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婷婷完全沒想到那條題爲《讀研廢物》的視頻會火。
視頻是2023年11月19日發布的,不到24小時播放量104.8萬,在微博熱搜第四停留了3.6個小時,湘潭同城熱搜第一。
在這條視頻發布前,羅婷婷剛剛考研"上岸",就讀于湘潭大學社會工作專業。她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抖音賬号也很"普通"——566個粉絲之中,朋友占多數,個人簡介是還在念書的學生們經常會寫的那種("永不回首往事")。
她在網上看到自己的專科母校——天津中德應用技術大學有學生實名舉報學校助學金分配不公,于是想"玩"一下,便模仿舉報視頻的開頭拍了一條"實名承認"自己"有能力考研,但沒能力讀研"的視頻。
她主要想在視頻裏說說讀研兩個多月後的感受。
她一路從甘肅山村考到湘潭,先是天津中德應用技術大學的專科,然後是天津城建大學的本科,再然後用8個月時間三跨考研,一戰"上岸",以初試第三總排名第六的成績考入湘潭大學。原本以爲"上岸"之後會是一個"特别新奇的新天地",但她發現并非如此。
導師讓找一個自己喜歡的方向,但她一點"方向感"也沒有;檢索文獻讓她感到又累又麻煩;被導師"push"的時候,眼看同門"内卷",自己隻是"點頭說是,然後接着當混子"。她承認,自己爲了好"上岸",選了不了解也不喜歡的專業。
在那段4分多鍾的視頻裏,羅婷婷描述自己"上岸"後的生活所用的詞包括"沒熱情""鹹魚""混子""廢掉了""圍城""造化弄人"。她自問自答:"在知道我不喜歡讀研後,難道我要去退學嗎?答案是不。因爲我無法把父母的期待,自己出人頭地的渴望以及外人的指指點點棄之不顧。我長這麽大在原生家庭的禁锢下有過太多事與願違,沒有選擇的選擇已經讓我麻木。我發現一些東西你不想要并不是一件難事,難的是去接受它。"
《讀研廢物》"火"了之後,朋友、同學、遠在西北老家的發小、發小的室友都看到了。也有三四個訪問邀約,其中就包括我。原本我找這位給自己貼上"讀研廢物"标簽的女孩,是想聽她更具體地講講"上岸"之後的生活。我很想知道,"上岸"在這個時代如此頻繁地被提及、被追捧,但"上岸"之後的生活真的适合每一個人嗎?或者說,真的存在"岸"嗎?就考研而言,一些本該前置思考的問題,爲什麽卻被普遍忽視了?
可這些我所關心的話題婷婷"不想多說",訪問中,她強調是自己不适應環境,有落差。至于落差是什麽,她說,"姐姐我不太想多談了。"但她很自然地和我聊起自己的成長經曆、父母、哥哥、學校裏的外号、老家的秦皇湖……當我逐步深入走進她的世界,我發現成爲一個"迷茫"的研究生,已經是這個2000年出生的女孩拼盡全身力氣爲自己争來最好的結果了。一個新故事出現在我面前。這是一個普通女孩的成長史,它既是獨屬于婷婷的,也屬于很多像她一樣的女孩——或者,屬于我們每一個人。
所以,什麽是愛呢
婷婷說話語速很快,但語調很乖,很糯。每說完一句話,她會帶着笑腔,生怕陷入尴尬。
她這樣跟我講述自己的家。
2000年,她出生在甘肅隴南禮縣的一個山村,是典型的留守兒童。兩歲時媽媽外出打工。媽媽先後去過新疆、大連、天津,廠裏、餐館都幹過,具體什麽工作她不清楚,"應該都是很苦的。"初中畢業後,爸爸也離鄉北上。父母落腳在天津,與老家相距1500公裏。
