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詩織 圖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姜曉明
自 25 歲遭受性侵害後,伊藤詩織始終以 " 記者 " 和 " 受害者 " 這兩個身份交替出現。在漫長的時間裏,伊藤詩織都訓誡自己:" 你已不再可能擁有真正的人生。" 比起活命,她更在乎 " 社會身份的健全 ",因而格外注重記者身份不被剝奪。
上一次伊藤詩織來到中國,我在采訪她時有許多問題不敢問(點擊閱讀《伊藤詩織 被期待的 " 黑箱 " 打破者》),正如她那些年遇到的許多記者——總是隐晦含糊、小心翼翼," 似乎生怕觸碰到不該觸碰的腫塊膿瘡 "。這次,我們意識到,這不是 " 應該小心委婉、避重就輕的時候 "。
編輯 /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嘗試自殺之後,伊藤詩織來到了中國。
那時,她在遭受性侵後已經維權四年,正值加害人、日本著名政治新聞記者山口敬之對她的民事訴訟進入庭審環節。" 我被痛苦擊落,内心明明渴望活下去 ",卻無法卸除因自我保護而穿戴的重重盔甲。背負着難以承受的重荷,伊藤詩織在 2019 年夏半帶恍惚地開啓了中國之旅,這也成爲她生命裏的重要轉機——這段經曆在伊藤詩織 2023 年在中國出版的《裸泳》中才被袒露。
開始這次采訪前,我回憶上次面訪伊藤詩織時的情景——也許有一些輕生者的痕迹被我忽略了。2019 年,30 歲的伊藤詩織到訪中國時正因性侵案處于輿論的漩渦中,在北京、成都、上海等地舉行的新書《黑箱》沙龍中,她對自己在中國的高關注度感到驚訝,活動裏酣暢淋漓的表達也多少帶了發洩的意味。那次采訪開始前,伊藤詩織還熱情地與我分享她手中的冰鎮哈密瓜,但她依然在緊張和擔憂,哪怕身處安全的環境。說起偶遇貌似山口敬之的人而恐慌症發作時,她的胳膊立刻起了明顯的雞皮疙瘩。
2023 年 10 月底,伊藤詩織再次來到中國,這次的行程相當低調。" 案子勝訴了,我既不興奮,也不悲傷,内心沒有絲毫波瀾。" 作爲勝訴者、受害者的伊藤詩織,是日本史上首位公開長相并且以本名發起性侵訴訟的女性。
2019 年 12 月 18 日,東京法院宣判伊藤詩織訴山口敬之性侵案勝訴,伊藤詩織在法庭外手持寫着 " 勝訴 " 大字的白紙。第二天,伊藤詩織就以記者身份出席了山口敬之的新聞發布會——敗訴的山口敬之召開記者會否認強奸指控,并表示要上訴。台下,伊藤詩織一身職業正裝,神态鎮定地端坐參會。
▲ 2019 年 12 月 18 日,東京法院宣判伊藤詩織訴山口敬之性侵案勝訴,伊藤詩織在法庭外手持 " 勝訴 " 大字的白紙 圖 / 視覺中國
自 25 歲遭受性侵害後,伊藤詩織始終以 " 記者 " 和 " 受害者 " 這兩個身份交替出現。在漫長的時間裏,伊藤詩織都訓誡自己:" 你已不再可能擁有真正的人生。" 比起活命,她更在乎 " 社會身份的健全 ",因而格外注重記者身份不被剝奪。她壓抑感受和痛苦,鎮定地表達和回應,總是以第三方視角向媒體介紹這位 " 當事人 " 的經曆,沒有柔弱地當衆痛哭,沒有以被拯救的形象出現,由此遭到日本社會的不斷網暴,也引發多個國家和地區對 " 完美受害者 " 的探讨。
她對自身處境有着高度自知。每次耗盡心力接受采訪,她都希望媒體聚焦在法律和社會體制的改良升級上,但 " 許多記者似乎生怕觸碰到不該觸碰的腫塊膿瘡 "," 這根本就不是應該小心委婉、避重就輕的時候。" 四年前的中國行,她向我表示," 我不希望我的臉在封面上 ",但也接受她的面部特寫照片出現在活動預告、新書封面、活動大海報上。對 BBC 紀錄片的片名 "Japan ’ s Secret Shame(日本之恥)",她不認同,但 " 我必須接受被标簽化 …… 當很多标簽化的事情出現時,我并不高興,但我同意 "。她平靜地說着這些她必須接受的部分,身心都超負荷地運轉。
" 想來詩織必定是痛不欲生吧。" 當她自殺未遂時,摯友麻美說。在麻美看來," 正義感異常強烈,體力過人 " 的伊藤詩織,七年來全力奔跑,過度透支了自己。
