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格外漫長。
邯鄲肥鄉 13 歲學生王子耀被害案持續引發關注。
赫爾曼 · 黑塞在《悉達多》裏說,我唯一的事是愛這個世界,不藐視世界,不憎惡世界和自己,懷抱愛,驚歎和敬畏地注視一切存在之物和我自己。在殘酷到令人驚訝的事實背後,隐藏的是怎樣的教育現實?是時候反思是什麽造成一幕幕悲劇了。
" 二茶 " 是芥末堆的一則小欄目,它可以有多重意思。一則指二窨茶,茶葉在相對密閉的環境下發酵和蒸熱;再來寓意二人品飲對談,有搭無搭的聊聊二手故事,如人飲茶,甘苦自知。今天做客的是擁有 120 萬粉絲,單條視頻播放量超千萬的教育博主——老王院長。
左希:我想知道是什麽驅使了這種令人發指的惡的形成,又是什麽催生了如此高頻的低齡犯罪現象。
老王院長:我講一個 10 歲小孩子的例子。這個孩子與他人發生争執,急了從家裏拿來菜刀揮舞着要砍人,嘴裏喊着嚷着 " 我活着有什麽意思 ",讓人聽了不寒而栗。這裏面反映出家庭教育的很多問題。一些父親在家庭教育中缺失,孩子容易缺乏規矩和邊界感。母親在教育中的角色是愛與包容,父親給到孩子的是勇氣和規矩。
在邯鄲的案例中,警方帶着被害人家屬前往兇手家裏詢問,結果對方父母以 " 怕吓到孩子 " 爲由拒不開門,最終敲了兩個小時的門,對方父母也不配合。這就說明了一些問題。
中國傳統文化中有個詞叫童蒙養正。孩子在 3 到 12 歲期間,要防止他的妄念,保持他的正念。《大學》裏講誠意正心。通過培養孩子的灑掃應對和待人接物,幫孩子建立邊界,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如果教育中缺失了這一環節,就容易出現空心、抑郁等一系列心理問題。這裏面,12 歲之前是黃金期。一旦錯過這個時間,後邊再想去糾正,難度會比較大。
左希:抛開社會經濟狀況和基因缺陷等可能因素不談,悲劇背後确是一連串悲劇。
老王院長:每年開學兩周後,會有大量的孩子被送到精神科就診。甚至在一個月後,住院部會爆滿。這些孩子從小學高年級到高中生都有。很多孩子出現心理問題後,往往會有軀體上的症狀,比如頭疼、眼睛疼、牙疼、肚子疼等。這個時候,做檢查查不出問題。有些家長就認爲是孩子不想上學,裝出來的。
很多孩子遇到困難,并不被理解。比如被老師批評,被同學排擠,甚至遭到霸淩。很多時候,孩子病了隻是表象。孩子是家庭和社會中最脆弱的環節,這可能意味着,某一部分生态病了,隻不過在孩子這最脆弱的一環中體現了出來罷了。
有的孩子是因爲家庭出了問題。比如,父母不和睦,家長對他過于苛刻,家裏隻盯着分數。對于孩子最渴求的情緒和情感關懷,直接被忽略了。家長是負責給孩子愛的,不是學習輔導員,不需要總在學習上提一些不切實際的要求。
當下的教育正面臨着前所未有的變革,教育環境已經發生了巨變,可惜我們的家長甚至老師依然還在過去的路上。中科院心理研究所有份報告提到,青少年抑郁檢出率達 24.6%,相當于每 5 個孩子就有 1 個抑郁。這真的是我們想看到的嗎?
