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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五環外 OUTSIDE,作者 | 劉奕然、玄青,編輯 | 車卯卯
配送員和網約車司機是如今維持一個城市運轉的重要齒輪。
從屏幕一端接下訂單,在大腦中規劃路線,穿梭在城市的街道中,把人或者貨安全送到目的地,并在每個訂單完成的間隙獲得短暫喘息。
女性是這個行業中存在感不高的群體。
高強度體力的工作常态,讓人們習慣性默認這是一份 " 男性職業 ",作爲一份多勞多得的體力活,在過往的就業選擇中,并不是絕大多數女性的首選。
這個行業對女性來說,看似是一個迎難而上之舉,在本就競争激烈的 " 男性行業 " 中争得一份收入并不容易,如今卻有越來越多的女性加入到城市奔波的路上。
她們背後究竟過着怎樣的生活?爲什麽選擇這份工作?
面對問題,28 歲外賣女騎手王然的回答很簡單:爲了生存。
個體的對抗,女騎手的生存法則
早上六點,手機鈴聲準時響起,爲了接下早餐這波單,王然必須在 20 分鍾内全副武裝,騎着電動車沖出家門。
" 早高峰七點半就結束了,如果不快一點,上午就廢了大半。"
爲了住得離南四環的派送點更近,王然選擇每個月花費 1800 同人合租一居室。
月入過萬的外賣騎手,和工資被房租占去一半的應屆大學生,這個城市中的藍領和白領,于北京的同一間出租屋内薪資倒挂,已成爲現實和共識。
王然初中畢業後就同鄉鄰來到北京,幹過包裝工、大堂經理、銷售,最高工資不過 6000 每月。當一個北漂女騎手的原因很簡單,最初就是看中掙錢多。
" 家裏出了點意外,那幾年急需用錢。" 寥寥幾句,述盡所有心事。
在用餐高峰期,快速規劃出最合适的路線,并帶盡可能多的單,是一個外賣騎手的必備技能。順路、能放快遞櫃、不用進小區、和能超小道的組合單像是一把好牌,王然常常蹲在她的電摩旁邊等待合适的訂單出現。
高效率,帶來的是體力的節省和單量的居高不下。
即使對于騎手來說平台的競争在加劇,王然仍會用自己的計算對抗環境,在夾縫中赢得一絲絲生機。
逃離北上廣,是每個漂在一線城市的浮萍都會考慮的問題。
王然想過離開和重操舊業,但薪資和自由像兩塊秤砣,将她穩穩壓在原地。相比于男騎手,能踏入這行的女性,通常總有沉重的心事。
同王然最談得來的女騎手以前是個護士,因爲嫌醫院工作太累,辭職在家。但逃不過和丈夫、公婆因爲家庭開支問題紛争不斷。直至鬧到分居,她索性躲個清閑,出來做了外賣騎手。那陣子,女同事出手闊綽,心情明朗。
" 女性和男性真不一樣,男性當騎手是爲了高薪收入,對我們來說,内心感受和自由更重要。" 女性騎手在加速的命途中爆發出強大韌勁,将誤解、性别偏見、殘酷的機制統統和着風咽下,默默咀嚼。
同人打交道是這份工作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王然見過賺外快買筆記本的女大學生、離異母親、幫丈夫還債的苦命人,以及一夜之間破産的女老闆。
騎手行業像一個巨大的收容站,最低條件收納着一切人世間強烈的生存欲望。
" 除了做家政保潔,她們沒有一技之長。" 王然看得明白。從餐飲、家政、商超等服務行業出走的大齡女性,在結構性失業中逐漸被淘汰,合流彙入,卻又遇大數據之圍堵,不戰而屈。
騎手作爲流動性極大的崗位,風餐露宿、戶外條件、生理期、體力式微等因素都在無形提高女性準入門檻。
騎手靠腳力吃飯,高強度和高壓力同等也爲她們帶來高收入。王然也喜歡這種遠離無謂的内耗,工作三天一輪,随進随退的生活方式。
大城市始終充斥的機會以及不确定性,而騎手這種依賴等比勞動交換關系的職業,總能讓王然在這座城市感到心安,以一種近似烏托邦式的職業信仰,支撐着王然願意爲其再飛馳一段青春。
王然始終是南四環一帶堅持最久的女騎手。
" 當了騎手,我終于不再是個閑置的人 "
王然做騎手是爲了高薪和生存,對同樣是配送員的宋萱來說,當騎手,更像是陰差陽錯間的自我救贖。
