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世紀前,安迪 · 沃霍爾預言:「在未來,每個人都能成名 15 分鐘。」在網紅層出不窮的時代,這句話反複得到了驗證。一個普通人借助短視頻火遍全網,可能僅需幾分鐘。甚至十幾秒。最近,又出現了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深圳的一名農民畫工,臨摹了 20 年梵高的畫。現在突然因為一段 4 分鐘的視頻火了。評論感慨萬千:「浪漫」「純粹」「比開畫展的藝術家都厲害」
可在感動聲之外,魚叔注意到一個問題。其實,這段視頻,出自一部六年前的國産紀錄片。原片的信息量,幾分鐘絕無法概括。更重要的是,其中的犀利洞察,在短視頻的傳播過程中被誤讀或忽視了。因此,這回我不想跟風吹捧。恰恰相反,我要潑一盆「冷水」。為什麼這位主人公會在網絡走紅?我們又為什麼如此沉迷于此類「底層藝術家」叙事?今天咱們就借這部片聊一聊——《中國梵高》
深圳大芬村,是全球最大的油畫村。數百萬幅油畫作品,從這裡銷往全球。
雖然如今印刷技術十分先進,但仍有不少人偏愛手工制品。人工臨摹名畫,有很大的市場。每個月訂單量,至少有七八百張。
畫完這些油畫,需要大量人力。于是,比起藝術區,大芬村更像是工廠。油畫工人趕工,吃睡都在畫室裡。
為了加快進度,畫畫變成流水線作業。每個人負責一個局部,一張接一張。
有時一張畫「不對勁」,需要一直修改。畫工摔了畫筆,又灰溜溜撿回去。
主角趙小勇,就是畫工之一。仿制梵高畫二十年,既有技巧又有速度。遂與家人開畫廊,自己接單維持生計。
畫畫在大芬村并不是創作藝術,而是手藝活。利潤薄,日子不富裕,但好歹能過活。訂單來自世界各地,其中就包括梵高的家鄉阿姆斯特丹。
趙小勇的生活圍繞梵高展開,一個念頭早已種在心裡暗暗發芽:他想去梵高博物館,看看梵高真迹。恰好荷蘭的客戶盛情邀請,助燃了趙小勇的夢。但跨國藝術朝聖對于掙紮生計的人來講,堪稱奢侈。
畢竟,畫工人力低廉,賺錢太難。雖然隻需自付機票,但仍是筆不小的費用。妻子阻止,趙小勇自己也糾結。親友酒局之上,心聲淹沒在「發财」的祝福聲中。畢竟賺錢要比追求藝術來得實際,來得安全。
可有些念頭一旦萌芽破土,再難停止生長。趙小勇對梵高的浪漫想象積累了二十年。他在夢中與梵高對話,感覺自己已經進入了梵高的狀态。帶畫工朋友一起看梵高傳記片,感歎這位偉大畫家的命運。梵高無疑已經成為趙小勇抵抗平庸生活的精神力。
生活需要出口,于是趙小勇最終決心前往荷蘭赴梵高之約。但沒想到,想象越浪漫,現實越破碎。關于梵高的一切都與趙小勇的夢大相徑庭。
趙小勇在荷蘭街頭看到了自己的畫作。原來,它們被挂在一間販賣五花八門荷蘭特産的紀念品小店裡。而并非他以為的高檔畫廊。
更殘酷的是,他 450 塊錢賣出去的畫,在紀念品店标價 500 歐元。同樣一張畫換了地方,價格就差了七倍以上。趙小勇一邊拼命趕工一邊降低成本,但似乎更像在給他人做嫁衣。經濟全球化下的中國制造帶來商機,也帶來剝削。趙小勇一時情緒複雜,久久無言。
不僅如此,接下來更是終極打擊。到了梵高博物館,趙小勇終于見到了夢寐以求的原作。一幅幅看過去,越看越沉默。良久才輕輕吐出一句「顔色不一樣」。
趙小勇與畫作中的梵高對視。畫了二十年,畫了一萬遍,無比熟悉,此刻卻又那麼陌生。進入梵高狀态,到底隻是幻夢。
旁人欽佩趙小勇追随梵高二十年,問其有沒有原創作品。畫工才驚覺,手握畫筆并不等于在畫畫。繪畫的藝術性讓趙小勇有了創作錯覺。但「中國梵高」說到底隻是赝品。
迷失自我,讓趙小勇不得不開始尋找新方向。他意識到,似乎原創才是出路。
趙小勇邁出新的一步,開始嘗試畫出自己的作品。家人,畫室,日常生活成了他的原創藝術來源。從梵高經曆中汲取的養分,讓他在出發前就做好了最壞的準備。這一趟追夢之旅給出的答案,重塑了趙小勇的生活。
趙小勇的故事,看上去十分勵志。畫工的覺醒讓他開始在藝術道路上找尋自我。而荷蘭之旅又平添了許多感傷和浪漫。趙小勇在異鄉受到沖擊後與友人醉酒夜遊街頭。一邊念着梵高,一邊說着不要再回去。
許多人也被趙小勇的傳奇經曆打動。但這真的是個浪漫故事嗎 ?當藝術覺醒成了最終答案,真正的畫工困境反而被忽略。