他們每年隻在春節回家。婷婷從小和哥哥、奶奶生活在一起。媽媽以爲女兒最糟的處境無非是沒人管,所以她常說婷婷是被太陽曬大的。
但實際情況是,全村都知道,婷婷是最能哭的小孩。大她4歲的哥哥幾乎每周都要打她一次,這樣的情況持續了近十年。
婷婷試着這樣理解哥哥的拳頭:"可能是我小時候長得太醜了,我哥老覺得我特别丢人,就老喜歡打我。有一種有事兒沒事兒打孩子的感覺。遇事兒就拿我發洩。而且因爲事情不同,持續的時間也不一樣。比如不是很生氣的時候就踢一踢、錘一錘,特生氣就用棍子,漫山遍野追着打,有次把我蒙在被子裏,往死了堵,要窒息了那種。花樣還挺百出,你感覺他是一個有創意的人,對,從這個方面講他是成功的。"
看我實在笑不出,她又安慰我,"沒事,生活嘛,人有時候就得經曆一些東西才能成長。"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從小被親哥哥毫無理由打了近十年的人是我,而她隻是個旁觀者。
她不想讓我覺得"慘",于是,每一段有可能會讓人覺得"慘"的經曆,全被她包上搞笑段子一樣的糖漿。她說小時候自己也不理解明明沒做錯什麽,爲什麽老被打。"他打得我都很迷惑,但是我太小了,毫無反抗之力。隻能他打完我我去哭,然後他看我哭又打我,形成一個一直打我的‘閉環’。後來他把我打慣了,我就感覺打吧,打完了我就可以走了。"充滿無所謂的語氣裏依舊帶着一絲緩和氣氛的笑聲。
她不是沒想過反抗。有兩次,她以爲媽媽能保護她。
第一次,小學時,媽媽臨時有事回了老家,她像有了某種底氣似的,在又一次莫名捱到哥哥拳頭時,壓抑多年的情緒突然爆發,她第一次抄起家裏砍柴用的斧頭,吓得哥哥躲進另一個房間緊關房門。她用斧頭對着門砍,一條很長很深的痕迹至今留在門闆上。
"但媽媽覺得是我的問題,她哭了,覺得自己生了一個土匪。她一直責怪我,我怎麽說她都不聽。我哥反倒從一個加害者變成了受害人。從那之後,我就再也不反抗了。"
第二次,初中,婷婷剛被打完,正好接到媽媽的電話,她忍不住問,爲什麽要把我生到這個世界上受苦?
"我媽以爲可能是小孩無心的一句話,就說怎麽能這麽說媽媽。我就感覺好像對于父母抒發這些挺無用的,你講的他們也不會懂,隻覺得這個小孩在無理取鬧。"
對于父母、哥哥、家庭,婷婷有無數個理由可以抱怨,甚至怨恨,但她選擇"替他們找到理由"。哥哥的拳頭是因爲自己長得醜,奶奶的偏心是受困于時代的封建殘餘。至于爸媽的忽視,是因爲他們缺乏愛的能力。
在《讀研廢物》的視頻留言裏,有很多人有共鳴,也有人質疑她"無病呻吟,凡事都推給原生家庭"。她後來發了一條題爲《所以,什麽是愛呢?》的視頻,講了自己的家庭和成長經曆,算是回應。視頻裏,她說她不恨她的父母,"有的不過是憐憫"——"他們曾和我一樣是天真爛漫的孩子,也有過童真和理想,但生活的艱辛脅迫他們不得已成爲大人。"
婷婷說,爸爸在奶奶的溺愛中長大,但家道中落改變了他的性情,媽媽總說他生性涼薄不會愛己更不會愛人;媽媽自己在一個多孩的拮據家庭當中長大,父母攤在她身上的愛所剩無幾。
"我可能有點‘聖母’,總是能原諒很多人。"婷婷說不清腦袋裏時常"打架"的思緒。她甚至想過,即便哥哥的拳頭像隻如影随形的野獸讓她恐懼了整整十年,也不用非得離開他,留在他身邊頂多是被打,結果可預知,離開不一定還要遭受什麽。
長大就好
小學時,婷婷的成績總在個位數徘徊,沒人在乎她的學習。爬樹、上課說話、不寫作業,老師永遠壓着嗓子叫她"自己不學不要影響别人"。
