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 @視覺中國
文 | 首席人物觀,作者 | 尹凱,編輯 | 江嶽
今年 8 月,25 歲的女孩小月從大廠辭職了。
對于每天都有海量人員流動的互聯網大廠,這隻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甚至,在這個女孩走出大門的那一瞬間,身後的一切就都不再與她有任何關系:系統裏沒了賬号、辦公桌歸于空白,甚至,部門同事關于她的記憶,都會在不久之後歸于模糊。再久一些,或許就連想起她的名字都費勁了。
隻有她自己知道,從那一刻起,空氣裏的味道已經變了。
因爲她的 KPI,從完成領導布置的工作任務,變成了尋找人生的更多可能。小月給自己規劃的第一站,是去養老院當義工。那是人生的終點站,或許能找到更豐富的答案。
那家養老院在河南許昌,從上海坐高鐵過去要 6 個半小時。她在短視頻裏看到,便直接聯系,獲得了義工機會。10 天的相處,她幾乎跟所有的老人混熟,也找到了過去兩年最缺失的東西:松弛感。
她緊繃的時間太久了。
作爲 " 别人家的孩子 ",從上學到求職,小月都堪稱完美。研究生畢業後,她穩穩進入上海的互聯網大廠,可以說,25 歲之前的生活。她一直生活在家人的預期裏。但其中辛苦,尤其在大廠工作中逐漸失去自我而帶來的麻木與疲倦,隻有自己清楚。
在養老院裏,小月補上了 25 年以來一直缺失的一課:享受生活,好好愛自己。
這是她預期之外的,也是更爲珍視的收獲。畢竟,人生的答案還可以慢慢尋找,但找回内心的平和與自洽,才是邁出下一步的更佳狀态。
01 住進養老院
離職前,小月在大廠從事遊戲 UI 工作,主要負責視覺設計。
這是一份高強度的工作。
從研二實習開始,小月就陷入了極其緊張的工作節奏:早上 9 點到崗,晚上 12 點左右下班,周末加班也是家常便飯。這樣的生活維持兩年後,她開始頻繁地懷疑自己。
最初是業務。隻要看見剛做出來的圖,或者産生了新的想法,她立馬會否定自己。" 太差了,爲什麽我進步這麽慢?" 後來是整個人生,她找不到意義,我們每天忙着趕路,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工作、結婚、生子,最後就是爲了還房貸,爲了孩子努力一輩子嗎?"
精神内耗之下,曾經自诩社牛的她逐漸沉默,喪失表達欲望,不想和任何人多說一句話,甚至洗把臉就出門,完全沒有心思打扮。無論在感情還是生活方面,她都處理得一團糟——至少在她自己看來是這樣的。
這些積累的情緒,積攢成了離職的勇氣,最終在今年 8 月,她做出了這個決定。
年輕,加上工作兩年的積蓄,一起構成了她選擇的底氣。她想好了:先休息,然後去尋找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如果錢花完了還沒找到,就回來繼續工作。
位于河南許昌的一家養老院成爲了她的第一站。
她最初是在抖音裏刷到的。區别于她對養老院的刻闆印象,視頻裏,老人們打電競遊戲、騎電動車兜風,活力滿滿。被打動後,小月主動添加了老闆林燒的微信,得知他創辦這家養老院的初衷是照顧自己的奶奶。兩人很快商量好,小月可以去做義工,爲期 10 天。
在養老院,她感受到了久違的活力——這是上海那些高大辦公樓裏不可能存在的氣氛。養老院就在小區裏,三層小樓,有朝陽的長長走廊,陽光灑滿一地。當然,天氣好的時候,老人們更願意在外面的橡膠地面上活動。
活動的類型不少。前三天,小月一直在跟着老人們體驗不一樣的活動項目:耍大刀、跳扇子舞、打麻将、拼積木房子。這裏甚至有專門的電競室,一位老人還專門整理了《雲頂之弈武林秘籍》。
