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爲母親之後,愛美就成了身外之物。" 将這話說給《驕陽伴我》中的羅美娟聽,她大概率是點頭贊同的。
劇情還沒過半的時候,她就因爲一條 3000 元的真絲長裙,和丈夫爆發了劇烈争吵。兩人摔桌子、砸碗筷,對抗、嘶吼的聲音蔓延整棟樓宇。
兒子回家,在樓道裏消化父母的動靜,左右徘徊了半天,最後還是連門都沒進,跑了個清淨的地方繼續加班。
▲《驕陽伴我》
奔着 " 都市姐弟愛情故事 " 來看劇的觀衆,沒想到最先共情上的,是這段父母婚姻的光景。它們是衆多中國式家庭的寫照。雞毛蒜皮的鬧嚷萦繞在城市上空。
羅美娟與丈夫,是生活中常見的中年夫妻。用節儉、樸實的觀念生活,在兒女的前途、長輩的晚年還未塵埃落定之前,不敢翻看多餘的自我。
▲《驕陽伴我》
他們一人是超市售貨員,一人是城市環衛工人。兩人收入加一起,對生活來說也不過杯水車薪。
他們住着二手的房子,用回收的家具,平日的吃穿用度,都從打折的物品中一點一點摳出來。幾十年的婚姻生活,從沒納入過超越他們身份範疇的花費。
資源匮乏的家庭裏,妻子是被要求更多的那個。羅美娟不僅需要工作,補貼家用,還要負責一家三口的日常起居。洗衣拖地、買菜做飯,樣樣不落。
▲《驕陽伴我》
她将小家打理得溫馨整潔,有序充盈。到家裏做客的人,誇耀她的付出無人能及。
文藝作品極愛贊揚母親。她們的勞動是神聖的、偉大的、無價的。然而,當丈夫無意中從衣櫥翻找出價值 3000 元的裙子時,羅美娟身爲妻子、母親的所有耕耘與給予,頃刻間幻滅了。
▲《驕陽伴我》
爲了參加同學聚會,羅美娟特意買了條料子柔順、質感高級的粉色長裙。依照多年的節儉經驗,她留着衣服标牌,打算同學會結束後,就将裙子原封退回去。她其實隻想向裙子借點底氣。
她興許認爲,這條溫婉的長裙,可以讓她看上去不用追趕太多。她的生活,不至于看起來過于平庸粗糙。她所承載的價值,不隻是泡在柴米油鹽裏。
▲《驕陽伴我》
你仿佛能從羅美娟身上看見許多中國式母親的縮影——爲了小家完整、和諧,她們總是将照顧孩子、丈夫放在最前頭,而自己的需求與感受被縮小、被忽略。
她們可以不照顧自己的皮膚,不買喜歡的衣服,不跟姐妹圈子社交,但絕不能落下一日三餐,不能拒絕打理家務。
中國式母親,總是将自我讓渡到最後,而又被要求很多。
▲《女人 Woman》
因爲一條裙子,羅美娟與丈夫盛向前吵嚷了好幾個日夜。
盛向前覺得羅美娟物質、虛榮,花大半個月工資,不過爲了無用之美。在他眼裏,鮮亮的顔色會被油煙浸染,柔滑的面料會被日常磋磨。
他不能相信女人愛打扮,隻是爲了自個兒開心,也搞不明白從鄰居那繼承來、轉手送給妻子的二手裙,和這之間究竟有何分别。
▲《驕陽伴我》
隻有羅美娟知道,她想重新歸位自我的價值,想證明自己 " 配過好日子、配穿新衣服、配用好東西 "。
由貧窮、窘迫引發的吵鬧背後,同時也是中國式母親被規訓已久的屈委。她們被統一标準地教化,于是明明疲憊、迷失,處于不舒适的地帶,卻沒辦法挺直腰杆說真話。
有人評論,劇情進行到這一幕時,家裏老媽跟着歎了聲長氣。
大概這是屬于妻子、母親身份的共同體驗。犧牲、奉獻了很多,可真正屬于自我的請求,很難被平等地放上台面。
▲《驕陽伴我》
她們不過想要更多屬于自我的感知。
電影《一家之主》中的葉蘭心,一半人生都在家庭瑣碎中打轉。盡管她經營着一間兒童美術教室,有許多大方、優雅的裙子輪換着穿,可作爲母親、妻子的她,境遇與羅美娟是趨同的。
▲《一家之主》
遠在美國的兒子準備舉家搬回台灣,結果鞍前馬後的事項,全然交給遠程的葉蘭心來做。她一邊幫忙訂好回程機票,一邊操心如何安頓他們的去處。
女兒辭了工作搬回家裏,恰逢和男友鬧矛盾,項目與感情一起擱淺。本就忙得幾頭跑的葉蘭心,還在爲她提供情緒、經濟的雙重支持。
▲《一家之主》
丈夫雖然退休在家,但從不分擔任何家務。
