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記者 張鈴 2024 年 1 月 24 日,數十位來自物理學、天文學、生物醫藥、人工智能等領域的中國頂尖科學家聚集在北京中關村,參加紀錄片《楊振甯:百年科學之路》首映式。
楊振甯 1922 年生于安徽合肥,那是 " 五四運動 " 後的第 3 年。16 歲時,楊振甯考入西南聯大。1945 年,楊振甯赴美留學。1957 年,楊振甯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
紀錄片由中國科學院院士潘建偉、首都醫科大學校長饒毅、西湖大學校長施一公發起制作。在楊振甯百歲華誕前夕,這一紀錄片項目得到他本人首肯并啓動。
紀錄片展示了許多未公開的珍貴史料,還有從瑞典和美國獲得的楊振甯 1957 年被授予諾貝爾獎的畫面,以及楊振甯的部分講座視頻、與費米等其他著名物理學家的通信。
楊振甯喜歡攝影,還專門學習過,他與家人團聚時、參加學術會議時,喜歡用照片把事件記錄下來。影片中出現的楊振甯的部分家庭成員,以及一些物理學同行——狄拉克、海森堡、惠勒等的影像,都是他自己拍攝的。
紀錄片中提到物理學家費曼 · 戴森對楊振甯的評價:楊振甯是繼愛因斯坦、狄拉克之後,20 世紀物理學的卓越設計師(preeminentstylist)。
此前,作爲出品人之一的潘建偉已經把這部紀錄片看過多遍,但在首映式上和科學界同仁一起觀看,依然是特别的體驗。他說,從人類文明史的角度看,楊振甯是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之一;從中國科學界的角度看,楊振甯是對中國科學家影響最爲深遠的人物之一。
紀錄片播放前,82 歲的中國科學院院士王志珍和 65 歲的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薛瀾登台,一起朗誦了英國詩人布萊克的《天真的預言》,那是楊振甯鍾愛的一首詩:
從一粒細沙中窺探世界 / 在一朵野花裏尋覓天堂 / 掌中握無限 / 霎那成永恒……
天才科學家
在首映式上,多位科學家将楊振甯稱爲 " 百年不遇的天才 "。
施一公說:" 楊振甯的語言非常簡潔,但很有洞見,觀察問題非常細緻、深入,他是一個天才。"
施一公談起一件小事:回國後不久,他曾在一場科學藝術論壇上聽楊振甯講了 60 分鍾的 " 物理學之美 "。楊振甯對愛因斯坦、狄拉克等大師級物理學家的學術、爲人作了很好的分享,并自己制作了幻燈片,裏面都是原始的資料。
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時期,100 歲的楊振甯從解放軍總醫院出院,和饒毅諸人一道吃飯,近 3 個小時裏,幾乎都是楊振甯一人在講話。饒毅曾在飯後将楊振甯的講話内容寫下來,之後一一核查地點、人物等細節時,發現全部都是準确的。
楊振甯能取得巨大成就,除了天賦異禀,也和他特殊的成長和教育背景有關。
楊振甯 1 歲時,父親楊武之赴美留學。1928 年,父親拿到芝加哥大學數學系博士學位,受聘到廈門大學任教。1929 年,父親轉赴清華大學任教,楊振甯得以在清華園度過 8 年時光,直到盧溝橋事變爆發。
楊武之給楊振甯講自然科學知識,教他數學題,也讓他背唐詩和古籍。"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幼年從《孟子》中讀到的句子讓楊振甯終身受益。許多年後,與楊振甯交往良多的中國科學院院士、清華大學高等研究院教授朱邦芬,還能感受到楊振甯身上儒家傳統的烙印。
在崇禮中學求學時期,楊振甯在圖書館裏看到了《神秘的宇宙》中文譯本,他回家對父母說,我希望有一天也能拿諾貝爾獎。
1938 年,楊振甯考入西南聯大,在那裏接受了 7 年的紮實的物理訓練。他常和好友黃昆、張守廉到學校附近的茶館談天,從古代曆史到當代政治,從小說到電影,甚至量子力學,都是他們熱議的話題。辯論間,時有士兵從窗外走過。