她不喜歡上學是因爲班上的男生總欺負她。她又一次和我提起"我長得不好看"。她想,那些男生估計都喜歡漂亮的小女孩,所以他們把蚯蚓放進她的鉛筆盒,扔她的書,把她往門裏夾,給她起難聽的綽号。
放學路上是她少有的愉悅時刻。她總是放開雙手,像野小子一樣騎車,風肆意灌進校服的感覺,讓她覺得自由。那一刻,她會産生一種幻覺,"好像人能一直這麽自由"。
初中,被婷婷稱爲最黑暗的三年。青春期,她的性别意識出現,身體開始發育。她開始在意自己在異性眼中的形象,但164cm的身高,超過80公斤的體重,讓男生們笑她是大胖子。"你知道女生胖起來褲子會在裆的地方被磨爛,縫上之後,他們又會嘲笑你,叫你爛褲裆。"
更糟糕的是,班主任,一個中年男老師會跟着同學一起笑。這也是對她傷害最大的地方。她以爲老師應該爲人師表,但他做了"幫兇",放大着她的痛苦,"他的嘴臉甚至比天天嘲笑我的同學還醜陋。"
課上,班主任甚至還會在她被同學捉弄、嘲笑後故意喊她做她根本不會的題。她認爲老師讨厭她是因爲她學習态度差導緻的成績差。她不愛學不是因爲笨,而是過于壓抑的環境讓她在學校裏"幹不了這事"。
她曾因爲糟糕的成績被老師從前門拖到後門狠狠地打。夏天,班主任用柳條抽她,晚上回家她腿上起一棱一棱的紅青痕。闆凳、火鉗子甚至拖把棍都成爲老師體罰的工具。
同學和老師的嘲笑與暴力讓她越來越自卑,也讓她開始對男性産生恐懼。
她不擅長向人傾訴。發小直到今年看到她在抖音上發布的回憶學生時代經曆的視頻後,才吃驚地發信息給她:"原來你這麽多年發生這麽多事!"朋友看哭了。
"我不是性格内向,隻是壓抑習慣了,打小就有不給人說這個毛病。哪怕是好朋友,我也隻會講一些正面的東西,從不傳遞負面情緒。就我有難事,先自己扛,好事才分享。"
老家有一個秦皇湖,是隴南當地最大的一座人工湖,每次難過到不行時,她就坐在湖邊看漣漪一圈一圈地擴。"如果我的生活也有這種平靜多好。"她一點也不想當小孩,對小孩來說,老家的山那麽高,路那麽長,像她的痛苦一樣,沒有盡頭,走也走不出,推也推不開,跑也跑不掉,"像一個大罩子一樣把人罩在裏頭。"
那時,婷婷總喜歡講一句話,長大就好。
"長到多大才會好?18歲嗎?"我問。
"長到有能力走出來。隻要是随便一個地方讓我離開老家就行。"她回答。
高中婷婷就讀的學校在更大的鎮子上,她的小學、初中同學也大多都沒再繼續讀書,這讓她"輕松"了些。
外在的環境不再是最困擾她的地方,但内在已經定型的自卑、對男性的恐懼以及對人的不信任開始困擾她。她始終覺得孤單。在學校,她走路"點頭哈腰",駝背很厲害,因爲胖和容貌上的不自信,她平時都不太敢跟别人說話。
說起成績,婷婷問:"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上數學課一支筆掉在地上,你撿起來就再也聽不懂了?我就是屬于那種。"
在所有學科中,她覺得文科最适合自己——"我背書不慢",但爲了最愛的生物還是選了理科。偏偏數學和物理對她來說是"天書",特别是物理,那種枯燥讓婷婷忍不住課上看成語字典。"我的物理老師說,你就看三年!我就真的看了三年。"
高考,滿分750,她考了370多。婷婷強調這是一次超常發揮。"平時模考隻能模個三百三四。"
高中班主任在群裏大聲祝賀她:"恭喜羅婷婷同學踩中了三本線!"說到這,婷婷笑了出來。"因爲高中很多同學平時考試靠抄襲,抄的成績特别好。所以我們老師發現我雖然平時成績爛但高考是班裏第一名。"她忘記具體是怎麽回複老師的,"應該是尬住了。"
