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聞噩耗,又一位電影人離開了我們。
1 月 10 日,著名導演何平突發心梗去世,享年 65 歲。
張藝謀、高群書、張譯等業内人士紛紛發文悼念。
張藝謀工作室最近三條微博均為悼文
作為第五代中國電影導演代表,何平的名聲或許沒有陳凱歌、張藝謀那樣響亮。
但論對中國電影的貢獻,卻毫不遜色。
作為導演,他拍出了中國最好的西部片《雙旗鎮刀客》,為中國武俠電影樹起了新标杆;
作為策劃和監制,推出了《大腕》《手機》《尋槍》《可可西裡》等多部叫好又叫座的電影;
他是馮小剛、陸川等知名導演的領路人,甯靜的伯樂,直接影響了周星馳、徐克……
斯人已逝,影響猶在。
今天,就讓我們一同珍視和銘記,何平在中國電影史上留下的足迹——
何平
何平因快意恩仇的武俠片聲名鵲起。
現實中,他也是難得說真話的導演,可謂中國電影圈的「大俠」。
疫情期間,電影業停擺,少有創作者站出來發聲。
他卻言辭激烈發表長文。
不僅呼籲拯救電影院,更一針見血地指出:内容跟不上觀衆的需要,才是更關鍵的問題。
「足以看出并證明我們是電影業的發展中國家。」
對中國電影的種種現象,他向來不平則鳴。
拍出《地球最後的夜晚》的畢贛,被捧為「中國的塔可夫斯基」。
他連發多條微博,配圖塔可夫斯基,言辭犀利地抨擊「商業互吹」的不良風氣。
對自己任職過的中國電影導演協會,也無所顧忌。
2014 年,導協表彰大會的入圍名單當中,赫然出現《前任攻略》《分手大師》等爛片。
他公開表達不滿:「很多爛片在其中,這是導協六屆以來最恥辱的一年!」
他也不怕得罪同行,不客氣地指出導演界的弊病。
認為「做導演的門檻低了,什麼人都進來做電影。」
對于鄧超、黃渤等人跨行做導演的現象,他在上海國際電影節上直言不諱地批判。
還轉發諷刺郭敬明做導演的微博。
公然發微博嘲諷張一白是「産品經理導演」。
他曾直截了當地表示,年輕導演急功近利,中國電影後繼無人。
「導演行業也需要講師承關系,像吳天明導演背後站着一大批第五代導演,而如今張藝謀、陳凱歌這些導演背後卻看不到一個年輕導演。」
何平離世後,很多人發文追憶他,提及最多的也是他的「真」。
而說來也令人唏噓。
他的義憤填膺,其實也和他近些年辛酸的處境有關。
千禧年之後,他的電影生涯經曆過幾次滑鐵盧。
2003 年的《天地英雄》,被視為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的失敗之作。
彙集姜文、王學圻等頂級演員,籌劃十幾年,拍攝制作三年,投資 8000 萬。
導演自稱「沒有遺憾」,是「在華語電影史上找不到的電影。」
然而,上映後國内最終票房僅有 4000 多萬。
還傳出謠言說何平因此被當時任職的哥倫比亞電影公司開除。
即使後來辟謠說既沒有被開除,票房也沒有虧損。
但大部分觀衆并不買賬,豆瓣分數至今不及格。
2009 年他自編自導的《麥田》,是六年磨一劍的作品。
這是一部立意新穎的曆史片,秦趙之戰的背景下,主角卻是殘兵敗将和苦苦等待丈夫歸家的女人。
主演也都是範冰冰、黃覺、王學圻、王志文等一線演員。
開拍前備受期待,範冰冰飾演的女城主一角,曾令周迅、郝蕾争相試鏡。
影片定檔國慶,受《建國大業》《風聲》兩部重量級獻禮片的雙重夾擊。
但上映前,何平依然自信地說「相信所有選擇《麥田》的觀衆看過之後都會口口相傳,票房飄紅。」