他霸占着家中的書櫃與電視,壓縮妻子的個人空間。像一顆長在沙發上的、臃腫的土豆,理所應當地對另一半發号命令。
▲《一家之主》
很長一段時間裏,葉蘭心都承擔着家庭齒輪的命運,毫無怨言。她時刻保持運轉,以确保整家人不出差錯的日常。直到她疲憊得累倒,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才發現她的名字,已經被自己遺忘了很久。
失去名字的她,仍然記得她是妻子,是母親,是媳婦,是女兒。唯獨無法确認,這些身份以外,她自己是誰。
▲《一家之主》
母親的自我也是被一點點侵蝕的。久而久之,也被女人自己吞咽。
就像堅決捍衛愛美權利的羅美娟,你很難說她的拐彎,是因爲火熱的女性意識覺醒蔓延到了 50 歲的她身上。她表達自己,抗拒不适,更像一種本能。
當老同學對她和裙子贊不絕口時,她依舊條件反射:裙子是老伴給買的。她也将自己的幸福,歸結于丈夫的疼惜、兒女的成就、周遭人的認可。
▲《驕陽伴我》
一個有趣的對比是,王琳 20 多年前飾演的跋扈、專橫、讓人恨得牙癢癢的雪姨,和這回的羅美娟,是全然不同的兩種女人。
可一繞回母親身份,她們都是自願托舉兒女人生的中國媽媽。
那年代的上海灘,雪姨完全稱得上時尚潮媽一個。頂着時髦愛司頭、穿戴數不完的珠寶耳環、更換琳琅滿目的旗袍,她一度是劇裏邊最搖曳生姿的女人。
▲《情深深雨濛濛》
她的 " 惡女 " 事迹,近幾年被翻來覆去考古——替爾豪 " 擦屁股 ",将懷孕的可雲一家掃地出門;幫如萍 " 争男人 ",怒氣沖天地跑去依萍家興風作浪。
她的惡,是由舊時代對女人的不公催生的,也混雜着爲母則剛的悲劇性。她三番四次不擇手段,不過是爲了給兒女鋪路、剔除障礙。
現在人們再看她,覺得她頗像個前衛的女鬥士。她反抗不平等的婚姻,質疑家庭的最高權威——盡管她的 " 厮殺 " 依舊對準女人。
▲《情深深雨濛濛》
她不止一次說過想要離開陸家,但在出軌一事東窗事發之前,她爲孩子好幾次選擇留下。有一種說法:中國式母親的一生,是被家庭圈禁的。我想并不隻是物理意義上的禁锢。
正如《漫長的季節》中,被家門、廚房、飯桌和卧室環繞了一生的羅美素。兒子死後,她跟着自我了結。家庭關系的締結,是中國式母親進化之前,難以翻越的一堵精神圍牆。
▲《漫長的季節》
她們未必不想去看另一頭的風景。但恐怕沒有多少人,能與她們交替托舉的姿勢。
戲外的王琳是位單親媽媽,經曆過兩段婚姻。兩回離婚,都因雙方性格與價值觀的錯位。原本打算回歸家庭、相夫教子的王琳,發現自己其實沒法平息演戲的念想,沒法不留戀演員這個職業。
好在兒子對她的事業是支持的、理解的。王琳幸運地将兒子培養成了陽光愛笑、百般體貼的大男孩。不開工時,兒子會因爲怕她無聊,拉她一起打遊戲,後來還爲此推動她參加了一檔遊戲綜藝。
▲《戰至巅峰》
而當王琳決定上戀綜——《怦然再心動》時,兒子特地在她出發前,跑來陪她收拾行李,與她談心,告訴她不用因爲顧慮自己,而放棄其他的生活與關系。
▲《怦然再心動》
媽媽可以擁有自己的選擇。但她們的自由,隻靠主動争取,仍舊是艱難的,還需要周邊出自真心的借位與回應。
想起一位小說裏的母親。
丈夫在退休後被診斷出胃癌,沒過多久,她便決定與丈夫離婚。丈夫對她不解、怨恨,覺得她是因自私而逃跑的女人。但她依舊果決地遞交了離婚申請,然後獨自跑去歐洲旅行。
面對沒對她質詢太多的女兒,母親是這樣說的:" 他被确診爲癌症那一天,我突然想到,他和我都老了,以後身體零件會一個個出故障,然後就這麽死去。一想到自己悲慘的結局,我就感到不甘心。我從未如我所願地生活過。"
▲《一家之主》
故事并不是感人的範本,但母親終于選擇了讓自己快樂的選項。
隻不過,像她一樣自私卻勇武、親手挑斷家庭動脈、逃跑卻仍舊能夠被聆聽的母親,在現實這片土壤上,其實并沒有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