其實,婷婷沒有一點想報三本的想法。她的目标很明确:專科。
一方面是經濟原因,三本學校的學費對她的家庭來說太多了。另一方面,她沒有"起碼讀個本科"的意識。父母對考大學沒什麽概念,也不會在這方面爲孩子花心思。哥哥從初中畢業後就辍學打工,妹妹高考選什麽學校、專業他不懂也毫不關心。起初,婷婷給自己選的專業是汽車營銷,但很快被表姐否定。"你這個形象可不能去市場營銷,根本賣不出去,你嘴皮子好可以當導遊。"
她家親戚說話一直都是這樣,"他們不會考慮到小孩的心,自己說舒服就行",她已經習慣了。每次都是"一笑而過"。但她聽取了表姐的建議,把專業從汽車營銷改成了旅遊管理。學校方面,盡管媽媽告訴她——留在甘肅省内,他們會出生活費,來天津就沒有——她沒有猶豫,直接選了天津的學校。她并不讨厭老家,但她對外部世界的好奇與渴望壓倒了一切。
終于要出去了,她想。
媽媽的故事
婷婷跟着媽媽的朋友第一次坐上了火車。整整坐了24個小時的硬座,下車後腳腫得像個饅頭。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此前,她的活動範圍隻限于她讀高中的鎮子和她山區的家,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天水市區(隻去過一兩次)。
到達天津後,媽媽在站台接她。婷婷這樣描述當天的場景:"媽媽帶着一身風塵仆仆在站外接過了我的行李,幾年沒見她似乎又老了一些,我望着她眼角新添的細紋,忽然覺得歲月蹉跎得那麽厲害。"
在婷婷的想象中,媽媽在天津打工有二十幾年,爸爸在這座城市也待了快十年,他們一定在大城市過着好日子。這一想象終結在了她被媽媽領到他們在天津租的房子的那一刻。
那是位于天津河東區城中村的一個小平房,大概三四十平,房間裏的大件家具隻有床和房東留下的破爛桌椅。周圍的鄰居都是像婷婷的父母一樣沒錢、圖房租便宜的進城務工人員。這裏生活不便,也不安全。比如,洗澡要去公共澡堂,附近時有小偷出沒。婷婷的父母在這裏住了五年,房租600元/月。
7月初,天氣很熱,屋裏沒有空調,婷婷躺在媽媽的床上——可能是剛下火車的緣故——有種"地動天搖"的累。還有一股複雜的情緒讓她難受。眼前的一切對她而言是種"沖擊",她說當時滿腦子都是"我以前錯了",她一直以爲爸媽住在有空調、家用電器齊全的樓房裏。多年留守兒童的充滿着委屈與不愉快的經曆好像突然不重要了。
婷婷在視頻裏,這樣描述她的父母以及與她父母一樣的進城務工人員:"他們在年輕時邁着迷茫的步伐從連綿不絕的大山裏走了出來,可匮乏的學識讓他們在鋼筋混凝土築成的高樓大廈下擁有的不過是另一種艱辛。"
對于自己的爸媽,婷婷"恨不起來",也感覺他們"可憐"。特别是媽媽。
媽媽一輩子要強。媽媽有三個姐姐,兩個哥哥,家裏窮,外公外婆分攤在這個女兒身上的愛本就不多。媽媽從小心高氣傲,父母越是不愛,她越想争取。
媽媽告訴過婷婷,她小時喜歡上學,但那個年代哪有讓女孩上學的,家裏有農活兒了,就把她從課堂拖到地裏。有時,她幫弟弟幹活,作爲交換,她讓弟弟教她識字。
"她覺得自己很聰明,她開玩笑說,如果家裏條件好,考清華北大都沒問題。但現實條件禁锢了她。"
婷婷總覺得媽媽一直在和命運做抗争,"孤傲了一輩子但也庸碌了一輩子"。當時村裏女人十幾歲或者二十出頭就結婚,但媽媽26歲才結婚,30歲才生下第一個孩子。媽媽十六七歲就敢一個人跑到新疆,她驕傲地認爲自己可以做很多事,"但現實就是不允許她做。"