可惜,結果與其預期完全背道而馳。
票房墊底,被批「難看」「空洞」,豆瓣分數至今隻有 5 分。
2015 年的《回到被愛的每一天》是一部實驗性質很強的作品。
講述北漂年輕人的坎坷經曆和愛情故事。
導演首次嘗試無劇本拍攝,讓演員即興創作。
在視覺呈現方面下了很大功夫,攝影、布景、鏡頭長短都十分考究。
入圍多倫多國際電影節,首映零差評,外媒也給出很高評價。
然而,國内上映後,卻因為不是主流的商業類型,排片低票房冷。
很多人甚至完全沒聽過這部電影。
無奈之下,何平導演在微博上發布了網盤資源,并跟網友說「喜歡與批評都可以告訴我」。
如此「被逼無奈」,讓人深感無力和悲哀。
尤其想到曾經的輝煌,更有種人去樓空的落寞感。
回想當年,何平可是叱咤影壇的風雲人物。
作為第五代導演領軍人物,他在藝術層面和商業層面都卓有成就,在民族性和國際性上也能齊頭并進。
《雙旗鎮刀客》,開啟了中國武俠電影的新篇章。
在武俠片完全被香港電影壟斷的環境下,推出了獨樹一幟的西部武俠片 。
他用美國西部片的叙事模式,呈現了一個有中國寫意特色的故事。
沒有招式繁多的武打動作場面,也沒有愛恨情仇的通俗情節。
身懷絕技的是初出江湖的 15 歲小孩,刀光血影也隻是情勢所迫。
對小鎮平民的寥寥刻畫,甚至頗有幾分魯迅筆下的看客模樣。
這部當年成本隻有 120 多萬的小成本電影,上映後狂瀾票房,在國際影壇也廣受好評。
周星馳對其推崇備至,《國産淩淩漆》《少林足球》都從中汲取了靈感。
徐克也受這部電影啟發,寫出了《新龍門客棧》。
此後,何平成了一個一呼百應的導演,獲得了資本的青睐,每部作品都大咖雲集。
三年後又交出《炮打雙燈》。
和《大紅燈籠高高挂》主題類似,此片對準深宅中的性文化,揭示了封建傳統秩序對女性的壓抑和囚禁。
同樣反響激烈,再次獲得多項國際電影大獎。
導演也通過這部片挖掘了演員甯靜,後又介紹給姜文,才有了《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盛滿青春欲念的米蘭。
1996 年的《日光峽谷》,延續了曠達豪邁的西部片創作,入圍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此後,他沉寂 7 年,轉向幕後,是很多優秀華語影片的重要推手。
策劃和監制了《甲方乙方》《不見不散》等十餘部近年來仍被津津樂道的華語片。
1998 年出任哥倫比亞電影制作(亞洲)公司顧問,緻力于華語電影的開發與合作。
其間策劃、監制了電影《大腕》《尋槍》《手機》,推動了華語電影海外市場的拓展。
成為距離好萊塢最近的内地導演。
馮小剛曾公開感謝何平,稱其是把自己領進電影的第一人。
他平步登天的電影道路與他的成長經曆息息相關。
出生于電影世家,父親是 20 世紀 20 年代山西戲劇運動的創始人。
母親是演員、導演,出演過新中國成立後拍攝的第一部故事片《橋》。
在父母的熏染下,他對電影有着天生的敏感。
不同于學院派導演,何平是在摸爬滾打中認識電影的。
1979 年,當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李少紅等 78 屆導演在北京電影學院學習理論時。
22 歲的他已經開始在劇組奔波,從打雜的臨時工、場記幹起,一步步幹到導演。
編劇、攝影,剪輯 …… 什麼都幹過。