當然,小月并沒有太吃驚。畢竟,她最初看到視頻時,就記住了這家養老院的标簽:年輕人五十年後住進養老院的模樣。
現實中,住在養老院的幾天帶給小月的第一個變化是溫柔。
有位老人喜歡畫牡丹,卻不太自信,經常把 " 這幅畫沒有那麽好 "、" 我畫得一點都不好 " 挂在嘴邊。美術專業出身的小月,就會從構圖、色彩、造型等專業角度誇她,讓老人自信了許多,開始坦然接受大家的誇贊。
電影《芭比》有這樣一個畫面,進入現實世界的芭比在車站上盯着一位老奶奶看了好久,說了一句:" 你真美。" 老奶奶笑着回答," 我知道 ",那是一種發自内心的甯靜與優雅,明媚與溫柔。小月在和奶奶相處的過程中,亦感受到了溫柔的治愈力量," 老人給我帶來了很多快樂,他們又因爲我的快樂變得更加快樂,這是完全正向的循環。"
02 生與死
養老院确實是個适合思考人生的地方。住在這裏的人,已經站在了人生的終點站。
不同的人,會在這裏找到不同的答案。
小月看到過孤獨。十天裏,她沒有看見老人們的家屬來探望。有一個患有輕微阿爾茲海默症的奶奶經常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她會拉着小月聊天,吐槽自己的兒女在别的城市生活,就把她送到這裏,不管她,然後讓小月幫忙解開繩子上的結。
" 我想,繩子上的結可以解開,奶奶心裏的結卻不能解,我隻能安慰她,子女的工作太忙了。"
雖然養老院的活動設置很豐富,但很多老人還是喜歡經常看着窗外發呆。她後來了解到,有些人是在期待見到自己的孩子。這樣的場景,像極了幼兒園裏,放學時等着家長來接的孩子們。
" 到現在就反過來了。孩子長大之後,父母就變成了孩子的角色。"
老人變回孩子的瞬間,在養老院裏幾乎随處可見。比如玩擊鼓傳花的遊戲時,以及包餃子的時候,有老人一邊捏餃子一邊哼唱起曲子:" 世上隻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 小月注意到,有老人的眼角有淚光閃爍。他們或許是想起了兒時和媽媽一起包餃子的時光,也或許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即使到現在,小月對那個場景還印象深刻。" 去養老院之前,我很難想象七八十歲的老人會唱《世上隻有媽媽好》。"
更多關于老年生活的刻闆印象在這裏被打破。比如,這裏有老年課堂,老人們會用自己的方法學習英語和數學,還有電競遊戲。《雲頂之弈》推出新版本後,一條提升段位的口訣被很多老人記住了:圈圈站中央,裝備留大棒,陣容不要忘,下課受表揚。
養老院裏不隻有暮氣沉沉——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這裏的氣氛,比小月呆過兩年的大廠還要生動活潑。
老去沒有什麽可怕,類似的主題在電影《我愛你!》中也呈現過。主人公常爲戒就是位潮酷老人,他努力學習年輕人的流行,遇到老太太李慧如之後,甚至會帶她一起去遊樂場,玩密室逃脫遊戲。" 老人也是人,也有欲望,他們爲什麽不能做年輕人喜歡的事情?" 導演韓廷在解釋影片人物設定時這樣提到。
相比年輕人,他們隻是距離死亡更近,也更加坦然。
在養老院的十天,小月沒有親曆老人離世。但養老院院長林燒曾經拍過一條視頻,他的奶奶拿出一本電話薄:" 我這電話本時間太久了,看不清了呀 ",旁邊人問:" 那爲啥有這麽多叉?",奶奶回答:" 人沒了不就得畫叉嗎?"
一旁的老人說:" 這哪裏是電話本,不就是《生死簿》嗎?"