1945 年,楊振甯赴美留學,師從著名物理學家費米和 " 氫彈之父 " 泰勒。4 年後,他去往由 20 世紀科學界标志性人物奧本海默擔任院長的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并在那裏度過了 17 年。
1957 年,35 歲的楊振甯和 31 歲的李政道被授予諾貝爾物理學獎,他們因之位列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諾貝爾獎獲得者行列,也是最早獲得諾貝爾獎的中國人。
在與楊振甯多年的接觸中,朱邦芬體會到楊振甯數學公式一般簡潔、優美的文字和口頭表達能力,以及神奇的直覺。他曾與楊振甯的老同學黃昆閑聊,黃昆說,他并不認爲那些諾貝爾獎得主都是天才,但楊振甯是天才,他衷心佩服。
對楊振甯的領導力、親和力和團隊精神有深切感受的朱邦芬認可黃昆的評價:楊振甯是一位 " 最正常的天才 "。
中國科學院院士、凝聚态物理學家謝心澄說,他研究的不是楊振甯的主流領域,但在他的科研生涯中,也有好幾次不得不看楊振甯的原著(大概三四篇)。
北京通用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長朱松純也把楊振甯稱爲 " 天才人物 ",他覺得楊振甯的科學貢獻遠在霍金之上,但人們對他的科學貢獻缺乏足夠的認識。
幾年前,中國論證高能物理大項目時,楊振甯專門撰寫《中國今天不宜建造超大對撞機》一文,這一做法讓朱松純佩服。
朱松純注意到,現在很多頂尖科學家不敢說話,對科學方面有争議的事情不敢站出來說,怕得罪人。開會的時候,大家都是一團和氣,特别是年輕人講話中規中矩,發言時基本是講廢話、客套話,這個氣氛對中國科學的發展非常不利。" 我這裏不評論楊振甯說的話是否正确,但他站出來敢于說他不同意,他提出反對的理由。敢于站起來說得罪很多人的話,這種精神是當代缺失的。" 朱松純覺得,在科學争論上,楊振甯不那麽圓滑、世故,這一點,中國大多數科學工作者做不到。
自信問題
1956 年 6 月,楊振甯和李政道向《物理評論》提交了一篇論文,提出了在弱相互作用中宇稱是否守恒的問題,并提出了幾個實驗方案。幾個月後,哥倫比亞大學的華裔實驗物理學家吳健雄用實驗證實了弱作用下的宇稱不守恒。
過去,科學界對于對稱的信仰是不可動搖的。在楊振甯和李政道研究這一課題時,許多人提出反對意見。著名物理學家理查德 · 費曼堅信他們最終不會得出任何結論,爲此和一個朋友賭了 50 美元。物理學家泡利甚至說,他願意用任何事情做賭注。
最終,楊振甯和李政道憑借宇稱不守恒理論拿到諾貝爾獎。
在諾貝爾獎頒獎賀宴上,楊振甯說:" 我既爲我的中國根源和背景感到驕傲,也爲我獻身于現代科學而感到滿意,現代科學是人類文明起源于西方的一部分——對于它,我将繼續奉獻我的努力。"
諾貝爾獎始于 1901 年,那是中華民族尚處于晚清統治、風雨飄搖的年代。楊振甯認爲,他一生最重要的貢獻是幫助改變了中國人自己覺得不如人的心理作用。
施一公說,很多年裏,在世界範圍内,代表科學最前沿的發現,隻有少數由中國人做出來,中國人沒有足夠的自信,不覺得中國人可以把科學研究做得很好。對中國而言,1957 年楊振甯和李政道獲得諾貝爾獎是曆史性的事件,對當時那一代人,甚至後面幾代人的觸動都非常大。
在普林斯頓大學工作時,許多同事告訴施一公,楊振甯和李政道對中國人甚至對亞裔的貢獻很大,他們讓中國人意識到自己并不笨,也可以做最前沿的科學。
潘建偉說,以楊振甯爲代表的一代傑出華人科學家,讓中國人在現代科學史上不再失語,也給了中國人追求科學的信心和勇氣。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中國後輩科學家或多或少都受惠于此。
楊振甯總是願意提攜後輩。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原所長劉鈍講起一個小故事:90 年代初,楊振甯希望拿到一些關于中國近代科學的文章,劉鈍就給他寄了幾篇小作過去,楊振甯在他那篇著名的《中國近代科學的回顧與展望》引用了這些文章。劉鈍說:" 此後他就記住了我這個小人物,在不同場合介紹我。我這個人很腼腆,不太願意主動打擾大人物,沒想到楊先生總是說‘我認識’甚至‘很認識’。"