所以他的電影也都不是主題先行。
像《雙旗鎮刀客》《日光峽谷》都很難囊括主題,更重聽視聽設計和氛圍的傳達。
也因此有了更多的解讀空間。
即使今天看,其中對民族性和人性的刻畫也毫不過時。
可能很難理解,一個不乏藝術造詣又深谙商業規律的導演,在資本兇猛的當下卻反遭冷遇。
但實際上,回溯他的電影生涯就會發現,他與市場距離的或親密或疏離,都是他主動為之的選擇。
一開始效仿好萊塢商業片的叙事模式,是環境使然。
當年電影市場盜版泛濫,歐美大片占據主流,本土電影完全沒有生存空間。
第五代導演開啟了産業化探索的道路,紛紛轉型拍起商業片。
張藝謀拍《英雄》《十面埋伏》,陳凱歌拍了《無極》,馮小剛拍了《夜宴》。
何平也逆流而上,拍出了巨額投資、陣勢宏大的《天地英雄》。
他曾在采訪中表示,「我拍電影的第一點就是不能賠錢。」
但這并不是說向資本屈從、向市場妥協。
他也說過,好的電影導演不應當在乎自己的口袋裡有多少錢,他自己也不是靠電影來維持生計。
他所說的「賠錢」,是針對整個電影創作體系,目的并非是為了保持投資人的積極性,本質上還是出于對中國電影市場的長遠關切。
實際上,他否認自己的電影是商業片,表示隻是融入了通俗性、娛樂性的元素。
他也一直是憑借對電影的熱愛和對表達的興趣創作的。
《雙旗鎮刀客》得到業内外肯定時,他也一直很清醒。
他表示這部影片擔不起「武俠片」的類型,充其量不過是兒童片。
之後也無心複制這部電影的成功。
他曾說,《炮打雙燈》完全可以走《雙旗鎮刀客》的路子。
但他不想重複舊的東西,他選擇深入宅院文化的傳奇故事,表現個體對傳統的反抗。
到了 21 世紀,電影市場逐漸回暖後,他反而不再追求商業大片。
《麥田》的小人物叙事、獨特的影像質感,舞台劇式的表演風格,都使其更接近于文藝片。
《回到被愛的每一天》更是探索了新的表演、剪輯模式。
對何平來說,藝術表達和商業利益一直以來都存在鬥争與妥協的永恒張力。
他對當下電影的痛心疾首,不是因為排斥資本,而是反對類型的單一。
他坦言,現在電影環境好了,才更需要提供給觀衆多樣化的選擇。
「我拍那些大片的時候,中國的電影市場不好,為吸引觀衆,需要那些大場面的電影。現在電影市場好了,但好電影反而不多,尤其是那種有藝術、文化内涵,接地氣,反映普通人生活的電影太少。」
也呼籲投資給更多優秀的年輕創作者。
生前最後幾條微博,還是對導演李睿珺的鼓勵。
他認為媒體和大衆對商業電影的認知也是偏狹的。
票房高低并不能被單一地看作成敗标準,也不應該局限于本土的勝利。
《天地英雄》被媒體說是血虧的商業電影。
殊不知它在中國雖然票房不高,但在全球是盈利的。
他看重中國電影在海外拿獎和上映。
一直以來很多人認為,在國外拿獎的電影都是為了迎合西方對中國的獵奇想象。
他沒有否認這一點。
但同時也指出,文化内涵才是吸引世界觀衆的關鍵。
《何平對話錄》
他對電影的種種見地,早已為當下中國電影市場的破局給出了一條明晰的道路。
救市,救的是内容創作。
娛樂,與文化必須并行。
追求民族性,也不妨礙與國際視野的接軌。
說到底,對電影初衷的堅守,對市場長遠的關切,才是回暖的根本。
可惜,這樣一位良心電影人已經離去。
但,恰如古人雲,「人雖死,氣填膺,尚如生。」
他留下的藝術、精神的火種,還将會一次次與我們相遇。
大俠何平,江湖再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