左希:肯尼斯 · 斯坦利寫過一本書,叫《爲什麽偉大不能被計劃》。裏面說,人們之所以緊緊抓住目标不放,對風險的恐懼是一大主因。因爲社會上缺乏一種爲失敗兜底的機制,人們就隻能瘋狂的追逐眼前的利益得失,不容許絲毫的所謂失敗,内卷就變成了唯一路徑。" 躺 "" 卷 " 不能兩全,幹脆一路卷下去。
老王院長:一方面,科技的能力不斷被解鎖,模拟對話、文生視頻、自主學習,進化的速度日新月異;另一方面,人口萎縮、經濟下行、心理危機、學曆貶值。當下的教育正處于工業化 3.0 到 4.0 的過渡階段,混亂、迷茫、被迫加速将是它的典型特征。
有個詞叫工具人,就很形象。以育分爲目标的教就是在培養工具人。當這些工具人不被社會所需要時,虛無、迷茫、混亂成了一種必然。不同于工具人的培養,育人應該是多維度的,鮮活、熱情,有創造力。這樣的過渡無法一蹴而就,我們大膽地預測,未來 5 至 10 年可能都是這種狀況。
左希:所以《爲什麽偉大不能被計劃》裏說,與其尋求某個最終的目标,不如轉向尋求有趣和新奇的探索,因爲它将回報一連串、無窮無盡的踏腳石。這樣一來,未來就不再是某個特定的重點,而是一條不被定義、潛力無限的道路。
老王院長:是的,我們有時候會看到一個孩子讀小學時特别活潑,特别可愛,一旦到了高中,甚至升進初中,孩子就看上去木木的,眼裏無神。
人們看似在談學習,談教育,但幾乎全部都基于技術本身去談技術,而非技術後面的思維。把 99% 的精力都放在了具體表象上,而不是探求背後的規律。艾莉森 · 高普尼克有一本書,《園丁與木匠》。他說,如果像木匠一樣培養人,天天測量修剪,要求整齊劃一,看見别的樹長了五公分,就忙不叠給樹苗加化肥,拽着枝條往上拔。這麽一搞,隻會把樹苗搞死,沒有其它結果。
把注意力轉移到孩子本身的成長上,這是根本。像園丁一樣給孩子營造一個環境,給他土壤、養分、成長的空間,根據他的天性,找到那條适合的中間路線。
走中間的那條路,在雞娃和躺平兩端,不走極端。要關注孩子有沒有同理心、社交力、創造力、熱情和興趣,能不能和人有足夠的連接,有沒有獨創性的想法,願不願意在感興趣的領域持續探索。他得像一棵樹,能紮根進大地,有茁壯的根。如果家長不變,學校、社會一味施壓,往下沒有根,往上沒有空間,崩壞是遲早的事。
左希:黑塞除了《悉達多》,還有一本書《在輪下》,控訴的是德國舊的教育制度。書裏提到,當時的教師的職責是扼制和鏟除年輕男孩的原始的粗野本性和欲望,給他們植入一種拘謹的、中庸的、獲得國家認可的思想。而政府則能随時随地的辨認出他們,那是一種精心而穩妥的烙印,一種經過深思熟慮、心甘情願接受奴役、奉獻自身的象征。
社會的原子化讓一切中間組織解體或缺失,并因此道德解組、人際疏離、社會失範,人人都覺得自己孤立無援,就像沒有根的種子。與之相對應的,是人能夠真正地去體驗,而不是活在自己的經驗、記憶、虛構的現實或者他人的期望之中,這是每個生命獨特的價值和美麗之所在。
老王院長:我們會看到網上有很多偏激極端的言論,打着各種旗号," 誰大聲誰有理 ",它們給到的影響是很可怕的,尤其對于孩子。那些動不動要打,動不動要殺的語言暴力,反噬到孩子的行爲上。一些兵不厭詐、不擇手段、弱肉強食、隻講立場不講是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把孩子們推到了自大狂、偏執狂那一邊。社交媒體的算法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内容越偏執,觀點越 " 鮮明 ",越容易推流,越影響到更多人。我們改變不了這麽多,但我還是呼籲,做教育的人,一定不能這麽做。傳遞正知正見是教育者的底線。
左希:易蔔生說,每個人對于他所屬的社會都負有責任,那個社會的弊病他也有一份。蕪雜的信息和繭房使人習慣性盲從,也令人無可奈何。
老王院長:一些家長人到中年,遇到人生迷茫疊加上育兒迷茫,雙重迷茫。在教育過程中,他們就會向外使力,而不是向内自省。一些人通過控制孩子來獲取對生活的掌控感和安全感。