"我媽和我爸是青梅竹馬,打小就認識,小的時候關系還挺好的,結婚前幾年也還可以,但結婚後家裏矛盾變多,他倆性格不合。我爸屬于不求上進,覺得活着就挺好;我媽又心比天高,覺得日子應該過得更好。但是你想一個農村人想過得更好,你要掙錢,我爸覺得錢不重要,活着就行。這就形成一種落差,女方往前走,男方怎麽拖都拖不動。好像我和我哥還沒生下來,我爸就已經成爲我媽的拖油瓶了。
而且我媽跟我奶奶關系也不好,我奶奶那代人總覺得你當人家老婆應該乖一點,不該有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是我媽性格跟男孩一樣,老是想幹這個幹那個。我媽生完我哥後本來是想跟我爸離婚的,但因爲第一個生的是兒子,她覺得生了兒子就有一種紮根在這塊土地上的感覺,然後就沒能走掉。我媽常說,如果當年第一胎是女兒,她可能就走了。
我感覺她把一輩子心血砸在我們這樣一個比較爛的家庭。你看,她結婚之後,沒有來自于丈夫的關懷,丈夫身上沒愛,家庭也沒有愛,我哥長大後也沒有給我媽媽這種孩子的愛。所以導緻我媽特别沒有安全感。後來,我覺得我媽慢慢認命了,真的被生活重擔壓垮了,那種理想擺在柴米油鹽面前的時候已經不值得一提了。她對我爸和婚姻的失望也慢慢轉移到自己身上。"
"姐姐,你知道我爲什麽考研嗎?"在我們聊天的過程中,婷婷不論講起被打、被嘲弄還是那些敏感的少女心事,始終帶着笑意。隻有談到媽媽時,她突然哽咽了。
"我小時候,我爸媽其實從來沒有給我開過家長會,但是高中時,我媽有一次陰差陽錯,家裏有點事,她就回來了。那時候正趕上我的家長會。我就問我媽,你想不想去給我開家長會?她說她想。我們班當時在六層,我媽媽身體不好,她走路有點跛,我就記得,整個上樓的過程很艱難,我把她扶到我的座位上。我坐第一排,很巧的是我媽小時候念書那段時間也坐第一排。她跟我說,你看這就是我當年坐過的位置。我跟同學準備走的時候,回頭一看,我媽正在那裏翻書……
你能想象那個場面嗎?隔了好幾十年後,她坐在同樣的地方,那個字她已經不認識了,這個畫面讓我挺觸動的,所以我考研也有一種爲了我媽媽去接着念的這種(意思)。"
或許意識到自己情緒太激動,婷婷最後又用笑爲這段回憶收尾。
媽媽對婷婷抱有出人頭地的期盼,這她一直是知道的。但她真正開始有認真讀書的念頭是在讀大學以後。
努力争點什麽
大學正式開學前,那個所有高三生都在期盼的暑假,婷婷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旅遊、學車、戀愛。媽媽在天津幫她找到一份兼職——在一家小飯店做服務員,主要工作是收盤子、上菜,一個月1300元。這是她第一次打工,新奇的體驗消解了日複一日的疲憊和環境帶來的不适——整個飯店都"暖烘烘的",門簾是油膩的,大堂是永遠吵嚷的。
媽媽有時也帶她去逛街,走在天津的馬路上她有點不太适應,"有那種鄉下孩子的怯懦",相比逛街,她覺得還是在餐館裏待着好,"起碼有掙錢的事情。"
大一開學後,婷婷刻意和舍友保持距離。她避免和同學一起吃飯、上課,午休甯願去圖書館睡覺也不回寝室。她有太多容易露怯的地方了。沒談過戀愛,沒去過麥當勞,沒上過興趣班,找不到電腦的開關鍵,不會化妝,不懂穿搭……
但另一方面,她像一隻縮久的刺猬,開始"反彈"。她總覺得另外五個人是不是要合力對付她,她就逼自己跟她們吵架。室友們會有一些"國粹"口頭禅,她一個"村裏來的",從未聽過這些,和她們說,"你吵架就吵架,罵人幹什麽?"室友們因爲這句質問覺得她"挺搞笑的"。
