀念開始轉變,不結婚、不買房、不生育,再加上中國房子的租售比比較低,從宏觀上來看,房地産長期下行似乎是必然的。我們怎麽用宏觀政策來和經濟規律進行博弈呢?
張明:不用跟經濟規律博弈,而是要承認經濟規律。中國房地産市場的發展前景也不是一片灰暗。
首先,三、四線城市的房地産價格基本上不會跌到哪裏去,因爲未來的交易量會顯著下行。現在三、四線城市是有一些房子賣不出去,但當地居民基本上都已經有房子了,返鄉農民工也都買房了,所以剩下的這些房子恐怕沒有人接盤了。沒有交易的資産,價格就不會跌。它隻是沒有流動性了,無法變現了,或者說存量财富就沉澱在那兒了。
所以說真正重要的還是一、二線城市,因爲這些城市是有人口流入的。在當下房價已經跌了百分之三四十的情況下,政策的核心就是要先穩住一線城市核心地區的房價。一線城市核心地區穩住之後,慢慢地就會有助于穩住二線核心地區和一線外圍地區的房價,當下最緊急的是需要實現這個目标。不過我們也要認識到,房地産市場肯定回不到以前那種高成交量的狀态了。
其次,一線城市目前的租售比确實比較低,從這個角度來說,房價似乎有些高,不太合理。我做了一個國際比較,美國大城市的房地産租售比是最高的,大概7%—8%,歐洲隻有4%—5%,這是一個長期存在的現象。那按理來說,歐洲的房價應該要跌,可事實是它沒有跌。亞洲除了中國以外,其他大城市的租售比是2%—3%,這些城市的房價也沒跌。中國一線城市的租售比是1.5%。因此,租售比低不意味着房價一定會跌。
不同群體的人對房子的看法不一樣,中國老百姓對房子的看法和美國人不一樣,我們就認爲房子是一個很重要的資産,有這個資産才會心安,甚至在不少地方的農村,有這個資産才能娶媳婦。
不同的文化會讓人對房子産生不同的價值定義,由此來決定這個房子的溢價。所以說,中國的房價并非需要跌到和全球其他國家一樣的水平,這個價格才是合理的。隻要中國人認爲它是合理的,它就變得合理了。
孫允廣:不同的市場,要由市場來決定。
張明:對,因爲房子不能跨境交易。房子是一個服務品,而服務品就是由本地定價的,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經濟學邏輯。
還有那麽多人需要房子怎麽辦?你可以看到,一線城市新開的商品房越來越少,各種公租房、保障房、廉租房越來越多,這些都不是市場化的。未來一、二線城市的房地産市場會越來越像新加坡。商品房隻用來解決一部分群體的居住需求,不是說人人都要買房。當非市場化的公租房、保障房等開始大面積鋪開後,這恰恰意味着存量商品房的房價不會怎麽跌了。
因爲存量的商品房就那麽多,一旦跌到其他地方的人覺得合适了,他就會入場,這些人不僅僅是來買這個房子的,而是買房子附帶的公共服務。例如,有些人就覺得北京的教育醫療水平更好。
先穩住房地産大盤,通過放松限貸、限購政策,引入增量需求來解決問題。以北京爲例,就算向全國人民放開限購,房價也不可能再猛漲了,但實現止跌企穩的概率很高。未來房地産市場可能是"L"型走向。
三、四線城市早就是"L"型走向了,隻是沒有成交量。一二線城市還有成交量,所以價格依然重要,就是要想辦法不讓存量房價跌太多。引入增量需求,同時增加保障性住房來滿足年輕人的住房需求,這就是中國房地産未來的發展前景。
孫允廣:中國的房地産比日本或者歐美國家可能更重要,隻要這塊不崩盤,銀行就不會有太大的系統性金融風險,也能提高大家對經濟的預期。
張明:中國的房地産還是有很廣闊的發展前景的。比如說,一二線城市還有大量的老房子,沒有廁所、沒有客廳、沒有電梯,這部分存量房更新的空間比較大。又如,很多房子的下水道做得不好,很多小區沒有停車庫,這些都是存量的城市更新概念,在未來非常重要。
再比如,基于一二線城市的城市群,像珠三角、長三角地區,有不少人覺得城裏租房太貴,想住在城郊,所以未來城郊的宅基地改革也是很重要的。如果允許宅基地入市的話,農民會修一些房子,這種集資建房其實也是房地産供給。
想明白的話,房地産還存在很多發展空間。未來房子是随着人走,哪裏的人多、房子就會多,哪裏的人少,房子就會少,慢慢地形成一個良性循環。所以頭部民營開發商活下來之後,未來還是有很多事可幹的。
孫允廣:近些年經濟學界一直在讨論日本"失去的三十年"和辜朝明的資産負債表衰退,我看日本近幾年的數據表,也就是在安倍經濟學期間,通過政府大量的财政和貨币政策,有了一個好的發展。有兩個問題:一個是,當時日本的背景是經濟相對比較發達,而且日本政府的治理能力并不弱,您認爲中國是否會陷入像日本、甚至是比日本更長久的發展緩慢時期?二是,我們該如何去應對?我們跟日本的異同是什麽?