事實上,原創道路的選擇并非自主而是被迫。2008 年全球金融危機,讓大芬村的油畫訂單銳減。加之顧客審美水平的提升和對畫作質量的更高追求。國内外仿制油畫的需求量快速下滑。不求變就是死路一條,藝術追求在生存壓力之下顯得太過奢侈。
就像趙小勇出發之前說服妻子。也隻能用「看了原作,也許以後賺得錢更多」的說辭。
其實,趙小勇的友人周永久與其經曆類似。九十年代,周永久也乘着時代洪流來到大芬。他在老家從未聽說過油畫這種東西,畫畫對于他來說更像是做工。
可是長久的藝術性工作也影響着周永久。他同樣憧憬着關于梵高的一切,想跟趙小勇一起去往荷蘭。但現實卻因為「還要租房子、吃飯、小孩上學、老婆會不會同意」未成行。
更多的畫工像周永久一樣,受困于相似的結構性困境。他們住在城中村趕畫,在廁所地上洗刷衣物。僅有的閑暇時間都在訂單結束的間隙。而可悲的是,這樣的群體處境無法通過一個浪漫化的追夢故事解決。
即便有人想要破局,也會發現轉變艱難無路可去。畫工小魚被梵高的經曆以及趙小勇從荷蘭帶回的困惑影響。開始覺得如今眼前這條路似乎不是長久之計。她說着「我不想像梵高那樣悲慘結局」就掉下淚來。看,也有人害怕成為梵高。
其實,「中國梵高」的地域性限制就暗含着故事的悲劇性大于浪漫性。某種程度上,畫工與梵高的相似之處并不隻在仿作。而是同樣生活無路,常常被逼至沒有選擇的角落。
但不同的是,畫畫對于梵高而言是出口。而對于趙小勇們而言,梵高去世後的成功才是希望。将浪漫化的悲劇故事置于結構性的壓迫式困境中,已經失了分量。
「底層藝術家」,大衆喜聞樂見。
他們人生坎坷,生活窮困。
卻被藝術拯救,苦海栽花,創造出動人作品。
這種反差帶來傳奇感,讓故事更「浪漫」。
在這個講求注意力經濟的時代,自然能夠成為社交平台的流量密碼。
于是,就出現了我開頭提到的,幾分鐘的剪輯解說版本。
主人公複雜有灰度的一生,縮減為幾個引爆情緒的節點。
如此這般,尋找傳奇,制造傳奇,歌頌傳奇。
但,在碎片化的傳播中。
真實生活的殘酷面貌,無可避免地會被傳奇化掩蓋。
終究變成故事裡輕輕的一句話,用來襯托藝術的燦爛。
其實,《中國梵高》不是個例。無數個這樣的人和事,被浪漫化,變成一則則網絡爆款故事會。他們的掙紮與破土,變成了花樣翻出的奇觀。異化後隻剩浪漫故事,真正的痛點卻被變相掩蓋。就像不久前又被提及的「剪花娘子」庫淑蘭。在微博上得到了十幾萬點贊。
庫淑蘭的剪紙藝術十分燦爛,有極高的學術研究價值。但與庫淑蘭驚人藝術天賦形成對比的,是她極其悲慘的人生經曆。九歲纏足,十五歲被逼婚,十七歲嫁人。生育十三次,子女夭折了十個。
丈夫打罵,甚至将鋼叉插入庫淑蘭的小腿。家務繁重,小腳不能長站,隻好跪着幹活。有一年外出失足墜入深溝,昏迷了 40 天。
視頻來源:b 站《紀錄片丨一夢大千世界,一剪錦簇繁花》在耳口相傳的浪漫化故事中,庫淑蘭昏迷後醒來就覺醒了藝術天賦。她說有一位剪花娘子,在夢中教會了她剪紙。自此一發不可收拾,一剪刀一剪刀剪出名氣。剪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的民間美術大師。
如此富有玄幻色彩的浪漫故事流傳甚廣。
各式各樣添油加醋唯恐不夠傳奇的版本層出不窮。
煽情手法被濫用,結局隻有自我感動。
就像《中國梵高》的各類小視頻版本中,畫工困境一筆帶過,隻剩浪漫「畫家夢」。
同樣的,浪漫故事引得不少人頌詠起庫淑蘭的苦難美學。
甚至本末倒置将苦難當成了傳奇的必要條件。
在此之下,庫淑蘭所代表的舊時代女性所受的非人折磨被合理化。
農村婦女逼仄的生存處境成了藝術大師的生活養料,何其諷刺。
回到《中國梵高》。
紀錄片裡最打動我的,其實不是趙小勇的荷蘭之行。
而是他終于開始畫原創時,依舊迷茫複雜的神情。
以及故事的最後,他向鏡頭展示的那幅較為滿意的原創畫。
畫的是他和妻子、學生們待了十幾年的畫室。
一個簡陋的空間。
一群日複一日做着單調勞動的人。
一筆一筆,在他手中變得生命力勃發。
這些,卻剛好都與梵高無關。
浪漫化,雖然意味着美好的想象。
但卻時常是對故事本身的窄化。
人物本身被架空,就會失聲。
也許,錯把無聲哀嚎當成浪漫高歌。
才是對「底層藝術家」們最大的誤會。
全文完。如果覺得不錯,就随手點個「在看」吧。助理編輯:白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