隔壁宿舍有個甘肅女孩,是婷婷唯一走得近的朋友。老鄉曾對婷婷說:"我覺得你以後一定能成爲很好的人。"爲了證明自己"預言"很準,老鄉強調:"我這輩子就看(好)過兩個人,一個是高中時期的前男友——人家考上本科了,這說明我沒看錯人——下一個就是你。"
這次發生在食堂的對話,婷婷印象深刻,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得到過正面肯定。
在老鄉的撮合下,婷婷慢慢發現同屋舍友們其實都是一些善良又熱忱的人,大二起,她們幾人也變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也是在這一年,婷婷開始想努力争點什麽。
觸發點是幾個聽上去微不足道的細節。開學典禮上,學生會主席介紹一個學長的時候,念了一長串榮譽。學長去了一家大公司,工資特别高,而且長得很帥,這樣的人是她以前"難以想象的",她想,"世界上怎麽有這麽牛的人"。
還有一次,她和室友到市中心閑逛。那天下雪,晚上在陸家嘴廣場,婷婷站在路燈下,看着從大廈的一個個窗口向外發出的光,突然覺得這好像才是她在大城市的意義,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也許那一刻勾起了她對未來的新奇感。"你見過一些好的東西、優秀的人,在一瞬間突然想要一些東西。想着要不過個好日子?去争取一下?"
婷婷很快意識到,讀書是唯一的"争取"方式。從大二下學期開始,她撿起了那支讀大學之前一直掉在地上的筆。包括專科和本科兩個階段在内的五年大學期間,她參加了很多考試,導遊證、四六級、專升本、考研……2021年9月,也就是作爲一個專科生原本應該開始工作的時候,她成爲天津大學軟件學院的一名新生。本科第一年的暑假前,她決定考研——日子她記得很清楚,2022年5月22日。
備考時,用光的筆芯
決定考研,除了想彌補媽媽沒能繼續讀書的遺憾,婷婷同時也認爲,爲了避免之後找工作時遭遇歧視,自己需要一個更高的學曆。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一段時間思考自己能幹什麽,想幹什麽。
專升本時,她受限于學校和專業,選了自己并不喜歡的軟件工程。她雖然硬着頭皮用兩年時間快速啃完别人四年學的東西,但始終覺得自己好像什麽也幹不了。她想着,考研不就是可以重來一次的機會嗎?她可以趁此機會,重新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專業。
但另一方面,她的思路又很"現實"。首先,确定隻考一次,"不要自我感動,對考研産生神聖化的期待,沒考上就找其他的路走。"其次,既然要考就要考個好點的學校。她鎖定了南京理工大學,作爲目标,但按照她不選三熱(熱門地區,熱門專業,熱門學校)的報考原則,南理工已經占據兩熱,那隻能在專業上"降溫",她選了"社會工作"。備考後期,她發現學校更換了往年一貫的參考書,爲了求穩,她将目标重新改爲湖南的湘潭大學。
結果是好的。一戰"上岸",初試成績392分,排名第三。2023年8月底,她收到湘潭大學研究生錄取通知書。隻是這次和專升本一樣,她依舊沒能選到自己喜歡的專業。