左希:比如會親手把孩子送進所謂的網戒中心,卻毀掉孩子的一生。自己的孩子出現了問題,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認爲花錢給陌生人就能把孩子改造好。每當看到這種新聞,我就會想起張愛玲的話,如果孩子的出生,是爲了繼承自己的勞碌,恐慌,貧困,那麽不生,也是一種善良。
老王院長:過去 30 年的經濟發展,讓人們形成了一種消費認知,覺得隻要花錢就可以買到想要的東西。教育培訓行業也有類似的消費誤導,投入時間、投入錢,好像就一定能拿到某項學習成果。量化出來就是分數、證書、榮譽。實際上,這是一種消費陷阱,堕入教育的消費陷阱比掉入其它陷阱更危險。
我們看到太多這樣的案例,像加工木材一樣,無論适不适合,都把孩子交到木匠手裏,做成标準化模件。孩子明明不喜歡編程,不喜歡藝術,爲了走科技特長生、藝術特長生,被逼着學上好幾年,等考完那一刻,就是他放棄的那一刻。
有一個家長曾給我留言,說他孩子從三年級開始學 Scratch,學到六年級,花了三四萬,他問我,還值不值得繼續學。潛台詞是,錢花了,成果沒拿到。撇開 Scratch 有沒有必要學三年不談,我想說,教育是自然發生的,不是以物易物。
左希:樹被砍掉主幹後,會在根旁萌發新芽。人在患病和被摧殘後,心靈往往會回到春天般的萌芽時期,回到充滿遐想的童年。仿佛在那裏,它能重新發現希望,将被扯斷的生命線重新連接起來。然而,這些根部萌發的新枝雖然生長迅速,茂盛多汁,但這種生命隻是表象,它永遠不會再長成爲一棵真正的樹。
一名家長所關注的問題,往往能反映出一個群體的焦慮。聽說老王同學的粉絲群體遍布全國,最近幾年,家長們的關注點有哪些變化?
老王院長:籠統地說,焦慮成了一種普遍情緒。有人販賣焦慮,以此實現銷售目的,對應的,就有人爲焦慮埋單,意圖用消費去消解。
最糾結的群體是一二線城市,走 " 雞娃 " 路線的一批家長。他們一方面關注人工智能,關心前沿科技和最新信息,理念更新的很及時;另一方面,一遇到小升初、初升高、高考,就不自由自主地陷進内卷模式。說到原因,大概是他們自己在成長路上,走這條道走太順了。既要又要,就很撕扯糾結。
事實上,絕大多數的家長對于 AI 等科技産品還處于僅聽說概念的階段。我的社交媒體下收到最多的留言是,哪款具體的軟件該去哪裏下載。之前收到的咨詢,較多的是小升初有哪些新政策?要不要學奧數?現在都在問,還要不要學編程?上大學報不報計算機專業了?
左希:教育如果是滾滾車輪,人們不過是車輪下的蝼蟻。回到邯鄲初中生被害案的三名嫌疑人,他們既是曆史的犧牲品,也是自己的犧牲品。
老王院長:再不回歸到人本身,所有的教育都是失敗的。外部環境已經變了,但我們的教育體系,教育觀念都沒有變。今天,很多大學畢業生、研究生找不到工作,既有社會的問題,也有自身的問題。
有的孩子沒卷到大學前,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心理疾病。三名初中生殺人埋屍案,給到我們的是一次預警。要讓人重新回到人本身,很多東西要自然發生。如果是人爲刻意修剪出來的,遲早會捅婁子,不是心理出問題,就是泯然衆人。很多年輕人打破頭,要進體制内工作。沒有熱愛的人,去千篇一律地做重複的事情,最終下來還是很痛苦。
左希:黑塞說,世事蠅營狗苟,過于醇厚的,過于潔淨的總難溶于這片土地。請用僅剩的清澈照亮思緒,不要掉到輪下,但是也不要被輪子轉暈,要知道車輪向哪裏去。
老王院長:我們也可以去積極地看。比如,人工智能加速了科技平權,有 AI 加持,普通人也可以做網站、做 APP、通過創意和想象力謀生。科技的進步,讓所謂的大路、窄路沒有那麽多差别。在這個過渡期裏,人們可能沒辦法完全擺脫教育的枷鎖,但可以慢慢地讓它裂開那麽一點點縫隙,給到孩子空間。
這裏不僅僅指時間上的,還包括外在、内在的空間。人是需要這些空間的,如果說你天天被老闆壓榨,回家後也沒有空間可躲避,哪哪都窩火,外在内在的空間都沒有了,人被擠壓的喘不上氣來,結果就是,要麽傷害别人,要麽傷害自己,這就是最糟糕的情況。孩子也是一樣,他會進入走投無路的死胡同。
左希:如果要給到孩子們建議,你會對他們說什麽?