清華大學給楊振甯準備過一份特别的生日禮物:充滿科幻感的黑色立方體,四個側面分别是他在場論、粒子物理、統計物理和凝聚态物理的物理學四大領域共 13 項重要貢獻。其中,宇稱不守恒與楊 - 米爾斯規範場論是科學界公認的楊振甯最具突破性也最具代表性的成就。
漫長的回歸
1964 年,楊振甯加入美國國籍。這件事始終是楊振甯和父親兩人的心病。他沒有寫信告訴父親,入籍後好些年也沒有和父親說起,直到父親臨終,父親也沒有寬恕他的這一決定。2015 年,楊振甯放棄美國籍,更換回中國國籍。
赴美時,楊振甯以爲自己會和父親一樣,求學幾年後就回國。由于中國和世界格局的劇變,直到中美關系解凍的 1971 年,楊振甯才回到闊别 26 年的祖國。
那天,乘飛機自緬甸進入雲南上空時,駕駛員說," 我們已進入中國領空 ",楊振甯無法描述他激動的心情。多年後,楊振甯寫道:"1971 年發生了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我訪問了新中國,周總理請我吃了飯,這是我一生的榮幸。"
當時,周恩來問楊振甯有沒有想見的人,楊振甯提供了一個名單,排名第一的是鄧稼先,他情同手足的兄弟。
1973 年,楊振甯在中南海見到了毛澤東。他回憶,毛澤東說," 我年輕的時候也希望在科學上能夠有所貢獻 "。
20 世紀 70 年代初,中美關系剛剛解凍,楊振甯回國訪問冒着巨大的政治風險,幫助中國重回世界科學舞台。在 1971 年之後的更多次回國訪問中,楊振甯明确提出中國應該重視基礎研究,引起中國政府的重視,促進了中國後來恢複對基礎研究的投入。
1979 年,鄧小平訪美,楊振甯在歡迎宴會上緻辭:" 因爲我們同時紮根于中美兩大民族的文化,我們對增進兩國的友好和了解肩負着特别的責任。而基礎科學恰恰是這責任背後重要的根基。"
憑借自己的名氣,楊振甯四處尋找資金,贊助各學科的學生和中國學者赴美深造。
1999 年,楊振甯退休後,将重心轉向對清華大學物理系發展的關注。2003 年,妻子杜緻禮去世後,楊振甯搬到北京,回到清華園。2004 年,楊振甯與多年前爲他擔任翻譯的翁帆結婚。
朱邦芬和楊振甯有很多接觸。在首映式上,朱邦芬說,無論是楊振甯 1971 年率先到大陸的破冰之旅,還是 2003 全職回到清華任教,無論是他與至交鄧稼先的 " 千裏共同途 ",還是他半個多世紀以來爲中國的事嘔心瀝血,楊振甯的心和根始終在中國。" 楊先生回來之後,經常有人說他年紀大了,這是片面的看法。" 施一公說,楊振甯在清華大學高等研究院是定海神針,幫助清華大學引進了一批原本不可能回來的大師級科學家,這一點是無可争辯的。
施一公提到,楊振甯回到國内本身就是一個信号,對海外資深學者的影響非常大。在他接觸的圈子裏,很多人會說,你看,楊先生都回來了!
楊振甯是西湖大學董事會名譽主席,他曾不止一次對施一公表示,如果年輕 30 歲,他會加入西湖大學,就像當時去參加石溪分校一樣,創建一個新的學科。
在施一公的眼中,楊振甯是一位熱愛生活的老人,童心未泯。楊振甯特别喜歡美食,尤其是鼎泰豐小籠包。有時和大家在清華吃飯,他會專門從鼎泰豐訂一籠小籠包送過來。有一次,大家一起去範曾家裏吃飯,楊振甯對一籠會打架的蝈蝈特别感興趣,想打開像保溫杯一樣立着的籠子看看,結果一碰到籠子就倒了,蓋子也開了,蝈蝈暴露在外面,大家趕緊逮蝈蝈,一陣手忙腳亂。
回國後,楊振甯特别喜歡讀英國詩人艾略特的一首詩,并親自譯成中文,其中的兩句是 " 我的起點就是我的終點,我的終點就是我的起點 "。他将自己的新居命名爲 " 歸根居 ",并寫了一首名爲《歸根》的詩,詩的最後一句是 " 耄耋新事業,東籬歸根翁 "。
将近 100 年前,6 歲的楊振甯随父親搬到廈門,那是一座美麗的海濱城市。他經常随父母去海邊,愛撿貝殼,撿的貝殼通常極小,但非常精緻。
紀錄片的結尾,楊振甯說,他很幸運能夠在海灘上撿到了幾個美麗的石頭、蚌殼和螺蛳,不過,世界上更美麗的蚌殼、螺蛳、石頭還多得很,還有無數多的事情需要繼續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