查初試成績時,婷婷在電子廠打工。整個大學期間,學費她和父母五五開,生活費自付,因此她要不停地在各種各樣的地方打工("你能想到的工我都打過")。午休的時候,她查了成績,"還好,考了392分"。她自己"内心沒有太大波瀾"。畢竟換了學校,專業也是與現實妥協的結果,而且她也清楚,僅靠一個研究生學曆并不會讓她的人生發生本質的改變。
她所理解的真正意義上的"改變人生"應該是"擁有極緻的自由"。比如想出國就可以出國,不想上學就可以退學。但她現在顯然做不到。對她來說,很多時候始終"要先是女兒才能是自己",很多選擇和決定,她都要考慮很多。就拿讀研這件事來說,盡管她"實名承認"自己不喜歡、也不适合做研究,但她不可能退學。她要考慮沉沒成本,考慮父母和自己的未來,考慮如果沒有研究生學曆加持,找不到好工作。
到了出成績的時候,最激動的是媽媽,"出成績前,她失眠,出成績後,她又失眠。"錄取通知書也是媽媽簽收的。婷婷當時又到了健身房打工,平時住公司宿舍。媽媽去郵局取到通知書之後,催她回來和通知書合影。媽媽誇她,"你還挺厲害的,是我們家第一個研究生",還誇她"挺能吃苦"。
爸爸的回應方式一如往常,他說:"考上又怎麽了?"然後提出"咱們學費五五開"。作爲女兒,婷婷早已"适應"了爸爸的種種行爲。她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五年前發生的一件事。她提着很重的行李箱,要上七樓,老房子沒電梯,媽媽就讓爸爸幫幫她。爸爸的第一反應是"很生氣",當場夫妻倆吵了起來。"從那之後,我哪怕因爲提箱子第二天手疼腿疼也不會再去看我爸不耐煩的臉。"
故鄉與未來
去湘潭大學報到前,婷婷回了一趟甘肅老家。她提到"想念",但又不确定自己想念老家的什麽。隻說每次看到天津的萬家燈火都會想起老家的寂寥落寞。
她在視頻裏感歎:"跨過18歲,一切仿佛按下了加速清除鍵,當新鮮的事物瘋狂填充你的大腦,舊的記憶難免要被殘忍地清除。我想我不能遺忘,我要回去一趟。"
2023年9月5日,卧鋪22小時後,婷婷到了天水站。她迫不及待地抓着行李跳出車門,出站後,"腳下生根地"站在車站旁待了一會兒,"天水站"幾個字在她的眼裏陳舊又可愛。身邊熟悉的鄉音讓她感覺恍如隔世。她借住在天水市的姑姑家,在去姑姑家的路上,"忍不住和出租車司機攀談起來"。
第三天,她坐上爲數不多開往村裏的公交。婷婷描述的回鄉之旅很像一組電影鏡頭:
下車後,她順着小時候常走的那條小路跑去。距離最後一次離開村子,時間隻過去了五年,但物是人非的感覺立刻上來了。
她把東西放在空地上,爬上爺爺在世時種下的梨樹。樹比她以前在時茁壯了很多。老房子年久失修,部分已經坍塌,門口雜草和她小腿一般高。門闆早已經掉色了,但她注意到,自己12歲時用小刀刻在上面的亂糟糟的劃痕還清晰可見。
村後是一座矮山,山頂是一排土城牆,密實的雜草宣告這裏已經很久沒人來過。婷婷踩着草走過去,騎在小時候經常待的牆上,遠遠看着被大山裹住的村莊和大片大片的黃土。她想起小時候自己總被人推進溝裏……她呆呆地聽着、望着、想着,"周圍靜谧得仿佛整個宇宙隻有我自己"。
秦皇湖,那個聽了她最多心事的地方如今已經被抽幹了水。婷婷在已經幹涸的秦皇湖邊兒坐了三四個小時,"想小時候的一些事,從不好的經曆裏找一些好的經曆","想我有沒有成爲當年我要成爲的人,以及感覺日子熬過去之後那種蛻變的感覺。"
她還帶着幾箱奶奶最愛吃的西紅柿味兒方便面,去看了還在村裏的奶奶,那個重男輕女和她感情并不深的老人。盡管媽媽總抱怨:"你倆小時候(她)也不管你,你管她幹什麽?"