直到訴訟結束、輿論逐漸平息,伊藤詩織開始寫作《裸泳》,才開始細看此前被自己掠過的是什麽," 我因遭受性侵而導緻的心理創傷,是一份經年累月依然不依不饒且持續擾動我日常生活的痛苦體驗。" 在書中,她說自己常做被老男人騷擾的噩夢;她常會在胸罩裏藏一支錄音筆,無論是警方調查還是其他活動," 不再信任日常打交道的一切 ";" 性暴力的創傷,也會波及受害者身邊的親人,令他們痛心徹骨。這種強烈的沖擊,有時甚至會摧毀關系,導緻雙方斷絕來往。"
2022 年,伊藤詩織前往烏克蘭做俄烏沖突的報道,持續研究全球的性暴力。剛果醫生穆奎格有句名言:" 強暴,是最低廉有效的戰争武器。" 在伊藤詩織看來,每當戰火、紛争、暴力或侵略行動爆發時,必然有婦女兒童置身于性虐待、性暴力的蹂躏之中。作爲記者、作家和紀錄片制作人,她覺得自己還有許多工作應該好好去做。
" 是中國的讀者們,分擔了我内心洶湧卻難以言表的傷痛,教會我卸掉鐵甲的方法。而今,我終于得以身無一絲挂礙地自在暢泳,亦敢于書寫不加任何粉飾的‘赤裸裸’的文字。" 這一次,伊藤詩織覺得自己已經站在了新的起點上。
南方人物周刊:2019 年 7 月,你和我說到你的恐慌症和巨大壓力,但最近我讀到你的新書《裸泳》才知道,你在開啓中國旅程之前,曾經試圖了結自己的生命,這确實令我心驚。當時長達四年的申訴對你造成了什麽樣的影響?
伊藤詩織:是有(自殺)這回事,所以我也一度想是否應取消前往中國的計劃。但我得以撐過來之後,想着不能就此停下前進的步伐,于是還是去了中國。去之前,剛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所以那時腦海中的思緒還很飄忽不定。但前往中國,與讀者們相遇後,我感到 " 我可以身處于此處 ",在大家的幫助下,我飄蕩的心緒重新回到了地面。我真的獲得了中國讀者們的諸多幫助。
四年的歲月談起來并不簡單。雖然曾受到過很多影響,但也正因爲有那些影響,才有現在的我,這很重要。
▲《裸泳》
南方人物周刊:從 2015 到 2022 年,你都被性侵相關的訴訟案圍繞,你的生活和動态被媒體和社會反複剖析,但另一方面,你是否感到自己成爲了某種偶像——被人們推舉到很高的位置,被寄予過多期待,甚至你的訴訟結果關系到許多人的信念,你觀察到自己的社會位置有什麽樣的變化?
伊藤詩織:社會的目光的确曾給我帶來極大的壓力,我也經常會感到要被那些壓力壓垮了。然而,那樣的社會隻是世界的某一部分。世界是寬廣的,完全不受那般影響的場所和人更多。定義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這在我看來某種意義上是給自己貼标簽,所以我沒怎麽想過這點。我隻是做着當下自己能做的工作。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 2019 年到中國的多場沙龍,現場反應都很熱烈。讀者不僅期待你在中國和韓國的性騷擾事件上發聲,還希望你在全球女性主義運動方面發表更多洞見。你對這樣沉甸甸的期待,是否疲憊或無法承受,你在其他國家是否也會收獲這樣的關注與期待?
伊藤詩織:不,我完全沒有感到疲憊。要說的話,大家向我投來那些問題時,其中是飽含着巨大熱情的,所以我反而滿是興奮和激動,感到 " 哦!我有夥伴!" 說實話,在歐洲舉辦的活動中,雖然我也能感受到類似的夥伴感,但其中也帶有一種看待不同事物的眼光,像是 " 啊,亞洲、日本原來是這樣的,和以前的我們很相似 "。所以和中國讀者的相遇,令我非常雀躍。
我不知道我這麽說能不能表達清楚。在日本遇到的讀者,由于有日語的壁壘或者說禮儀感,不時會感到互相之間有一堵薄牆。而我記得在與中國讀者溝通時,大家都用勁十足,會用語言盡可能地去表達自己的全部想法和情感。這令我感到非常開心,我也很感動能與那麽多年齡相仿的人相遇。
南方人物周刊:在過去這些年,面對自己的受害事件時,采用新聞記者第三方視角的職業态度來配合采訪;面對他人遭受的性暴力,則以受害者的第一視角給予對方最大程度的情感支撐。長期以來的 " 新聞記者 " 與 " 受害者 " 兩種身份和狀态的分裂,至今依然存在嗎?