張明: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大家也很關注。我堅定地認爲,我們不會重蹈日本的覆轍,我們能夠避免陷入長時間蕭條。
的确,當前中國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日本有一些相似性,比如人口老齡化加劇,比如說房地産市場存在一定的泡沫,外部環境也從相對友好變得壓力重重,經濟結構面臨着升級換代的壓力。
雖然中國和日本都面臨着這些相似的壓力,但我們不會有相同的結果。原因之一,是日本有幾點經驗教訓是我們可以學習借鑒的。
第一,當時日本房地産泡沫破滅,日本政府對房地産市場下跌沒有采取及時的政策支持,從而陷入了深度調整期。在1990年之後,日本房地産市場大概跌了10年,之後在低位徘徊了很長時間,這是它陷入30年停滞的根源。相較而言,美國在2007年由于實施了史無前例的擴張性财政貨币政策,房價隻跌了3年就企穩了,之後就反彈了。
比較日本和美國的案例,毫無疑問,對于中國這個銀行融資占主導的經濟體來說,千萬不能讓房價崩掉,這對整個銀行體系的沖擊将是非常巨大的。這個時候,就要靠明顯擴張的财政貨币政策把房價穩住,政府一定要幹預,政府一定要救市,不能讓這個市場自己去尋找均衡。
這一點我認爲中國政府已經意識到了,你看今年9月26日的政治局會議之後,有一個新的提法,不再提"房住不炒",而是在提"促進房地産市場止跌回穩"。所有部門都在提,有關政策也在不斷出台。
第二,日本經濟當時之所以陷入長期蕭條,原因之一在于,每當擴張政策用了一段時間,看到經濟還不錯,日本政府就把它撤掉了。這樣的反複發生過多次。例如,在1990年泡沫經濟破滅、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2007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後,日本都通過實施擴張性的财政貨币政策讓經濟有所提振,看到經濟好了一些,日本政府就開始調整了。當經濟還沒完全好起來的時候,他們就放棄擴張性的宏觀政策了,然後功虧一篑。
近些年日本經濟爲什麽複蘇?就是因爲他們轉向了安倍經濟學——這幾屆政府都在不遺餘力地、長期持續地進行刺激。這個是我們需要學習和借鑒的,在目标達到之前,不要輕易地改變擴張性政策的方向。
第三,日本還有一個問題是,在資産價格泡沫破滅後,他們選擇的技術創新路線并非最終的主流路線。舉個例子,比如電視,當時松下等日企選擇的是等離子技術,但最後液晶技術成爲了主流。這是一個隐喻。其實當時日本選擇的很多技術創新路線,最終都和美國的路線不一樣。換言之,日本有很多技術創新的資金"投歪了"。這也提醒我們注意,不能閉門造車,一定要緊跟國際技術前沿,而且要做多手準備,不能隻賭一個方向。
上述幾點都是日本的經驗教訓中值得我們重視的地方。但日本失去的30年并非都是問題,也有很多成績值得我們關注。
例如,日本政府借了這麽多債務,但沒有爆發債務危機,因爲它都是用本币舉債,很少借外債。
又如,日本的貧富差距在發達國家裏是相對比較低的。整個社會很安定,基尼系數很低,城鄉一體化做得也很好,環境也非常好。
日本既給我們提供了正面的經驗,也有負面的教訓,如果我們能充分地吸收,再和美國在1929年、2008年的政策邏輯相互印證,我們就會知道在房地産市場下行時,要用宏觀政策來應對經濟蕭條,在技術創新方面也不要重蹈日本的覆轍。
三、黎明前的黑暗
孫允廣:前段時間有篇文章很火,講16年前美國和歐洲的經濟體量差不多,但如今美國遠超歐洲,爲什麽短短16年美國就遙遙領先了呢?首先歐洲的強監管主義導緻了市場的創新度降低,其次又因爲高稅收、高福利導緻了社會的創新和活力下降。而美國是另一種做法,當像AI這樣的新事物出現後,先讓它發展,如果有什麽問題再不斷去調整。現在特朗普重返白宮,他有個核心的主張就是要減稅,從而促進發展。您覺得當下我們應該如何應對,在宏觀上如何進行調整呢?