老王院長:不要對未來有太多的擔憂。人工智能時代,不是一個誰取代誰的時代,更多的是給到普通人更加平等的機會。找到你的心之所屬,并爲之奮鬥。
第二,是把格局打開。不必天天盯着雞毛蒜皮的事,比如,今天考了幾分,明天同學拿走塊橡皮,這些不是生活的全部。眼前的東西好似是擋住視線的巨物,把它拿開,不過是小小的一粒沙。成績不是判斷一個人的唯一指标。
左希:這個時候,你想對家長朋友說什麽?
老王院長:前幾天,一位家長留言給我,問我 AI 課程,家長能不能不聽,隻讓孩子聽。我的答複是,教育一定是從家長做起。相比于外部環境,家庭環境是最容易實現改變的。家長都對人工智能沒半點理解,就丢給孩子,想讓他成才不現實。這個是家長的功課,不是孩子的功課。包括我自己,也是先去用了,才會讓兒子去體驗,我得保證那個工具對于他是健康、安全的。
除了督促孩子學習,更重要的,是幫助孩子立志。你問孩子,将來長大想幹什麽?孩子可能随口一說,過段時間就忘記了。這個一閃而過的東西,不是志向,是念頭。
立志的志不是一個轉瞬即逝的念頭,不是我想要做什麽人,它是一個人打開内在空間的方式。我們看甲骨文,志是上面一個之,下面一個心,是心要去的地方,而不是外人想要他去的地方。王陽明把立志比作挑選木材蓋房子,建成以後才開始搞裝修。但是有人偏偏先去買裝飾材料,卻不知道挂在哪裏。這不就是我們的教育現狀嗎?
真正立志的人,開始構建自己的人生,才能夠把周圍的資源拿來爲己所用,最終達成的結果是外在世界呈現出來的成就。要立志,就要讓孩子知道這個世界因爲他可以變得更美好,他可以通過科學發明改變世界,也可以通過藝術創作改變世界,還可以教書育人改變世界,每個人都可以發揮自己的優勢,哪怕改變一點點。
事實卻是,一些四十多歲的家長,漂泊半生,依然沒能找到人生的價值所在。意義感缺失的問題,家長不亞于孩子。過去幾十年,經濟高速發展,成功的标準很單一,有車有房有存款,一切用物質衡量。一旦這輛高速行駛的列車慢下來,車上的人們難免困頓、迷茫。無論是大人孩子,都需要面臨一輪成長,找到屬于自己的那個唯一性,找到适合自己的那條人生道路。這是孩子的,也是每個人的生命課題。
科技也沒法改變這一點。科技本身是對真理的探索和追尋。回看互聯網時代的創業英雄,他們幾乎無一不在青少年時期就對計算機和網絡建立了認知,畢業後再去從事相關工作,他對這個事的理解就更深入。人工智能也一樣,早接觸、早使用的孩子,能更早的建立 AI 認知。
左希:你的話讓我想起了荷爾德林。在差不多貧病交加又居無定所的時候,他以一個詩人的直覺與敏銳,意識到随着社會發展,文明将使人日漸異化。盡管如此,他仍然呼喚人們,尋找回家之路,他說,人充滿勞績,但還是詩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顧城也有類似的表白,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我們似乎在追求着某種失落的聯系。
老王院長:教育有三件事,傳道、授業、解惑。天天教術的東西,叫傳術。授業嘛,勉強算作授業,卻也傳授不了太多,基本上,畢業後也很難找到工作,是不是?至于解惑,自己都沒活明白,怎麽給下一代人解惑呢?
我們這一代人,尤其是教育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框架,有自己思考世界的模型。隻有痛苦,你才會思考這些問題。
左希:也許我們也在逐漸滾到輪下,也許我們都在匍匐着向前蠕行。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
本文圖片來源:《給予者 剝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