學曆始終是宋萱的心頭刺,大專沒畢業,是她工作以後始終逃不掉的夢魇。
她最怕面試時被問學曆,向來隻能含糊過去。上份工作做了 3 個月的銷售,還沒通過試用期就趕上第一波裁員。多年來沒成績、沒起色、始終拿着基層薪資,在各行各業之間跳來跳去。
到了 32 歲,換了那麽多工作,在經驗履曆上還始終是個新人。
婚育情況,是她這個年齡段面試時繞不開的話題,大齡女性未婚未育,又讓她淪爲被淘汰的第一梯隊。
一切都被原地擱置,除了年齡,經曆了 8 個月無收入的生活後,宋萱才終于意識到人生的試錯成本究竟有多高。
" 之前想,多換換,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行業,可眨眼就到這個年紀。"
窩在大姐名下的老房子裏,吃了大半年的白水挂面,那段時間,隻要在手機上看到 " 就業困難 " 的字眼就會呼吸困難,焦慮成爲生活常态。
疫情期間,沒有公司願意收留一個低學曆的大齡新人。工作找了半年,宋萱徹底不敢點開求職軟件,銀行卡餘額隻剩 836,手裏除了這點錢,就隻有大姐的閑置代步車。
宋萱想起曾聽人說當配送員很賺錢,交了 300 塊錢押金,套上藍色馬甲,央求大姐借了代步車,開始她又一份新行業新工作。
成爲配送員的第一天,她隻覺得過去 8 個月裏,哽在心頭的這口氣随着第一單收入到賬終于通順了。
第一單 19 塊錢,對一個很久沒收入的人來說,像個象征希望的火苗,她忍不住心裏換算,在平時能用這 19 塊錢生活三天。
" 看着每跑完一單就有錢入賬這種感覺很爽,有點上瘾,心裏已經盤算着下一單。"
跑完第一個月,刨除油費宋萱留下五千多的淨收入。對于尋常的打工者,這筆錢不多也不少,而之于宋萱,5000 元正好填補了她的心疾。
工作動力一旦被開了一個口子就很難停下,宋萱在很長時間内都不願休息,會覺得不出門就平白丢了幾百塊錢。
上一次休息,是在全民陽性的風波中躺了兩天,幾天後身體好轉,宋萱就重新套上馬甲在城市中折返。
但身體後期不舒服帶來的頭昏腦脹,讓宋萱第一次在職業生涯中吃了罰單,一張罰單,相當于這一整天都白幹。過往生活的不易在這一瞬間同時爆發,她趴在方向盤上哭了一刻鍾,之後繼續接下新的訂單,趕往下一個地點。
" 開始有收入以後,我在家裏是待不住的,非常上瘾,其實仔細算賬的話并不是很合适,但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做一個閑置的人了。"
停步在原地,是導緻焦慮的元兇。
宋萱開車在路上,做着多勞者多得的工作,心裏是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平靜。城市總會需要配送員,前進在路上,有了可觀的收入,她不再桎梏于年齡和 " 未婚未育 " 的字眼,也脫離了被學曆所困的心境沼澤。
藥品和甜品 , 是整個冬季最常見的訂單
蛋糕和鮮花,是她平時最常經手的單品。
宋萱在蛋糕店取貨時,自己多買了一個草莓塔。隻在這天下午她爲自己放了半天假,這天正好是她的陽曆生日。
宋萱坦言,過去十年中,她給自己的定義是 " 不配 ",不配擁有一切看起來華而不實的東西,以及一個像樣的生日。
" 現在收入多了不少,日子也好過了,經常看别的女孩總收草莓塔,這回我也嘗嘗。"
" 我們 70 後,生來就是獨立女性 "
常常有人會在剛上車的時候就說 " 怎麽是個女司機?" 黃伶開了三年的網約車,對這種情況早就見怪不怪。
" 這個行業女司機是比較少的,坐過我的車你就會發現女司機也是挺靠譜的。"
生爲上海本地人,黃伶已經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四十餘年,加上在成爲網約車司機之前,擁有 20 多年的區域經理工作經曆,讓她對市區的變化和路線了熟于心。
網約車司機,同騎手、配送員一樣是大衆視角中的 " 男性職業 ",但 48 歲的黃伶,顯然在這個行業中應對得遊刃有餘。
爲什麽放棄原本的工作選擇當一名網約車司機,是她會被經常問到的問題。對此黃伶十分坦然,隻有一個原因:平衡家庭。