張明:美國和歐洲在過去20年的表現有着很大的差距,主要有三個原因。
首先,在技術創新上,美國是創新的源頭,歐洲基本上是跟随美國的,所以美國享受了整個技術創新的大部分紅利。
其次,美國的兩黨制也有一定的好處。歐洲雖然很多國家制度不一樣,但總體上有個特點,就是政府政策很難被完全颠覆,比如說福利制度,随着時間的推移,其提供福利的成本就會越來越高。你看看美國,特朗普上台之後,就把民主黨的大部分東西都否定了。
雖然看起來很混亂,但其實這也把過去很多制度的限制打開了。他在幫美國甩包袱,之前有很多包袱,特朗普上台之後就不認了。在特朗普在任的幾年,美國企業的壓力得到了緩解,金融機構也實現了減負,這個制度設計得很高明。
再次,在宏觀政策操作上,美國明顯是優于歐洲的。不管是次貸危機之後還是新冠疫情之後,美國政府都毅然決然地實施極其擴張的财政貨币政策,根本不受傳統觀念的束縛。事後來看,先不說中長期有什麽風險,至少美國在短中期是做得非常好的。但是歐洲在這方面有所欠缺,比如歐洲在2010年爆發歐債危機,爆發之後,危機剛剛過去,德國就要收緊貨币政策,這下又把外圍國家給打趴了,導緻2012年又爆發了一次危機。
因爲歐洲不同國家各自爲戰,國家與國家之間存在利益沖突,但卻隻有一個央行,所以會出現問題。而德國人的思路又比較保守,他們認爲财政不能有比較大的赤字和債務,貨币政策一定要謹慎,而德國人又控制着歐洲央行,所以一直比較保守。當然也有例外,例如,歐洲央行前任行長德拉吉說要不惜一切代價避免主權國家違約,最後成功了。但整體而言,在宏觀政策操作方面,美歐之間存在着很大的差距。
上述對美歐的比較,可以給我們提供三點經驗教訓:
第一,我們要學習美國的科技創新。目前中國在某些技術領域很有競争力,如何通過優化監管來讓這些領域進一步煥發活力,值得我們思考。
第二點,我們也要注意,不要讓自己背上很多包袱,以至于走得越來越沉重。很多時候,過去的政策該反思就要反思,需要調整就應調整。不背過去的包袱,輕裝前行,這個很重要。
第三點,關于宏觀政策的制定,我們也要向美國學習,不要被傳統的經濟學思維給固化了。我們的财政有些被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套财政學說給框住了,始終不敢舉債,始終不敢有赤字,這時候要跳出過去的那種思維限制,看看其他主要國家是怎麽做的、成效如何,要大膽嘗試一些新思路。
孫允廣:其實很多人對美國是有誤解的,認爲美國是一個自由主義的國家,政府就會不管不顧。實際上,美國是典型的自由市場加有爲政府,它該财政刺激就刺激,甚至有時候搞保護主義,是非常有爲的。
張明:對,該強監管就強監管,該放松就放松,審時度勢地來。我們也要在制度設計裏嵌入這種靈活性。
孫允廣:對,制度很重要。今年諾貝爾經濟學獎主要讨論的就是一個國家和地區的發展,不是看資源禀賦,更關鍵的是制度。
張明:中國模式成功的原因,就在于我們的制度具有很強的包容性。
比如過去有很多"草根"出身的孩子,通過努力奮鬥,得到了不錯的成績,實現了階層的躍升。雖然也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和很多兩極分化嚴重的新興市場國家相比,中國政府這些年在弱勢群體的幫扶上做了大量努力。我們在消除貧困、提升基層人民福利方面做得非常成功。