伊藤詩織:哦哦哦,這真是一個好問題,很尖銳。我現在到底算是處于什麽狀态呢?其實幾天前,我剛剛剪輯完成了一部個人紀錄片的長篇電影。我覺得那部作品應該會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南方人物周刊:最初你不願成爲聲淚俱下的 " 受害者 ",而不願直面痛苦和情感。《黑箱》中,你以記者視角、白描手法來陳述事件。但在新書《裸泳》中,你袒露了很多情感和無法承受的痛苦。七年間你爲 " 活下來 " 而拼盡全力,所翻越過的最大痛苦是什麽?
伊藤詩織:說實話,每當有人安慰我說 " 時間将會治愈一切 " 時,我總會在内心反駁說 " 治愈我的并不是時間 "。因爲在努力嘗試着活下來時,無法簡單地想象 " 活着 " 這一 " 日常 " 還能夠再回到自己身邊。
之所以并非依靠 " 時間 ",而是通過遇到的人、各種經曆得以實現 " 從‘活下來’到‘活着’ " 的轉變,是因爲并沒有像 " 時間将會治愈一切 " 這句話一般,被動地等待着時間來治愈,而是盡可能地一點點爲自己賦能,自主積極地采取行動去獲得治愈。
體會到 " 行動才能得到治愈 " 這點,是我很大的一個醒悟。最大的痛苦是即将迷失自我、即将被内心的怪物所支配時。翻越過的與其說是巨大的痛苦,應該是直面自殺這件事,我活下來了。
▲《黑箱:日本之恥》
南方人物周刊:2019 年你在采訪時說遇到和山口敬之相似的人會有恐慌症,但在山口敬之敗訴後的媒體發布會上,你一身正裝地作爲記者坐在台下,你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再懼怕?時隔七年後,你才能夠去看櫻花,這樣的漫長恢複還體現在什麽方面?
伊藤詩織:作爲記者出席了山口的發布會,這對我來說是邁出了很大的一步。現在我也已經可以去賞櫻了。(當然,有些時候也還是會回想起過去而感到身體不适。)另外,我現在出門時已經可以沒有顧慮地和我喜歡的人牽手了。以前有一段時間,因爲有人在網上對我的朋友和伴侶發表過分的言論,出于對身邊人的保護,我曾減少外出,吃飯也會選擇有獨立包間的地方。但我并不希望因爲這樣的事由而限制我與朋友相處的快樂時光,之後也就沒有再這樣做了。
▲山口敬之 圖 /BBC 紀錄片《日本之恥》
南方人物周刊:我上次采訪你時,的确許多問題不敢問,也不敢追問。作爲受訪者,你在這些年觀察到許多記者總是隐晦含糊、小心翼翼地向你提問,不敢直切要害。你覺得這背後的原因是什麽?
伊藤詩織:他們之所以會這樣應該是出于善意。其中或許有記者自身也有心理創傷,所以不敢提問;也或許有人對這類事情不了解,不知道能不能問,所以不敢提問。當采訪時的提問可能會觸及受訪者的傷疤時,我認爲非常重要的一點是,記者和受訪者的方向性和視角要盡量保持一緻。" 這樣的事情不希望再發生第二次 " ——多數懷有心理創傷的受訪者都會抱有這樣的想法。如何去貼近他們這樣的想法、通過詢問怎樣的問題才能将他們的這一信息傳遞給社會,這些是作爲記者要去思考的。
南方人物周刊:作爲記者,你的媒體意識很強,反複耗費力氣重述經曆,是爲了讓媒體将關注的重點聚焦在法律與社會體制的改良和升級上。如今,日本相應的法律發生了什麽變化,社會有了什麽改變?至少人們不會再執着于要求 " 完美受害者 " 了吧。
伊藤詩織:2023 年是日本在刑法修正方面向前邁步的一年。但目前日本的刑法中依舊沒有樹立 " 未經同意的性交是強奸 " 這一概念。要舉證強奸,需要證明受害者受到了嚴重的暴力和脅迫,很遺憾,在這一部分刑法并沒有很大的升級。可以說,這等同于法律在要求 " 完美受害者(被毆打的痕迹顯而易見,或是遭受第三者很明顯能發覺的暴力行爲)"。隻要在這一點上沒有進步,我認爲就很難說日本的刑法有了巨大的改變。
南方人物周刊:無論是作爲記者還是新聞事件當事人,你以多種視角觀察各國的性暴力現狀,這些地方對性侵受害者的态度有何不同?你說到被忽視的對受害者親友的影響和傷害——被公布隐私、連個人生活也成了公衆熱議的話題,如何面對這樣袒露之後的結果呢?