但她一直記得高三時,奶奶給她塞過錢。"大家都有做錯事的時候,畢竟她是長輩,沒關系,我其實還挺想把她當成奶奶對待的。"
在老家待了兩周後,婷婷踏上從天水去往長沙的火車。曾經,她是以迫不及待的心情"逃離"故鄉的,但這次離開的時候"很不舍"。
她向我解釋,盡管那裏有很多不愉快的記憶,但同時那裏也有一種"自由感"——這是她在大城市裏感受不到的。"在城市站在公交車站,等公交,上車刷卡,幾号線路幾點到哪兒,我有時會透過這些東西覺得城市規則性很強。人被無處不在的規則束縛。如果站在天津公交站旁大喊一聲都很奇怪,但在我們村兒大喊一聲沒什麽。我舍不得老家給我的自由感,我覺得我又要跑到大城市裏,又要被規則束縛了。"
婷婷考研"上岸"後的故事,我們通過視頻都大概知道了。以下是一些補充:
剛考上研究生的時候,婷婷也不是完全沒有期待。她也想着,她可能開辟了一片新天地,那裏會有自己"施展拳腳"的地方。但後來發現,并非如此。"上岸"之後是新的迷茫——很多問題都非"上岸"本身可以輕易地解決。
婷婷感覺自己始終像是被什麽東西推着走,做出的任何選擇都有局限性。作爲家裏第一代大學生,在人生很多重要關頭,沒有人能給她提供指導或建議,所以她感覺自己的每一次選擇"更像是豪賭,賭對了是運氣好,賭錯了就當買個教訓"。
但她說自己雖然迷茫,但發視頻的目的并非"勸退"正在讀研或打算考研的人,她的視頻更多地是一種感慨。她在視頻裏也勸像她一樣迷茫的"讀研廢物"們不要怪自己——人都有認知的局限,需要自己經曆、去認識自己。
而且,研究生生活帶給她的也不隻是迷茫,考研成功也給她增加了一些自信。憑着這股自信,她兩個月減肥20斤,學會了遊泳,收到了人生的第一束花,第一次和男生看電影,第一次收到男生的禮物……更重要的是,她發現自己是個聰明的、挺不錯、"有值得被人喜歡的地方"的人。她開始學會愛自己了。
未來還有很多不确定性。但有一些婷婷是确定的。比如,她不想繼續考公"上岸",她讨厭那種"幾十年一眼望到頭的生活"。她覺得不用因爲對未來的恐懼把自己填在一個匣子裏,人還是應該勇敢一點。"人生是各種體驗的綜合,希望若幹年後回首往事能說,哇,原來我經曆了這麽多東西!"
這次因爲《讀研廢物》而"火"的經曆對婷婷而言,也算是"各種體驗"之一。這個"體驗"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獲——給她"開辟了一條新賽道",《讀研廢物》"火"了之後,她開始用心經營自己的賬号,"嘗試着做一位博主"。
但她對自己的認識沒有變,她就是一個"不怎麽上進也不想太累、隻想放過自己的普通人",所以做博主隻是嘗試,也隻會是生活的一部分。明年她要開始準備實習了,工作方向、未來生活的城市,這些都還需要她繼續想清楚。
不過有一點也很明确——她不想"拿命換錢"。在她看來,生活是大于工作的,她想要"尋找的是工作和生活的一種平衡"。最近幾年,她開始學着"從第三者的角度"去審視自己的人生。她發現,衆人所追求的——優異的成績、體面的工作、傲人的成就、榮譽和殷實的家庭隻是人生的加分項,并非必選項。
而且,她也很清楚,這些"外在的東西"不是她真正喜歡的。她喜歡的是一些日常的、低成本的快樂。看老電影、看書、看日落、拿着滑闆去吹吹風什麽的。在她看來,這些快樂才是更真實的、更有延續性而非昙花一現的。
"活着應該是生機勃勃的。"婷婷說。
最近,婷婷剛放寒假。她"回"的是天津,既是看父母,也是與朋友相聚,"徹夜長談喝大酒那種"。臨行前,她給父母和朋友都準備了禮物,用獎學金買的——給媽媽買了化妝品,給爸爸買了新手機,給朋友買了圍巾和湖南當地的小吃。這一趟又要二十多個小時。但婷婷喜歡坐火車。火車飛馳,待在車廂裏,沒有任何事情需要去做,也不用在意任何人——反正跟他們也不認識,需要在意的隻有窗外的風景,以及自己看風景的感受。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陶夢琪,編輯:聞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