之所以成功,就是因爲我們的制度有很強的包容性,在蛋糕做大的過程中讓各方都獲得了利益,經濟才能持續增長。現在我們面臨的問題是蛋糕做大的速度下降了,這個時候不太容易讓所有人都滿意了,因此要重切蛋糕。重切蛋糕也不容易。如果想強調公平,就可能影響效率。但如果不重切蛋糕的話,矛盾又會加大。
要解決這個矛盾,首先還是要通過各種辦法讓這個蛋糕以一定的速度增長,通過深化改革,讓中國經濟重新恢複到4.5%-5.0%的增長,在增長中解決問題要比在不增長中解決問題容易得多。
同時還要引入一些機制,通過這些機制在動态中解決問題,比如說中國要不要有财産稅、資本紅利稅,我覺得是要有的。關鍵在于這些稅不能一下子征得特别重,可以逐漸引入。更關鍵地是,要把這些錢真正透明公正地轉移給弱勢群體。很多企業家不是不願意交這個稅,而是擔心這些錢沒有到最需要的人手裏。要通過一個循序漸進的方式,讓企業家意識到,想要獲得持續的發展,離不開共同富裕的實現,以此慢慢地來調整收入再分配。
這樣一來,一方面加強對企業家權益的保護,另一方面,企業家也應承擔必要的社會責任。這樣的話,企業家的信心将會重新增強。
很簡單,因爲企業家就算去了美國,他同樣要交财産稅。很多人對征收财産稅不滿意,是因爲中國以前沒有。但如果把錢弄到美國去,說不定成本更高。企業家是很聰明的,他知道怎麽選。爲什麽現在很多人去了國外又想回來,就是因爲在外面過得不好,環境在惡化,壓力很大,成本很高。不是說美股漲了,你就一定能賺錢。
孫允廣:您如何看待未來中國的資本市場?
張明:我個人對未來中國股市的發展是很看好的。爲什麽呢?對中國政府來講,股市的功能定位發生了重大轉變,在此之前,我們的股市還是一個爲融資者服務的市場。所以我們的股市這幾十年來,一直是很保護融資者的利益,相對忽視了投資者的利益。但是一個投資者賺不到錢的市場,歸根結底肯定是不行的,其實我們現在也面臨這個問題。
現在新的提法叫投融資并重。去年年底的中央金融工作會議提到要做五篇大文章,其中有兩點最重要,一個是科技金融,一個是養老金融。科技金融,就是怎麽動用金融資源爲國内技術自主創新更好地服務。養老金融就是在目前老齡化加劇、少子化并存的情況下,如何讓我們的養老金體系變得可持續。
歸根到底,沒有一個持續上漲、牛長熊短的股市市場,是無法解決上述問題的。當前爲了讓金融更好地服務實體經濟,尤其是解決科創和養老的問題,亟需把股市的性質給扭過來。
其實在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裏,中國政府已經在做這件事了,主要是在制度建設、投資方和融資方三個方面。
在制度建設方面,對上市公司的治理與市場的治理正在明顯強化與提速。例如,過去股市的頂格處罰是60萬。到今年,不少處罰已經是千萬級别,普華永道因爲恒大的事被罰了4個億。這就對了。爲什麽之前的頂格處罰沒有震懾力?不是處罰沒有效果,而是處罰力度太小。
又如,證監會在大力打擊上市公司信息造假,造假也是中國股市的一個痼疾。現在隻要企業給證監會提交了IPO申報材料,就開始審查。一旦發現企業造假不僅無法上市,還要再倒查你中介機構的責任。目前而言,對于上市公司虛假信息披露的處罰和監督明顯加強了,這是好事。
再如,對關聯交易、大股東違規減持等行爲,相關政策都在陸續地出台。這些政策的出台短期内對于股市肯定是有下行壓力的,但長期來看,這都是在完善我們的股市制度。
在投資方,現在股市最熱門的詞有兩個,一個是長期投資者,一個是平準基金。