伊藤詩織:我講述一個至今爲止我收到的最糟糕的提問。提問者是一名英國記者,他 / 她(原文未指明性别)的問題是 " 從頭到尾講講受害那晚發生的所有事 "。明明我都已經寫在書裏,并且也公開了向警察舉證的内容,他 / 她卻還問我這樣的問題。即便我對他 / 她說我已經全部寫在書裏了,但他 / 她還是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不斷說什麽想聽你用你的語言來描述。這種反複讓人揭開傷疤的行爲究竟意味着什麽,希望他 / 她在以記者這個身份提問之前,先擁有作爲人的想象力。
關于公開袒露這點,不管本人做了怎樣的準備,在公開場合談論都會帶來巨大的負擔。但 " 舉證 " 是相信自己的第一步。不過那并不是說必須公開。我認爲,首先爲自己 " 舉證 ",Believe in yourself 是最重要的。此外,事件是否公開并不應受到任何人的強制,應由自己全權決定。希望大家首先做到保護自我。
▲ 2019 年 12 月 19 日,日本東京,山口敬之召開新聞發布會否認強奸指控并表示要上訴,伊藤詩織以記者身份出席,手中拿着新書《黑箱》 圖 / 視覺中國
南方人物周刊:初中三年級在電車被騷擾時,你用日語大罵騷擾者,卻沒能得到幫助,反倒被當作 " 撒瘋 " 的青春期女生。後來你在半島電視台深度報道日本女性日常生活中遭遇癡漢騷擾的現狀,用職業能力來幫助人,這些調查如何改變了你自身?
伊藤詩織:在半島電視台做采訪時,我已經從遭受癡漢行爲的學生成長爲二十有餘的成年人。在采訪過程中我發現,在當下,受害者遭受的所謂日本社會定義的 " 癡漢 ",僅被歸爲一種 " 添麻煩的行爲 ",依舊受到輕視。而與此相對,半島電視台的報道标題(報道标題大多由編輯決定而非記者)中則用的是 assault(侵犯)這個詞,切實地将癡漢重新定義爲 " 性侵 " 而非 " 添麻煩的行爲 "。這點讓我有很深的感觸。
南方人物周刊:經曆了 " 動搖身體根基的性暴力事件 " 後,你說職業生涯仿佛聽到發令槍 " 砰 " 的一聲,後來你在記者工作中繼續着性暴力研究。爲什麽 " 性暴力 " 是最輕易踐行的暴力武器?
伊藤詩織:因爲性暴力會輕易地奪去一個人的尊嚴,而被奪去尊嚴後,一個人活着的氣力将被大大削弱。另外從曆史角度來看,性暴力行爲深處可能也包含着種族清洗這一卑劣的思想。
去年我去烏克蘭采訪,并且采訪了前往周邊國家避難的人;年末在泰國就漁業奴工問題做了采訪;今年則在采訪土耳其大地震後,制作了時長 10 分鍾的紀錄片。這三年我主要做的是長篇紀錄片電影的剪輯工作,沒能按心中所想進行采訪和輸出,不過電影即将完成,非常期待将這部作品呈現在大家面前。
南方人物周刊:從 2015 年 4 月 30 日你向日本警方提交報案書和起訴書,到 2023 年,這漫長的維權、療愈發生在你的 26 到 34 歲之間。現在你的人生更像是續接上了以前的理想與生活,還是整個人生因此發生了巨大的偏轉?你曾自稱 " 幸存者 ",如今你期待擁有什麽樣的身份?
伊藤詩織:我當時還隻有 25 歲(因爲生日在 5 月)。以前的理想和現在的理想又是兩回事,我的願望清單每天都在更新。其實,我現在正爲了達成願望清單的其中一項而搭乘飛機,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也正是在飛機上寫下的。這次要實現的願望,是和家人一起去南方島國。雖然這是一個非常單純的理想般的夢想,但我還沒有和家人一起去國外旅行過。
事件公開後,因爲家人并不希望公開,我們在修複關系方面花了一段時間,但現在已經成功越過這道坎,接下來一家 5 人将前往巴厘島共度時光,這對我來說如夢一般。
我作爲我自己活着,現在我的身份:" 我就是我,伊藤詩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