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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翻天了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出版 8 年後迎來了又一場大規模審判:
不再具有現實意義,而是被視爲弱女叙事、豔屍文學、哭喪之作。

認爲該作對女主角房思琪遭到老師李國華的侵犯淩虐,強迫自己愛上強奸犯的經曆描述得過于詳盡,又缺乏對性暴力的反抗橋段。
咀嚼她被羞辱、摧殘,最終精神崩潰的遭遇,如同在欣賞一具不斷被凝視和獻祭的美麗屍體,對性侵事件的受害者、女性成長幾乎沒有幫助。

書名中的「初戀」更是具有美化性侵的意味,房思琪的自我催眠直至自毀,皆是将弱女叙事發揮到極緻,這樣的書寫會讓受害者反複沉浸在受害情緒中,最終放棄反抗路徑,被引誘着走向自毀。

鋪天蓋地的讨論下,出現了要求封禁的聲音。

作者林奕含也被列入讨伐範疇,她的痛苦際遇,泣血的書寫以及自戕的結局,都被視爲了自我矮化式的「自嬷」行爲。
在這裏不得不科普一下何爲「自嬷」,繞不開同人文化裏的「嬷嬷」一詞,指的是熱衷于将男性藝人、角色女性化的粉絲行爲。
被嬷的那方在同人關系中多爲被動角色,要足夠脆弱,惹人憐愛,有破碎感,被全世界捧在手心。被強勢方寵愛或虐待,都能激起嬷嬷的保護欲。
自嬷則多有沉浸于自怨自艾,顧影自憐,集自戀、自備、自負、自憐與一身之意,通常用來形容有下意識自我矮化行爲的男性藝人、角色。
就這麽說吧,上一個被大規模讨論的自嬷行爲還是向佐穿女裝。

不管是嬷嬷還是調侃自嬷,本身是粉絲自娛自樂的行爲倒也無妨。
但林奕含作爲痛苦的親曆者,她的遭遇與書寫,被「自嬷」一詞消解了其中的苦難并加以審判,是不是過于傲慢與冷漠 ……

林奕含及她的作品被大規模審判的另一個原因,是有人認爲她的書寫釀成了又一場悲劇。

1 月 17 日,年僅 23 歲的符月華于家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來自于廣西百色,品學兼優,曾以全縣理科第一的成績考入 985 華東師範大學。
卻因爲抑郁症反複發作,在重度抑郁 + 精神分裂的折磨下,不得不退學,到處打零工。
饒是如此,她依然努力在破碎的土壤中生長出堅韌的根,通過各式各樣的方式自救,去世前幾天還有招聘者刷到了她的簡曆。

家人在整理她的遺物時,才發現造成這場悲劇的根源,來自于她的高中班主任,百色祈福高中的物理老師唐毓文。

在 17-20 年間,唐毓文利用教師的身份與權威,以 " 補課 " 等名義接近,長期性侵、心理操控未滿 16 歲的符月華。
爲了合理化自己的行爲以及進行進一步誘導,他制造師生戀的假象,言之鑿鑿地說:師母和你我都愛,但更愛你。
另一方面又利用這種假象催生出符月華的愧疚與自責,加以威脅和洗腦,迫使她屈從。

性侵事件發生後,符月華出現了嚴重的心理問題,會抑郁,焦慮,有自殺傾向。
在日記中反複自我懷疑,甚至自責,受傷的明明是自己,而自己卻要爲此不斷反思。
身心創傷的摧殘下,2020 年她剪碎準考證放棄高考,下一年通過複讀考上了華東師範大學。
隻是病情過重,不得不退學。
爲了自救她努力求醫,通過打工的方式賺生活費,會做咖啡,會畫畫,想開一家塔羅占蔔店,嘗試縫補千瘡百孔的人生。

符月華不是沒有想過反抗,在 2023 年她鼓起勇氣在班級群揭露唐毓文的惡行,換來的是權力者唐毓文當場解散班級群,并告知旁觀者不要聽信符月華的胡言亂語。

她當年剪碎準考證的行爲,也在她反抗的過程中被污名化爲精神不正常栽贓給老師。

好不容易出現的生機幾乎被無情抽離,她盡力了,但還是沒能從噩夢中醒來。
直到離世,符月華表姐 @Lunar 七水 爲了給她維權,公開了她的聊天記錄與私密日記,才揭開了唐毓文禽獸的一面。

許多校友出面證實,唐毓文不止一次利用教師身份騷擾、猥亵女學生,卻都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因爲猥亵有背景的女學生吃過小虧,後續選中了溫順、自尊心強、有上進心且家境不太好的符月華。



符月華家屬的維權之路,布滿了荊棘。

而在這種艱難的情況下,符月華在日記裏寫下遭遇性侵的細節的後半部分,出現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段落。