這些人生終點站裏的老人,有時候會在椅子上坐一下午,望着遠方發呆。小月就會猜想,他們的腦子裏可能會閃過很多人生的瞬間和畫面。" 我希望等我老了,坐在椅子上發呆的時候,回憶的每一個瞬間都讓自己沒有遺憾就夠了。"
這一刻,她無比确定,自己走出大廠的決定是正确的。
03 過好三萬天
人生的前 25 年,小月都走在一條外人看來是正确的道路上,從未試錯。
她出身在優渥家境中,父母從事美術教育,對她要求嚴苛。從小學到初中,她的周末一直在小區的鋼琴班、舞蹈班、英語班輾轉,從早上 10 點一直上課到晚上 6 點。她羨慕過其他小朋友的完整周末,但每次跟父母抱怨累,都會被教育:做事不要隻有三分鍾熱度。中途放棄,更是不可能。
圖:受訪者小月提供
這些堅持的時光,給小月帶來了藝術特長,以及不怯場的性格,但長期自律讓她變成一根緊繃的彈簧,她始終按照社會時鍾的進程規劃人生,一直在趕路,卻從未感受過路。
這樣的狀态,一直持續到今年 8 月。
離職前,她第一次認真深入地和父母聊了自己未來的計劃。這一次,父母并沒有像以前那樣勸她繼續堅持。
在上海到許昌的高鐵上,小月寫下這樣的感慨:" 人生不過短短三萬多天,就像此時此刻在高鐵上的我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但趁我還年輕,還鮮活,想去路上尋找自己的熱愛和真正的自己。哪怕會失敗,哪怕未來有一天發現做了錯誤的決定,但那又如何?人生這道選擇題,本來就是怎麽選都會有遺憾。"
事實上,越來越多的打工人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尋找人生的意義。區别于經濟一路向上的時代,人們關注的話題隻有如何掙到更多的錢,在下行周期中,很多人的腳步被迫放慢,随之而來的,便是關于人生的母題更受關注。
很多人正是在這樣的思考中,向内成長,找到更加真實的自己,以及更加适合的生活方式。
小月覺得,自己的精神内耗在養老院被暫時治愈了。原來,人生的快樂,不是一定要建立在工作能力、爲團隊創造價值上。職場人很容易陷入單一的評價體系中,隻要人處在工作狀态中,就很難真正地走出來。
在養老院的最後一天,小月沒有做過多的告别,匆匆離開。因爲舍不得,她怕自己跟老人們都會落淚。" 下次回來,爺爺請你吃好吃的 "," 這麽好的小姑娘,以後一定會有福氣 ",知道消息的老人們,送上了很多溫暖的話。
接下來的日子,小月會一直在路上。
她把自己接下來的行程排得滿滿當當,國慶期間要去韓國旅遊,回國後去寺廟禅修,還要爬雪山、四姑娘山,11 月初要去埃及,後面可能去黎巴嫩或者約旦,然後拐到叙利亞、阿富汗,再沿着巴基斯坦回到新疆,争取走完中東小環線。
她打算把這些經曆都記錄下來,做成長視頻,嘗試去做旅行或者生活分享博主。如果這條路沒走通,就再回去,繼續當遊戲 UI 設計師。她把 " 考核期 " 定在了 2024 年 1 月。
站在現在的時間節點,她能看到兩個完全割裂的自己:一個是一路狂飙,内卷到極限,一個是脫離軌道,徹底離經叛道。她覺得,或許第二個自己才是更真實的,隻是被隐藏太久,直到現在才逐漸覺醒。
當然,她也很感謝第一個自己。" 倘若沒有那段努力拼搏的經曆,我也不會有勇氣成爲現在這個更爲從容的自己。"
起初,小月在社交媒體給自己起的名字是二二,後來認識了一個導演,導演說道:" 你叫什麽二二啊,就叫一一走過,人生這麽長,每一種風景都要一一走過。"