正值疫情初期,黃伶的老公工作忙,有大半時間都身處外地,自己的區域經理工作也需要偶爾出差。上初中的孩子開始天天上網課,家裏總需要時常有人盯着,她想,總需要有人爲家庭做出這一步。
想要找到一個相對輕松、不用出差、薪酬又過得去的工作,對 40+ 的女性來說并不是件容易事。開網約車,就是彼時黃伶的最好選擇。
工作時間自由靈活,對有兼顧家庭需求的女司機來說 , 是這份工作最大的好處。
黃伶車技一向不錯,也能迅速摸清開網約車的門道。每天吃好早飯從家出門,順迎早高峰開始一天的工作,用平台要求的 " 四小時強制休息 " 制度來計時,一天平均 2、3 個班次就直接回家。
雙休日多數時間留給自己,偶爾送兒子補課順路跑上 2 個小時,過着一種自律、緊湊、自我适應的工作周期。
當網約車司機,就意味着每天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面對乘客對于女司機的當面質疑,黃伶會選用最直接的方式,打破固化的職場刻闆印象。
" 他們質疑我不要緊,我總歸要證明女司機也是靠得住的,他們下次也許就不會這樣說其他人。"上海女人的爽利由此可見。
被懷疑繞路,是網約車司機共同的苦惱,黃伶也曾經爲這個吃過幾次投訴,也被醉酒乘客吐在車上拒不付清潔費。
這些對她來說算不得什麽大障礙,面對難纏的乘客時,黃伶總會有辦法見招拆招。
但從事這份工作,總有一些麻煩和困難,是隻有女性從業者需要應對的。
對女騎手和女司機來說,找衛生間始終是件麻煩事,黃伶在日常的工作中始終會盡量少喝水,偶爾她也會找到加油站停靠一下。每逢生理期 , 最好辦法就是盡量維持坐着不動。
除此之外,也要面對女性都繞不過的問題:安全性。
女性會從小被培養危機意識,擁有覺察危險因素的敏銳感知。對一個女司機來說,平時要拉男乘客是一回事,拉三個男乘客是另外一回事,拉醉酒的男乘客又會是另外一番考量。
可見即便能力和收入上,女司機能夠和男司機達到持平,但這個行業對女性來說并不是完全公平。
黃伶通常會在 7、8 點左右收工回家,上海雖然一向治安不錯,車内也有一鍵報警裝置,但她還是會爲了避免家人擔心而從不跑夜班。
天氣不好的日子,是網約車的收入旺季。惡劣的環境和天氣,騎手和司機們的收入也能水漲船高。
自由度高,對開網約車的司機和騎手來說是一把雙刃劍。高收入始終建立在高強度的工作下,黃伶有着天生的自洽能力,在被默認爲 " 需要吃苦 " 的行業中也能應對自如。
" 其實家裏并不需要我這麽辛苦,但我覺得我能自食其力,能夠爲家裏賺錢,分擔一點總是好的。"
能在工作的同時兼顧到家庭,在黃伶來看這是一種褒獎。
她會把這一切歸結于自己是 70 後,在她看來,這個年代出生的人總歸是吃得了苦的。作爲 70 後,能遊刃有餘地調節幹擾,自行選擇自己想要過得生活,即便苦樂參半也有能把家庭和生活支撐起來的能力。
在她眼中,這代人,以及選擇加入這個行業的女性同行,生來都是獨立女性。
獨立的另一種可能性
女性在一些行業中,由于男性的 " 勢衆 " 及 " 典型性 " 下,已然成爲一個容易被忽視的群體。
當我們談及獨立女性的時候,會以經濟獨立、思想獨立、人格獨立作爲衡量基礎。而身處于服務業,奔波在路上的女性從業者們,都擁有自己的人生故事、心路曆程、以及強大的韌性和生命力。
那些侃侃而談的女知識分子,打扮入時引領潮流的女郎,在社交平台上販賣女性成功學的情感博主,是否解決了這個時代女性的迷茫,我們不得而知。
但是那些奔波在路上的女性們,她們用手中的方向盤和電瓶車在走自己的路。這條路不好走,她們面對這條路時候的坦然和自得,讓那些随時可能被 ChatGPT 取代的白領們汗顔。
她們隻是她們自己,完成自己的工作,各自揣着自己有血有肉的故事。低頭踏實工作,用勞動換取報酬,誰能說這不是現代的女性主義?
* 本文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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