她被包裝出來的師生戀蒙騙,不斷自我催眠,無力的反抗,導緻最終走向自戕的結局,在一部分聲音中,是對林奕含與房思琪 " 弱女思維 " 的效仿與延伸。
認爲她的自殺勢必受這本書影響,死亡是對生命的輕視,自殺更是一種懦弱,而反抗才是受害者的唯一出路。
也許這些言論出現的初衷并非是對受害者的指責,而是試圖表達一種對受害者的希冀。
想看到受害者通過勇敢反抗的方式自救,讓施暴者得到嚴懲的正義故事。
如同日本記者伊藤詩織,在遭到東京廣播電視台華盛頓分社社長山口敬之性侵後,沒有選擇沉默,而是在事發後立刻向警方報案。
即使警方在調查兩個月後宣告放棄,她也沒有氣餒,又通過開新聞發布會,寫出《黑箱:日本之恥》,向公衆披露自己的經曆。
她的舉動推動了日本反性騷擾的進程,催促着法律的完善。

如同法國作家瓦内莎 · 斯普林格拉,在《同意》中袒露自己 14 歲被年長她 30 多歲的法國作家 G 引誘、洗腦、控制,并發展出畸形關系的經曆。
而在意識到不對勁時,用書寫的方式自我救贖走向自愈,同時揭露了 G 的惡性。
《同意》出版後,警方開始對 G 展開調查,G 與出版社的合作被終止,終身津貼被取消,還推動了法國政府宣布将性同意年齡設定爲 15 歲。

如同法國演員阿黛拉 · 哈内爾,在遭遇導演克裏斯托夫 · 盧基亞性侵犯的 18 年後,決定不再沉默,爲 12 歲的自己撐傘。
法國媒體花了半年時間多次走訪,獲得了一些證據。
她的控告推動了法國史上反對性别暴力最大規模的示威遊行出現,法國導演協會 300 多名協會成員将克裏斯托夫 · 盧基亞投票除名。
今年 2 月 3 日,阿黛拉指控克裏斯托夫的性侵案勝訴,罪名成立,被判處四年刑期。

不被眼前的困局打敗,堅定的求生意志催促她們跨越時間與空間進行反抗,在石子投擲出去後聽到了聲響。
在事件發生後奪回自己的主體性,重新掌握自己的故事的确太有力量,以緻于看到沒能走出困局走向自戕的受害者,難免感到惋惜。
但完全略過她們遭受的傷害,對傷害的承受力,生存環境,以及反抗後周遭依舊尖銳的聲音,
就将她們的苦難經曆簡單定性爲弱女、豔屍、哭喪,拔刀向更弱的一方展開審判,是否過于殘忍?
對于《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創作,林奕含本人也叩問:會不會藝術從來就隻是巧言令色而已?

她的書寫,揭示了施暴者李國華用文學編織了華麗陷阱引誘年幼房思琪墜入,上位者的權威和地位,周遭的冷漠和誤解,不斷在加劇受害者的心理負擔。
試圖通過自我催眠和強迫自己 " 愛上 " 李國華,合理化這段關系,以此減輕痛苦和恥感,說服自己活下去。
這種愛,本質上是逃避,是自我麻痹,是溺水者的自救。
林奕含也反思自己在創作的過程中,用太細的工筆去刻畫房思琪的遭遇,會不會弱化她的苦難。


在創作的過程中,會恨自己,有屈辱感,覺得自己的書寫是屈辱的書寫。




她敏銳地察覺到男權社會的謊言,又不得不用文學飲鸩止渴說服自己活下去,提出藝術會不會隻是一種巧言令色。
創作了一本書去揭露男權社會如何進一步迫害受害者,女性受害者在這樣的重壓下反抗的可能與限度。
不斷反刍自己的痛苦與羞恥心做對抗,通過書寫來呼吸,爲這個時代破開一條道路。
泣着血淚的書寫,本身就是一種勇敢。
她們的離世不是因爲她們自身「太弱」,而是反抗、聲讨、公開揭露之後,施暴者仍能不受困擾繼續教書。
就連書裏的李國華,都沒有絲毫罪過感。
林奕含的書寫,推動了 me too 運動的出現,也推動了台灣法律的修正。

她的書寫,成爲了更多受害者站出來的契機,以及活下去的勇氣,走出自我批判的牢籠。


的确,比起受害者自戕,大家更想看到她們能絕地求生,加害者被繩之以法的故事。
但 " 房思琪 " 的存在,并非是示弱的書寫,而是一種被看見的路徑,房思琪三個字也成爲了一座裏程碑,藏着無數受害者難以言說的處境。
把她的寫作視爲弱女叙事,依舊在凝視着受害者有沒有反抗,要求她的受害者身份要完美,而加害者在這樣的聲浪中被輕輕放過,才是真正的悲哀。
最後一句
" 成爲一個對他人的痛苦有更多想象力的人 ",
林奕含婚禮緻辭的這句話,
在這場審判中依舊振聾發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