中國未來的長期投資者主要來自兩塊,一塊是地方養老金,一塊是保險資管。目前,我們的地方養老金主要還是在當地存銀行或者買國債,每年的收益率才1%~2%,而全國社保基金的資金回報率大概能到5%~6%。所以加大地方社保基金通過全國社保間接進入股市的比例,就能顯著提高社保的收益率。另外一塊是保險資管,按照相關規定,保險資管能夠買股票的資産占比一般在40%左右,現在普遍不到20%。
對于上述兩類投資者而言,首先其不是很在乎短期的漲跌,更希望長期能給一個很穩健的分紅,且長期内股價隻要往上走就可以了。未來更多的散戶如果通過上述渠道進入股市,而不是自己買賣的話,股市投資者的結構就能逐漸地變化。
平準基金也是最近的熱門話題,我們的建議是中央發2萬億國債,搞一個真正的平準基金,主要通過對ETF、指數和藍籌龍頭的低買高賣來促進股市的穩定。
未來如果我們能加大長期資金入市的力度,再引入平準基金,那這兩者的合力能幫助糾正目前我們股市的很多問題。
孫允廣:平準基金這個東西一出,是否會有一些問題出現?如果這種操作不是很高明的話,會不會成爲遊資套利的工具?
張明:這個問題的确很重要,好的平準基金要滿足三個條件:
第一,要明确地告訴市場,我隻買什麽,我不買什麽。第二,要明确地告訴市場,當觸發什麽樣的條件後,我才開始入場。當然這個條件不一定是具體的點位。第三,要明确告訴市場,在什麽情況發生之前,我不會離場。隻有上述三點都符合,才是真正的平準基金。
平準基金還要和全國社保這種大的機構投資者配合起來,一旦聯合起來,如果遊資想和他們賭的話,最後輸的肯定是遊資。很簡單,因爲真正的平準基金就是買了就不動了,也不看短期得失,對它的考核都是以5—10年爲一個周期,就賭誰的時間拉得長。頻繁操作的遊資肯定是幹不過這樣的基金。
當然,前提條件是,我們對平準基金的考核要符合國際慣例,你不能考核每年或者每個季度的業績。
在融資方方面,上市公司的工作也要做好。首先,IPO和退市兩個閘門要随時保持流動,要讓足夠多的企業進來。當然企業是良莠不齊的,那麽表現不好的要把它關在門外,或者如果進來了就讓它出去。其次,中國的上市公司缺少分紅的文化,特别是那種大型的藍籌龍頭,要提高自己的股利支付率,要讓那些願意長期持有的人能賺到錢。
如果制度建設、投資方(長期投資者、平準基金)、融資方(上市公司質量、分紅文化)這三方都做好的話,我相信幾年時間後,中國股市會有大的變化。
我們現在要建設金融強國。不管是科技金融還是養老金融,都離不開一個持續健康的股市,它需要牛長熊短,它需要持續漲。隻有持續漲,投入股市的養老金才能持續賺錢,才能應對我們的養老金缺口。
換言之,在政府的目标函數變化之後,隻要制度設計得當且長期堅持,中國股市會越來越像發達國家的股市。
孫允廣:《道德經》中說"明道若昧",我聽了您對整體宏觀的分析判斷,其實我們現在所處的是一個轉型期間的陣痛期,更像是黎明前的黑暗。
張明:我們現在的确是處于一個轉型期,人口在加速地老齡化,且老齡化與少子化并存,傳統靠投資拉動的增長模式效率下降,出口拉動模式又受到美國政策的沖擊,在這個全面轉型的階段,确實會經曆陣痛。
但中國的國内市場足夠大,這樣一艘大船是具備騰挪空間的。隻要我們以我爲主、堅定不移地建設雙循環新發展格局,隻要我們能夠充分借鑒吸收其他主要大國的經驗教訓,我們是可以走出一條富有中國特色的發展道路的。我對未來充滿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